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龙少爷   作者:零之莘苒Silver 文案 面子这玩意儿,丢着丢着,就习惯了; 身边的小姑娘,处着处着,就喜欢了。 钱家赌坊的女掌柜钱小凤穿越而来,是个十足的护弟狂魔, 把混在赌坊的龙少爷当作输得身无分文的赌徒,见他“一表人才”, 一时鬼迷心窍捡了回去,没想到,这位比她家钱少爷还要少爷…… 身为文案,怎能剧透! 内容标签:奇幻魔幻 甜文 灵异神怪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龙少爷,钱小凤 ┃ 配角:钱程巳 ┃ 其它:男主蠢萌,无女配   第一章   盘龙镇。   这地界儿由来已久,少说四五百年。关于它名字的由来,也只有在镇里那些整日晒太阳的瞎眼老头和听他们唬人故事的长大小孩儿才知道。盘龙镇依山傍水,人杰地灵,端的是个好地方,临近它的几个小镇,风水都不如它。据说从盘龙镇走出的人物,成龙的成龙,成凤的成凤,五十年前,还出过一位皇后,但至于那位皇后现在是如何光景,没人知道。那些成龙成凤的人物,换了朝,改了代,没一个回到这里来。   盘龙山自山顶到山脚共八十八村落,都归这个镇管辖。镇口在山下平原处。山门上耸立着一座龙首石雕,仰天长啸的模样,镇子最后是半山腰,矗立着一个大石,雕着龙尾模样,龙尾后是个湖泊,方圆十丈,山上人烟稀少,只有砍柴人抄小道上山去,故此不提。   山门后是盘龙镇最富庶的地方。举凡盘龙镇有些名气的人家都落户在此,十村八店做生意的小贩也都往这里赶。这个小镇历经几百年的沧桑也不改它的俗吝之气,热闹的街巷往里钻,吆喝声最高的,最热闹的还要数钱家赌坊。   咱们撩开那张蓝白相交的帘布往里看。   烟雾缭绕中,各种马吊,押宝,色子,斗蛐蛐齐上阵,买大买小买定离手,赌徒的吆喝声一重高过一重,有那在此几日不着家,输的只剩一条裤衩,几日没吃一粒米,吐着白沫就晕了过去的,直接就被小厮抬着扔了出去。   一张马吊桌东南方,端坐着一个小子。穿着倒是不错,身上上好的雪白绸缎,多半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公子。惹人眼的,是他腰带上镶的几颗珍珠,鸽子蛋大小,便是重重烟雾隔着,识货人也知道这是好物,可劲儿地想从这傻瓜手里赢过来。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赌坊管事对珠帘后的人说道,“这小子来的时候身无分文,去了对面儿当铺一趟,当了三颗珍珠,一直玩到了昨天。又出门当了三颗,现下又要输个精光了。我看他还剩三颗,也挥霍不了几天的。”   “我瞧着对面朱掌柜这几日脸都笑得多了几条皱纹,几千两的珍珠,给一个傻子典当,周旋一下,二百两就到手了……” 他抽了一口烟斗,说道,“您看这事儿……”   正说到此,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越过赌坊管事,对着珠帘后的人耳语几句。   管事听到“少爷”两个字,抽烟的手一顿,麻溜地给珠帘后的人让开道,见她们步伐匆匆地走了出去。   集市人来人往,小贩吆喝叫卖,杀猪匠凭着娴熟的刀法宰了嗷嗷叫的黑母猪,守在猪肉铺子门口的几个孩子吓得惊掉了手中的糖葫芦,哇哇叫着四散逃跑。一个小娃儿一边跑一边捂着耳朵,仿佛还能听见老母猪临死的叫声,没留神就撞到了人脚边,跌在地上抬头往上看。   那是一张精致的脸。自两旁耳垂后溜出来两根辫子,显出了这位姑娘还未出阁的身份。两弯细眉紧蹙,丹凤眼角端的是精明神色,鼻子分明玲珑有致,自小儿眼中却是颐指气使高于天的,朱唇皓齿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拉近,却还没等她开口说一句话,地上受惊的小娃儿便拍地而起,从她裙衫腋下溜了出去,边跑便叫:“娘啊……钱大姑娘……啊啊啊啊啊……”   这回比看见杀猪还可怕似的。   他口中这位“钱大姑娘”,正是钱家大小姐,如今钱家铺子的掌柜,钱小凤。   钱小凤是盘龙镇乡民眼中一等一的母老虎。   要说这位,要相貌有相貌,要钱财有钱财,偌大一个钱家铺子给管得井井有条,又是个出了名的富贵命,怎的就成了“母老虎”似的角儿了?   这还得从钱家大小姐第一回亮相说起。   话说十村八点出了名的钱家老爷因病暴毙,几个便宜叔叔婶婶上门闹事,说白了,就是来分家产的。钱家大小姐当时才十五岁,刚及笄的年纪,披麻戴孝,手里牵着八岁的弟弟,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全不带脏地把上门闹事的亲戚骂得狗血淋头,临了了还直接报了官,把那群闹事的全送进了大狱。   要是光是这样,乡里们还得对她竖起大拇指,那事儿之后,上门求亲的络绎不绝。各位看官你想啊,一个家财万贯的富家小姐,带着一个能承继家业但偏偏没醒事的弟弟,模样长得还好,哪家小子不动心?   可惜了可惜。   钱家小姐过了孝期后,不到五年,钱家的客栈酒馆赌坊全建了起来,好坏事儿占了齐全。前两样倒不妨事,后面那赌坊,是一个姑娘家该沾染的事吗?年老的乡里们总在感叹,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怎么成了这样。   这几样在某些人眼里倒也不妨事。总归一句话,被钱迷了心眼儿,照样儿有人上门求亲。遇上讲理的,她便说自家有个弟弟,需要弟弟成了家才肯出阁。遇上不讲理的,任媒婆编的天花乱缀,钱大姑娘把脸一沉,恁多上门的媒婆都被打了出去,恁多殷勤献媚的爷们都被泼了洗脚水,这样一个辣货哪个敢要?   也有好这口的。譬如常在钱家酒楼喝酒的张员外的小儿子,爱惨了这姑娘泼辣劲儿,放言非她不娶,还专跑上门耍脸子占便宜。当日,钱大姑娘便带了人堵在张员外家门口,身后小卒拿着一张纸,高声唱着,把张家小儿子的行径当街列出。钱大姑娘也不管周围乡里什么眼光,什么唾沫星子,小卒唱完了,她便从包袱里拿出一把杀猪刀。身后的小丫鬟武艺不俗,一个飞腿将刀插到了人家朱门上,吓得张员外家的守门房的婆娘屁滚尿流。   张员外当天夜里就把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打得皮开肉绽,直打得那小子不敢上钱小凤身前讨嫌为止。   自此,钱大小姐“名扬”乡里,昼可上街市横行,夜可止小儿啼哭。据说,那县里都有她的威名哩。   再说回这一头。钱大姑娘钱小凤愣了一下,捡起那小娃儿落在地上的泥人儿,仔细端详一回。这捏的是条蛇儿形状,蛇头上还插了两根树枝,腹部还嵌着四个小石头作脚。   “这……捏的是条龙吧?”别看她身量小巧,声音倒不柔弱,沙沙的,总归不难听。   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姑娘,丫鬟模样,也凑近瞧了瞧泥人儿:“像是吧。”   钱小凤随手把泥人儿递给一个小丫鬟:“葡萄,追上去还给人家。”   接过泥人儿的名叫“葡萄”的丫鬟,可别看她乖乖巧巧的模样,正是当初一个飞腿踹刀上门的,武艺不俗,总归都是乡里眼中如狼似虎的人物。她瘪瘪嘴,道:“小姐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做什么?再说了,这泥人儿又不值钱。”   “钱钱钱,满脑子都是钱。”另一个丫鬟戳了戳她的脑袋,“小姐让你去就去,多嘴。”   自知今日小姐心情不妙,葡萄也不敢再嘴碎,听着吩咐便去了。   剩下钱小凤和丫鬟梅子,便朝集市热闹处赶。   常年在这些地界儿出入,集市上没人不认识钱小凤。有陪着笑的,谄媚喊她一声“钱大姑娘”,估摸着这些是近来要到钱庄借钱的;有见着她的衣角儿就钻到菜竹筐里的,估摸着这些是在酒馆钱庄赊了帐借了钱没的付的;还有些斜着眼看她,一边儿嗑瓜子儿一边碎嘴的老娘们儿,估摸着这些是家里男人还在钱家赌坊里几日没归家的。   “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六六六啊,七个巧啊,八匹马啊……”老远听见这高声吆喝。近了看,那地几根竹竿圈着,几张竹凳围着桌子座无虚席,边儿上高耸一张旌旗飘扬,大写着一个酒字。   这种乡里最常见的酒摊,走得三步之内才闻着零星酒味儿,那群袒着胸的壮汉流下的汗味都盖过了它。那几个壮汉中间,有一位穿着华服锦衣的少爷,怎么看都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他脸上挂着流氓地痞的笑,这一点学得倒很像。   “小姐……”梅子自觉地递上包袱里的马鞭,捂着眼睛不敢看下去。   “钱程巳(si,四声)!”   这一声喝,不高不低,正好酒摊子里的人能听见。那位钱少爷浑身一个哆嗦,老鼠见了猫似的就往桌下钻,面子里子都不要了。偏偏钱大小姐见了他这幅窝囊相更是来气。哪管周围多少人看着呢,手里马鞭就甩了出去,几个壮汉呼啦啦躲闪。   “啪”的一声,不顶事的桌子被鞭子劈成两半。   “姐,姐……啊呀,我错了,我错了,嗷!”钱家小少爷东躲西藏,被鞭子抽了好几下,最后满地乱爬的后脚被捉住,生生地从酒摊子里拽了出来。   众位瞧瞧,这位钱大姑娘还会武,能把十多岁的小子拉拽着,可谓力大无穷,没点真本事的,哪个男人敢娶她?   钱家少爷被长姐拽了出来。那本来摇摇欲坠的酒摊子也被钱大姑娘的鞭子打得散了架。老板娘跌在地上,哭天抢地:“没天理啊……我正经的生意人,得罪什么人啊……”   钱大姑娘看也不看了那女人一眼,她的罪状着实不差这一条。捆了弟弟,交给丫鬟梅子,走到老板娘跟前,道:“三个月前,本姑娘就放过话,哪家酒馆敢收我家小子,我就拆了它,你没长耳朵吗?”   围观的人也吵吵嚷嚷,想起半个月前钱大姑娘气势汹汹带人砸了和兴酒楼。虽说最后见了官赔了钱,但钱家最不差的就是钱。钱大姑娘当堂拿着算盘,把砸坏的桌椅酒缸依照原有的价格算个清清楚楚,和兴酒楼的老板妄想多获赔一钱,她都不让。最后出了衙门依旧是那句话:“哪家馆子敢收他,就等着被本姑娘砸关门!”   现在看来,这么个破摊子,倒也不算什么了。   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酒摊老板娘可不管有脸没脸,直接滚在地上撒泼:“我不活了……钱大姑娘不要人活了……”   钱小凤没工夫跟这些人多废口舌,扔了个锭子给她,道:“收好了,我不管你日后做什么,让我知道你开酒馆,见一次砸一次。不过,下回可就没这好运气了。”   第二章   纵钱小凤再有本事,她那不成器的弟弟保管让她和钱家成为盘龙镇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钱程巳这年十五,不好赌不好PIAO,单对一个酒字绕不开。整日没命的朝那酒馆酒肆里钻,与人厮混,他也不想想,他姐姐在这年纪都拉着他为姐弟俩争家产了。如今钱小凤二十又二,为了钱家为了他,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位少爷还没醒世,可不就是找抽的相?   钱家虽是这盘龙镇数一数二的大户,可是宅子倒是小巧,挨着盘龙镇一家并不热闹的武馆,加上钱大姑娘悍名在外,钱家宅子门可罗雀。   不过这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钱程巳挨打的时候嗷嗷叫,什么话都敢说,一会儿是“姐姐姐姐我错了”,一会儿又换成“钱小凤怪不得没人娶你”,守门房的小厮用棉花塞住耳朵,幸好门前没人来往,他们也不必被人笑话。   烈日当头,钱程巳跪在院子里,他双手举着一个水盆顶在脑袋上,嘴里背着钱家祖训。钱小凤见他跪着背书都能睡着的样子,气得已经骂不出一句话了。   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这位祖宗!   她钱小凤穿越以来,遇上了恁多事都挺了过去。刚来的时候,原身这位的便宜爹双腿一蹬死了,她在那堆如狼似虎的亲戚们中周旋,的亏得自个儿聪明,保住了家业。本以为从此衣食无忧,没成想钱家老爹留下来的就是个空架子,钱庄亏损严重摇摇欲坠,让镇里人知道她和钱程巳还不得让人刮了?五年啊,她把能想到的营生做了个遍,管不了周围人的眼神,好歹保住了钱家。没想到的是,钱程巳又开始出漏子。   他打私塾先生,逃学,整日里混在一群酒鬼中间。起先她还能好言好语哄他,言辞色令教他,到这半年,终归是要棍棒底下出孝子,打得他鸡飞狗跳才肯收敛。   她就纳了闷儿了,小时候看着那么萌那么天真无害的小娃儿怎的就成了这样?   “巳儿,姐姐问你,知道爹为什么要给你娶这个名字?”   跪在地上的钱程巳嘴里嘟囔了一句“又来了”,说道:“我是咱家第四个小子,姐姐之后的两个都夭折了。本来我的名字都已经定好了,大夫摸准了是个男孩儿,爹爹取名小龙,可我延了产期十五天,巳时出生,大师说云开日出,瑞光普照,是大吉之象,必能前程似锦,于是改名钱程巳。”   他倒希望自己叫钱小龙。姐姐是尾凤都这么厉害,要是他是条龙还得了?   钱小凤点点头:“爹爹希望你前程似锦,姐姐如今也不盼什么,只希望你好好读些书,能写能算,娶一个好姑娘,将这偌大家业交给你。可你这样,整日里在酒馆里混着,我怎么放的了心?”她心里装的是,万一哪天她跟来的时候一样,糊里糊涂又回到二十一世纪去了,这个小崽子真就要被外人吃的骨头不剩。   钱程巳本练就了一张厚脸皮,今日不知被她哪一句话说得脸红,道:“你啰嗦这些做什么?我说了我是今日下了学才去的,且只喝了半壶……”眼看姐姐刚缓和的神色又绷住了,他觉得背上皮肉又开始犯疼,声音小了下去,“还是别人灌的……”   葡萄眼疾手快,及时挡住小姐预备拿鞭子抽人的手,递上了清茶:“小姐消气,小姐消气。”   钱小凤着实被钱程巳气得狠了,接过葡萄手里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道:“钱程巳,我问你,现如今你十五岁,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可会一样?算账管家用人可会一样?三脚猫的功夫走出去卖艺都没人看,更别说对付地痞流氓山贼草莽。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怎么活!”   钱程巳被她骂得红了脸,张口无力辩驳:“你不是好好在呢吗?再说了,家里的钱我这辈子也花不完……”他这句话刚说完,钱小凤心头火气一个箭步冲下来,直接踹翻了他举在头顶的水盆子,一时水花四溅。   钱程巳以为自己又一顿打少不了了,捂着眼和半截脸。可他等了好一会儿,姐姐的巴掌还没落下来,便挪开手掌眯着眼,看到一只赤膊正捉住姐姐打他的手。   “李大哥!”他惊喜道。   “放手。”钱小凤道,“我教训弟弟干你何事?”   “小凤,孩子不是这么教的。”来人也听她的话,放开了手。这是个身量壮实的汉子,衣襟上绣着武字,两条赤膊上纹着武馆的青龙武徽,盘旋在那怒张的肌肉上,甚是唬人。他说道:“我在隔壁听你们姐弟俩吵嚷了半日,小凤,你要教他好好说,别总用武,把孩子打坏了就不好了。”   钱小凤皱起眉头,道:“你家一群小子们整日‘哼哼哈嘿’,我还没找你们说事,你倒教训到我头上了?我教训弟弟得多大声传到隔壁去?”   她平日倒也不这么咄咄逼人,说完这话也觉得自己不妥,钱李两家多年邻居,哪怕自己气昏了头也该给人家留脸面,深吸了一口气道歉道:“李大哥,我失言了。”   穿越之后的第二年,她白日在外奔波,夜里爬墙到隔壁接受李家老武头的“指点”。接连三个月,每日都被打得骨头散架,好歹练就了一身好武艺。要不是李家老武头最后说了一句,“我希望你可以考虑考虑我家武俊”,吓得她再没敢翻墙学艺,可能如今她的防身本事还要高一些。   那时候钱小凤隔三差五被人下毒,十天半月逢人求亲,个个都是冲着钱家家财来的,她辨不清李家老武头真心还是假意,当然不会考虑他的建议,也不会考虑李武俊。   她自觉也算知恩图报,逢年过节,都好酒好菜往武馆里送,招待那几十张嘴。   不过,钱小凤整日在外奔波,也不知何时起钱程巳喜欢上了隔壁武馆和高大伟岸的李大哥。有一回钱小凤逮住他,臭小子大半夜地往那墙上翻,说要学艺去。她瞧着不成样子,这才带上礼,把弟弟正大光明地送上门拜师学艺。   李武俊并没有收钱程巳作学徒,由钱程巳转达而来的原话是,怕以后乱了辈分。这话是老武头说的,钱小凤想了一阵,最后“呸”了一句,说了一声“不要脸”,也就不再管弟弟这桩事。   她这个弟弟自个儿门儿清,吃不了半点苦,除了沾上酒,旁的都是三分钟热度。果不其然,钱程巳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几年下来学得还不如她这个三个月速成班。   钱小凤恨铁不成钢,却又别无他法。   李武俊是个粗人,不跟她计较这些,他像个老实的师父一样,对钱小凤说道:“程巳已经一个月没来武馆了,你家既然交了银子,我就得负责到底,现在你就说句话,他到底来还来不来,若来,现在我把他带过去,若不来,我把银子退回来。你家财万贯,也不是这么个用法。”   换成别人说这话,譬如对街老是坐在门口翘脚嗑瓜子的王寡妇,一句话起承转合,听的人不知得多糟心,可换成这位老实人,交待事实,好坏摊开说,语气也没个波澜,倒叫人没了脾气。钱小凤不跟他掰扯,只对跪在地上那不成器的弟弟道:“去不去是你的事,自己说。”   钱程巳支吾了一会儿。虽他怕摔怕挨打,可武馆的大哥们有时还不如姐姐下手狠,在家里还得听她唠唠叨叨,不如借机溜出去的好,赶忙道:“要去的要去的。”   钱小凤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气得发笑:“去吧。”多对着这臭小子一盏茶的功夫,她都要气得少活几年。   李武俊对钱小凤点点头,带着钱程巳出去。钱程巳像只可怜的小鸡一样被高大魁梧的李武俊拎着,那只粗壮有力手臂上盘旋着青龙武徽,随着那只手的晃动栩栩如生,青龙长髯飘动,怒目而视,活要吞了她似的。那两人经过院子墙边,这时节,钱家的月季花开得正好,墙边月季花一丛一丛,李武俊这壮实身量走在花丛旁,颇有些铁汉柔情的味道。   葡萄梅子给她扇凉消气,钱小凤歇了一阵,才觉察到日薄西山,门口便络绎不绝地来人了。   “大小姐,这是今日盘龙客栈的账簿,请您过目……”   “大小姐……”   “大小姐……”   ……   钱小凤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吃饭睡觉看铺子查帐本收拾弟弟。单调琐碎的生活,把她一颗少女心摧残得都麻木了。她一边看账本一边心里犯怵:钱程巳不成材,这样的生活,特么还要持续多久才是个头?   “大小姐……赌坊管事是每日最后到的几个人之一,他那里的生意不分昼夜,也只有等月色当空人少了些,才会匆匆而至。   管事苍老的声音对钱小凤来说跟打更锣声似的,他一来,钱小凤就知道现在有多晚了。   查完了今天的账簿,管事还立在一边,钱小凤眯着眼,等着他口中的汇报。   “临出门前……”管事迟疑道,“那傻小子又当了两颗珍珠,这会儿还坐在马吊桌前,赌坊里好些好手都盯上他了,这会儿他们已经加了码,他那点儿银子,明天肯定得输光,睡到街边儿去。”   钱小凤笑道:“他身上九颗珠子,当了三回,第一回第二回各当了三颗,第三回当了两颗,不还剩一颗吗?只要他收得住贪念,一颗珍珠也够他活好一阵,怎就睡街上了?”   管事瞅了她一眼,道:“小姐,那可是赌徒。”   让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克制住?他还是觉得打残了扔出去简单些。   钱小凤摆摆手:“别人怎样与我何干?”   管事见她不愿管这桩事,自然默声退下去。钱小凤非常明白赌坊管事一再提及那人的用意。山里不常见的稀奇海珠,价值几千两,就这么落进了对面儿当铺朱掌柜的口袋,着实让人为之气结。   可是钱小凤向来小心谨慎。那人看起来和寻常富家公子无异,可毕竟是外来户,身上带着在外边也价值不俗的珍珠,保不齐是什么人物,还是不要沾上的好。钱这东西,拼了命赚,不还得有命花才行吗?   第三章   山门龙首捕捉到盘龙山脉泄下的第一缕晨光,紧接着整条进镇大路被它照得亮堂。山门守卫远远看见一辆马车驶来,不紧不缓,知道好物上门,不禁精神一震。今日马车上多了一个小子,穿着破烂,脸蛋脏兮兮的瞧不出原型,两个守卫笑道:“老鱼头,你送鱼就送鱼,搁哪儿捡的乞儿,怎么一道带镇里来了?”   “好好守门,干你何事?”被称作“老鱼头”的老人家穿着麻鞋斗笠,笑骂道。他手里马鞭赶着车马,吆喝着就往镇里去了。   镇口的守卫对视一眼,咂咂嘴,老鱼头赶着的是好东西,可惜啊可惜,他们可吃不起。   这是从千里之外的海边上捞的海鱼,渔网一上岸放到马车上,活水养着,日夜兼程,快马加鞭送到这山里的盘龙镇,送到钱家最大的盘龙客栈里。盘龙镇里的富贵人家吃惯了山珍,倒也爱极了这海味,每回到了货都一抢而空。   老鱼头为钱家送了二十多年的鱼,五天来一回,风雨不改。他也本事,他送的海鱼,成活十之八九,为人实诚忠厚,因而深受钱大姑娘器重。再说别家学着钱大姑娘出山运海鱼,送来的货死伤一半,又常有运货人死伤,入不敷出,因而逐渐放弃了这行当。   钱小凤起了个大早,在院里一套太极拳还没打完,就有人行色匆匆而至。   梅子听了来人汇报,赶紧对钱小凤道:“小姐,客栈出事了。”   钱小凤那套以柔克刚的功夫生生卡在“金鸡独立”这一式,挂心着盘龙客栈之事再打不下去了,换了功夫服,赶紧出门去了。   她记得这是老鱼头送鱼的日子,客栈一开门就有各家小厮冲进去抢货。她见过那景象,一直觉得这里边存着隐患,得了,这便来了。他们倒没有挤破头打起来,只把那些身量小的挤倒在地,不知伤势如何。   她来得比大夫稍慢些,被踩伤的那个已经被抬往医馆了。   店里吵吵嚷嚷,非要掌柜的开箱卖货。   “得了得了,人也送走了,再不开箱子,鱼都要闷死在里头了。”   “灶上水都烧好了,就等着这鱼下锅呢。”   “您给不给卖总要说句话呀。”   ……   钱小凤听得脸一沉,一巴掌拍在鱼箱上,道:“你们回去告诉家里主子,今儿这鱼不卖了,要买?五天后请早。”   掌柜的在她身后想说些什么,见她脸色阴沉,没敢多嘴。   钱大姑娘悍名在外,不定她不高兴了拿出马鞭抽他们,这些人也没敢吵嚷,嘴里念念有词的便散了。   “伤了人还想着买鱼,买个×。”她骂了一句,对掌柜道,“你派人去医馆,伤药费咱们全要担下来,等那人什么时候养好了再送他走,派人到他家员外家送一份礼,赔上六条鱼。这回是个教训,你找人在门口修缮一条木栅栏,一人多宽,三丈长就行,下回卖鱼让他们就在那跟前排队。”   “是,小姐。”掌柜的说道,“那这箱鱼怎么办?”适才才买了几条,店里也才做了一份菜,要真不买了,客栈今日亏损可就大了。   “你把我说的话当成耳旁风了?”钱小凤道,“说了不买就不买,送到钱家去,给巳儿熬几锅汤。”   恁多鱼少爷哪里吃得完?掌柜的叫苦不迭。   “别不卖啊,你的鱼还剩多少,都给我如何?”   钱小凤转过头,说话的是在大堂里端坐的一名男子。他身着雪白绸缎,腰带上仅剩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这回没有赌坊里那缭绕的烟雾,钱小凤看得清楚了些。他不至于像赌坊里的其他人一样,几日下来黑瘦青眼发丝散乱不成人形,反而收拾得顶好,倒让钱小凤猜测他身边是不是跟着丫鬟婆子,专替他收拾形容。这个赌徒长得极好,唇红齿白,虽他坐着,她也能看出来这人比山里人要略高些,却不单薄瘦弱,怎么看那身材都是一个恰到好处。总之,用四个字形容倒十分贴切,那就是——丰神俊朗。   钱小凤很想端住架子不理他,可是常年的嘴仗练习使她脱口而出:“不卖。”   “为何?”男子皱起了眉。   “我说了不卖就不卖,你耳朵聋了吗?”钱小凤看见他桌上摆了一道残汤,道,“一盘鱼钱还没结呢,怎的肖想我箱里这几十条。您那点儿银子,还是留着路上当盘缠吧。”她说完转身就走,想着言尽于此,希望这位能听劝。   坐在客栈里的男子用筷子戳了戳鱼汤,只确定里边儿没有一块肉了才罢手,掌柜的可怜他不明不白受了小姐一顿毒舌,好意道:“公子,你要是喜欢,再来一盘糖醋鱼如何?这鱼虽比不上从海边运来的鲜鱼,好歹是我们镇里出了名的镜湖产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那位公子一扬手,道:“吃够了,罢了吧。”   钱小凤一出门,老鱼头就迎了上来,她待这位老人家十分客气,道:“老鱼头,今日之事与你无干,这到正午了,你还是进客栈吃好喝好,明早还要赶回去,山路险着呢。”   老鱼头赶开了跟在她身后的梅子,在她耳边低声道:“大小姐,不是这一桩,是……”   钱小凤神色肃穆起来,问道:“你把他送到我家去了吗?”   “已经送去了,跟葡萄姑娘说他甚是可怜,望小姐收留。”   “我知道的。”钱小凤道,“老鱼头辛苦了,这桩事咱们埋在肚子里,任谁都不能说。”   “我省得的。”   钱小凤连口水都没敢喝就往家里赶,心里纠结着这烫手的山芋,是拿还是放?   她一着家,葡萄就在她耳边念念有词。“少爷今日跑回家想拿三十两银子,我没敢听他的,只给了一半儿”,“酒馆的吕掌柜说昨晚有几个大汉在她那里撒泼,她找人扔了出去,下手不重,小姐放心”……   说来说去,还没有说到钱小凤最挂心的那桩事上,让她都要以为,葡萄将脏兮兮的小子赶了出去。   “对了,”葡萄一拍脑门儿,道,“老鱼头送来一个小子,瞧着比少爷大一些,说是他们村里的,叫昊儿。他爹出海时死了,娘被逼改嫁跳了海,家里亲戚没有一个肯照料他,说小姐心肠好,看能否收留他。”   “嗯,把他带来我看看。”钱小凤心里打鼓,脸上装模作样道。老鱼头讲的人物,葡萄理解的是一桩,她听得又是另一桩。同样的事,换了名词便让人毛骨悚然。皇帝御驾亲征出海战死,朝代更迭,皇后被逼改嫁,这个太子成了叔伯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东躲西藏,想起了她这不知几百年前的远亲。   “我让他洗干净了呢。小姐不知,这小子来的时候有多脏,身上衣服也破破烂烂的,让我给扔了。唉,老鱼头也真是,一件好衣裳都不给人穿。”葡萄眼睛亮晶晶的,“小姐啊小姐,我瞧着他长得蛮好呢,葡萄恁多年都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物。”   葡萄所言非虚,这个小子长得实在不错。只不过上午钱小凤受了一回美男迷惑,这孩子身份又是一把悬在她脑袋上的铡刀,钱小凤着实没心思欣赏。   “我知你身世可怜,既没有别处去,就留在盘龙镇吧。”钱小凤将葡萄和梅子支开,想将跪在地上人扶起来。论身份,她不想跪他,却也实在受不起这一跪。   小子比她那不成器的弟弟中用,饶是钱小凤力气大于常人,他也没怎的动。“皇甫昊多谢钱姑娘收留。姑娘大恩大德,昊儿没齿难忘。”   钱小凤嘴角一抽,教导他:“你既来了盘龙镇,前尘往事就要断个干净,今后便随我家姓。若你忘不了,日后非要出去,改回从前名字,也不要对外人提及盘龙镇一个字,便是你还了我的恩情。”   “钱昊记住了。”   瞧这模样,多懂事多招人疼,要是她家巳儿也这样,她这个做姐姐得省多少心。钱小凤感叹。   “你这几日跟着我,看看自己喜欢做些什么。在我这里呆着,总归要有个营生作幌子,才不至于招人耳目。”钱小凤怕这位前朝太子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在这里闲养,她倒不缺一双筷子,想着给他找些事做,省得招人耳目徒惹麻烦。   她没见过皇甫昊乔装成乞儿的模样,自是不知这样能屈能伸的性子,怎么会怕那些活计。   好说歹说把钱昊扶了起来,她又道:“盘龙镇是个好地方,你住久了,就会喜欢这里的。”   “昊儿从小听老祖宗提及盘龙镇的名字。她老人家也说,盘龙镇是个好地方。”   钱小凤叹了一口气,钱昊口中的“老祖宗”大概就是几十年前走出盘龙镇,最后做了皇后的那位人物了。要不是她老人家“耳提面命”,钱昊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天底下有盘龙镇这么个小地方。   盘龙镇盘龙镇,这回是真的盘着龙一样的人物了。   她安置了钱昊,又得马不停蹄出门巡铺子。钱庄,绣庄这些地方她十天半个月才会去一回,酒馆客栈也不是每日必到,三五天查看便是,但赌坊,她每日必到。没办法,谁让自己脑子发热开了这么个找事的营生。   这会儿刚吃过午饭,烈日当头,梅子给她举着伞,她也觉得日头晒得她脑袋发昏,进了赌坊边的小巷子,打算自偏门而入。她们刚走到巷口,就看见赌坊两个小厮抬着一个人,晃荡两下给扔到地上。那人的身子 “咚”地在墙上撞了一下,滚在墙边。   这样的场景钱小凤见得不少。只有那已经输得精光的赌徒才会得到这样的待遇。   那人揉了揉肩,摔得龇牙咧嘴。他翻身坐起,背靠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上的衣服瞧着眼熟。待她们走近了些,钱小凤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去看那人的腰带。不出所料,腰带上的最后一颗珍珠,已经不见了。   她说不出心里是遗憾还是别的什么感受。男子坐在赌房门口,颇有些落魄贵公子的可怜样,可她想起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作来的,出口的话就不客气了。   “哟,没钱了?”语气里掩饰不了她的幸灾乐祸。   第四章   “小姐,外头日头大。”葡萄这回没顾得上欣赏美男子,心疼她家小姐,跟个赌徒废什么话。   男子黑沉的眼珠盯了她好一会儿,这才想起今早才见过她。“是你啊。”没了那早晨在客栈吃鱼的精神劲儿,他说话懒散颓废,彷佛刚才那个被小厮扔出来的人不是他似的,在钱小凤面前半点不觉尴尬。   钱小凤觉得自个儿疯了才跟这样的赌鬼搭话。她忽然觉得赌坊管事或许说的很有道理:这样的人合该把他打醒,扔出赌坊完事儿。步子绕过他就要进门去,忽而听见身后又飘来一句。   “我渴了,你有水吗?”那语气,理所当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少爷。   钱小凤滞了一下,冷哼一声,懒得理他,掀开帘子进了赌坊。   这里仍旧是她不喜欢的烟味和汗味,嘈杂的声音仿佛要把她脑袋仁儿吵得炸开。葡萄见她摇摇欲坠,扶她到房里坐下,管事的也匆匆而至。   “小姐可能有些中暑了。”梅子说。   “这得看大夫才行。”管事道。   钱小凤摆手说道:“这算什么呀。给我喝点儿水就行。”   这点儿要求自然立刻被满足了。钱小凤喝了一口清茶,觉得舒服多了,对小葡萄勾勾手,道:“你给外边儿那人送一碗去,别让他死在赌坊门口。”   小葡萄只当她心地善良,不曾多想,端了一碗就送了出去。   钱小凤又晕晕乎乎地跟管事说了好一会儿话,那管事都看不下去了,最后说道:“大小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时葡萄端着茶碗又走了回来,对她道:“小姐,那人已经走了。”钱小凤清醒了一些,想起傍晚还得查今日的帐,便接过葡萄手中的茶碗,仰头喝完,带着两个贴身丫鬟打算回家休息一阵。   她大概真的中暑了,晕晕乎乎回到家里,倒头就睡。一觉醒来,竟发现自个儿睡到了半夜。守在门口的梅子听见她起身的声响,赶忙进屋与她解释:“管事们都来过的,我和葡萄叫了您两回您都没醒,吕掌柜说您太累了,明日一并查账也是一样的,大家便散了。”   钱小凤想了想自个儿七年来过的什么日子。没有假期没有周末,赚了恁多钱,全不知怎的为自己花出去。算命的还说她是个富贵命,她怎么觉得这命格有些消受不起了?自个儿这么年轻,难道还过劳死了?听着就让人笑话。   可是,她已经不年轻了。在现代,二十二岁,差不多刚刚大学毕业的年纪,在周围人眼里还叫“年轻”。可她这是在古代,这个女子十来岁就生孩子的时代。钱小凤知道周围人怎么戳她脊梁骨呢:钱大姑娘再怎么样,还不是个没人要的辣货,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这岁数,要是不带上钱家一半家财当嫁妆,哪个正经人家哪个愿意要她?   她想了一会儿,忽而一耳光抽在脸上,嘀咕道:“钱小凤你这是思chun了吧。”   梅子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小姐?”   这些事儿越想越烦,钱小凤也不想了,摸摸肚子,下床着衣。   梅子体贴问道:“小姐想做什么?”   “我饿了。” 这一日都没怎么正经吃东西,这会儿饿得她心里发慌,准备垫垫肚子。   “那我去唤厨娘……”   钱小凤摆手道:“不必了,大家都歇了,我自个儿来。梅子,你也来帮我吧。”   她想吃鱼。   老鱼头五天为客栈送一回海鱼,这些年来,她统共没吃过几回。即便客栈掌柜每五日送来一条,也全落进了她“还在上学”的弟弟嘴里。   几年前她还盼着他聪明,盼着他成器,到如今,钱程巳不惹事她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钱小凤叫上梅子,主要是让她帮忙生火的。钱小凤虽然会下厨,但是古人的柴火她着实没法。   早晨送来的海鱼,按照钱小凤的吩咐,晚餐时煮了几桌,家里人都尝了个鲜。现在还剩下十来条,是专留给家里少爷的,有的还活蹦乱跳,有的却已经奄奄一息了。   没死透的,钱小凤倒真的不怎么嫌弃。从缸里捞了两条翻白肚的鱼,刮了鳞,涂上盐巴辣椒,在滚油里煎煮,掺水倒酒炖煮,闷出味儿了翻起来,淋上汤汁,撒上葱花,做成了一道简单的家常鱼菜。   钱小凤招呼梅子坐下,两条鱼分成两个盘子装,还没开始动筷子,便听见熟悉的叫声。“姐,你竟然偷吃?”   钱程巳趴在窗户边儿,半截儿身子在外,脑袋却已经钻了进来。他这几日都住在武馆,下夜后钱家大门落锁,钱小凤没听见那边儿动静,估摸着这小子又是爬墙过来的。   “我在自个儿家里也叫偷吃吗?”钱小凤真想扯住这祖宗的耳朵。听这没大没小的,说的这什么话!   钱程巳白日里被练得浑身酸痛没法入睡,想着四下没人在武场练一练不至于丢脸,就可劲儿的打着木桩,打着打着身上出了汗,肚子也饿了,赶巧便闻到鱼香味儿。于是,他便翻墙过来了。   “真香。小梅儿,分我一半儿。”钱程巳从窗台上爬进来,一屁股坐到梅子身边。   小少爷不敢找他姐姐嘴碎,只想着怎么欺负他们这些下人。梅子腹诽。却也不敢不从。不料,钱小凤道:“梅子别管他,你回房里吃,吃好了早些睡。”   梅子自然听她家小姐吩咐,端着鱼麻溜儿跑了,只剩下这姐弟俩。钱程巳知道这会儿只有讨好姐姐,便坐到她跟前,笑得傻兮兮的:“姐……”   他穿的是武馆的粗布,这会儿坐得近了,钱小凤立马闻到了他身上的汗味儿。她伸手摸了摸钱程巳衣角,细眉微蹙,道:“怎的出了这么多汗?”   钱程巳这一点跟他姐一样爱逞能,只说道:“我是臭男人嘛。”   钱小凤被他逗笑,心情好了把盘中餐推了出去:“吃吧。”   钱程巳知道姐姐手艺好,自个儿练了那么一会儿武也累了,当然不跟她客气,挑了一片儿鱼肉,就着白米饭狼吞虎咽。   钱小凤托着下巴看他吃饭。侍候她家少爷七年,身上奴性见着他就一一凸显。她怕他吃快了噎着,怕他嘴里咸了便倒茶备着,怕他冷不防被鱼刺卡住便在自个儿碗里挑了刺再送上去。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自个儿都忘了。只记得打她一穿越过来就和这孩子相依为命,自这娃儿八岁还在玩儿泥巴起就,就开始拉扯他。   刚穿越那会儿,她谁都不信,只有和巳儿呆在一块儿才稍安心。那时候她十天半月逢人下毒,吃食全是她先尝过才敢喂给小崽子吃。有一阵人贩子横行,她出门在外都会带上巳儿,就差找根绳子把他拴在身上。   她待巳儿好,弟弟也护她。有一回他们到沾了些亲的婶娘家去,她对这些人惟利是图的嘴脸冷嘲热讽,把这泼妇逼急了,竟然放狗咬他们。那时候钱程巳第一回见到姐姐叫的比他还大声,脸色比她还白,小正太快速反应在地上捡起石头砸那恶狗。大约从那时起,钱小凤走上了这条宠弟不归路。   钱程巳早习惯了姐姐昨天打他,今天喂食的戏码,只他十五岁了,好歹知道投桃报李,没把整条鱼独占,和姐姐分着吃。钱程巳一边吃一边恭维她:“姐姐,你做的鱼真好吃,好九没吃到你的鱼了。”   钱小凤知他饭量大胃口好,让钱程巳先吃着,自己趁那灶里的火还没熄,又刮了两条鱼,熬成了汤,道:“我这几日忙,也没多余的功夫照看你,你在武馆好好的,别出去招祸。我把这两条煲成汤,镇在水缸里,可以喝上一两天。要是你在武馆累了,就回来喝一碗。”   “好。”   ……   院子里温情脉脉,院外,入了夜的盘龙山脚吹起凉风,比起白日里的炎炎烈日,倒显得有点儿冷漠。就在钱家院墙外,坐了一个白色身影。   钱家四邻都知道钱大姑娘厌狗,因钱家势大,故不敢拂她的意,四邻无人养狗。但若是周围人家养那么一两条狗,怕这整夜里,都要听见巷子里的狗对那白色的身影狂吠了。   “好香啊……”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慢悠悠的透着一股幽怨,要让人听见了,一准得吓掉三魂七魄。   次日清晨,钱小凤带着钱昊正式出门。葡萄暗地里跟梅子叫了好一回:“小姐怎么对这个新来的这么好啊,还他想做什么就任他挑选?”她早不像昨日那般神魂颠倒了,出门时见到扫地大娘的扫帚,都直想挥舞到那人脑袋上,赶他出钱家大门。   他们在外奔波,钱家家仆也各司其职。砍柴的砍柴,喂鸡的喂鸡,买菜的买菜,扫地大娘专管大门里外和钱家周围的干净,东门绕西门,最后扫到暗巷里。这时节,花儿都开过了,地上满是落花,大娘不懂那风花雪月,一阵风带着她的扫帚往里走,渣滓和落花混在一起,扫到了人身上。   昨夜换班的门房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就听见墙外有人“哎哟”一声,他辗转身子继续大睡。而门外的扫地大娘正跌在地上,扫帚滚到一边儿。   “有有有……”清早的盘龙镇传来妇人最尖利的叫声,把镇口的守卫都惊了一个囫囵,“死人啦!”   日光散在镇口石雕上,龙首仰天而望,怒张的大口里衔着龙珠。它这副尊容,已伫立在此百年之久。   第五章   盘龙镇民风淳朴,治安良好,哪年哪月出过盗贼悍匪这些事,五个指头数得清。且只回回捉到的盗匪都是外乡人,本地人从不干这鸡鸣狗盗之事,更别提杀人越货,听也没有听过的。   这样的好地方,镇上老人家们依然挑挑捡捡,说他们年轻的时候,镇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今怎比得上?   好了,今儿好看了。   “钱家扫地大娘发现钱家院子外边儿死人了。”一传十十传百,镇上卖鸡蛋的老婆娘,奶儿子的俏寡妇,屠户家宰了猪还没净手的悍妇围成圈儿,嗑着瓜子,挤眉弄眼,说的天花乱坠,一个个都跟亲眼所见似的,风言风语,口口相传,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桩事。这谣言跟长了腿儿似的在盘龙镇大街小巷四窜,最后竟变成了“钱大小姐逼死了外乡人,扔到院子外边,被扫地大娘发现了”。   这一切,都是在钱小凤火急火燎赶回家的那会儿功夫发生的。   清早她带着钱昊挨个儿转悠,把家里的铺子挨个儿巡遍,盼着这尊佛能找着他喜欢的行当。不料,他们的马车刚到绣庄,家里就来信了。   她也顾不上照顾钱昊了,要他在绣庄等着,说若他想回来,吩咐绣娘一声便罢,继而匆匆忙忙赶着马车回家去。   钱小凤刚到家门口,就看见两个衙役从她家里走出来。她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难道就要下狱了?   衙役神色如常,见了钱小凤还陪着笑脸:“钱大姑娘回来了?没事儿,咱们就是循例来看看。那人只是晕了,婆娘瞎咋呼,让钱大姑娘受惊了。”   钱家是盘龙镇每年交税最多的商号,就是衙门里的老爷也给她三分面子。钱小凤见此松了一口气,道:“辛苦两位大哥了。”她使了个眼色,梅子便取出钱袋,交到一人手上:“二位来一趟,钱府没有好好招待。两位打些薄酒喝吧。”   “钱大姑娘客气了。若钱大姑娘有事,望随时吩咐我们哥俩儿。”两个衙役笑得合不拢嘴,半点不再为难她,离开了。   钱小凤这才把一张笑脸拉下来,进了钱家宅子。家里的丫头回禀说,那人被安置在客房里,大夫在里边儿呆了半日,施了一回针,吩咐厨房给那位昏倒的公子熬粥呢。   “熬粥?”钱小凤愣了。   葡萄心领会神,道:“咦,难不成这人是饿晕的?”   这可是件稀罕事了,盘龙镇什么时候出过让人饿死的事儿来?就连那街上的乞丐,也有人接济维生不是?   她们是女眷,里边儿那人脱了衣服正施针,她们总不好进去看个究竟,只得等大夫诊完了才有个结果。葡萄端着厨娘熬好的粥,敲了敲房门,里边小厮赶紧出来,接过葡萄手中的粥碗,又递给葡萄一个东西,又匆匆进去帮大夫打下手了。   葡萄拿着小厮递出来的东西,风风火火跑过来:“小姐,敢情是他啊”她摊开手,掌心赫然是一颗鸽子蛋大的珍珠。   钱小凤愣了:“是他?”   这人不是赌徒吗?身上有多少当多少,杀红了眼哪管自己是不是倾家荡产,是不是有了上顿没下顿,先玩了再说。她以为他这颗珍珠早当在朱掌柜铺子里了。怎的现在看来又不是了?   不过她心里想的是一桩,嘴上说的就是另一桩了:“这人是不是傻的?有这样一颗价值千两的珍珠,还能饿死不成?”   “我也奇怪啊小姐。他为何要这样啊?”别说葡萄一颗小脑袋瓜想不出来,她也想不出来了。难道跟管事形容的那样,这人是个傻子?   不对不对,她每回见到他,都觉得这人挺正常的呀。   匪夷所思。   钱小凤道:“罢了,外人的事咱们不要多管。这珍珠我收着,待他醒了还他就是。” 钱小凤收起了珍珠。   这回大夫带着药箱走了出来,见到钱大姑娘,拱手问好。   “大夫,那人怎么样了?”钱小凤问道。   “可怜啊……”大夫叹道,“这人几日没有进食,前两日大概吃了一顿,我施针时他全给吐了出来……我又让小厮给喂了粥,他喝了几口,睡过去了,唉,要是他再吐出来,还望钱大姑娘尽早派人叫我来。这个人,可怜哪。”   亏得大夫没说什么繁杂难懂的术语,钱小凤对他说的话秒懂了。这个人是饿久了出现了轻微的厌食症啊。   梅子去送大夫,钱小凤扶了扶额头,对葡萄道:“你吩咐下去,若那人醒了,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去做,他这病可轻可重,需要安心静养一阵。这年头,镇上地痞流氓都找得到活路,他恁大一个人,总不能饿死。”又道,“待他醒了,记得问问来历,总归是个外乡人,不知底细的,图惹麻烦不好。”   钱小凤交待完便又要出门了,今日还有几家铺子没去看过,傍晚掌柜们都要来对账,昨日今日的她都得一并清算。没成想她一只脚才踏出钱家,街上便火急火燎来人了。   三五个婆子,平日里钱小凤最不喜的那些嘴碎人,这时候抬着一个人,脸上肥肉抖动,叫的钱小凤脑袋仁儿发疼。   “钱大姑娘,快来看看你家少爷呀!”   葡萄一见着钱程巳满身是血的样子就“哇”的哭了出来,钱家扫地大娘围上来,用她今早才给钱小凤惹了祸的大嗓门嚎啕大哭:“我的少爷呀……”   钱小凤那个瞬间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紧紧抓住弟弟的衣角,那血染红了她的手。   “葡、葡、葡萄……” 她忽然叫起来,“把梅子追回来,不,把大夫追回来……”这句话声量还不高,说到后半句时,忽的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叫道:“把大夫追回来!”又对那还杵在门口愣神的门房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少爷抬进去!”   钱程巳被人抬进屋子,钱小凤跑回自个儿房里翻箱倒柜,把自己存的人参啦灵芝啦雪莲啦全倒腾出来。   大夫并没有走远,被葡萄梅子拉着一路跑了回来,在门口还没缓过气儿,钱小凤就抱着几个盒子递到他手里:“大夫,快救救我弟弟。”   钱家上下都在战战兢兢守着大夫救治钱程巳的时候,客房里的人悠悠转醒,他脑袋空白了好一会儿,想起自己昨晚闻着海鱼味儿睡着了,自觉十分难堪。房里并没有别人,他动了动手指,进而动了动四肢,确定自己还有力气活动,便缓缓支起身,他喉咙干渴烧灼,就像要燃起火来,看见桌上茶盏,便一路扶着床,扶着柜,扶着椅,艰难地挪动到桌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聊胜于无吧。”他这会儿正渴,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一整壶下了肚。胃里不知怎的翻搅起来,他捂着嘴找了一座盆景,“哇”地吐了。   现如今钱家唯一没有守着钱程巳的人,大概只剩下守着他的小厮。那小厮心里也是火急火燎的,听见屋里有人的动静便赶紧进屋:“公子您醒了?”   一屋子酸腐味味儿。那人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儿,见小厮候在一边,便问道:“你们方才给我吃过什么?”   “大夫吩咐做些清粥小菜。”小厮道,“公子可是全吐了?”   那人没有答他,道: “我腹中饥馁,不知你家可有吃食?当然,是鱼最好。”吃不下也得吃。再不吃点儿东西,少爷他真要饿死在这鬼地方了。   “公子稍候,我到厨房看看。”小厮也知道他是饿晕的,匆匆赶到厨房去。大夫吩咐这位公子不得吃大鱼大肉,清粥小菜最是适合。可家里上下围着受伤的少爷,厨娘和烧火丫头都到屋里念经去了,厨房一个人也没有。   他四下翻翻找找。偌大一个厨房,连一个馒头都没有,他总不能拿没烹煮过的食物招待客人。突然,小厮在水缸里发现一锅煲好的鱼汤,他想了想,在炉火上热了热,盛了一大碗,招待家里的客人……   待小厮第三回回到厨房为那位公子添鱼汤时,自个儿也不经嘀咕:“怎的胃口这么好?大夫不是说他食不下咽吗?这样好胃口,可别撑死了。”这他回到厨房时,厨房已经恢复往日光景。   大叔宰杀了最肥的老母猪,把那壮硕的两条猪腿交给厨娘,厨娘也管不了刚才还在菩萨跟前赌咒吃素的誓言,开始兢兢业业熬猪蹄汤。家里的大丫头葡萄姐姐亲自在炉火上熬着熏人的草药,他赶紧上前问:“葡萄姐姐,少爷怎么样了?”   葡萄撇了他一眼,道:“快别说了,正被小姐揪着脸哭呢。”   “少爷都哭啦?”小厮又道,“能哭好能哭好,能哭说明没事了。”   “嗯,少爷被人打破了头,晕了过去,大夫给他扎了针,这会子醒了尚无大碍,只说伤了筋骨,不过……”葡萄神秘兮兮道,“有人要倒大霉了。”   ……   小厮端着碗到那人屋里,态度恭敬,道:“刚才在厨房耽搁了一会儿,公子见谅。”   那人可不管这些虚架子。喝了两大碗鱼汤,他苍白的脸有了血色,接过小厮呈上来的汤又喝了一大口,这才有力气问道:“敢问此处是哪家府邸?”   小厮道:“这是盘龙镇的钱家家宅,公子你晕倒在我家偏巷里,清早被人发现送进了府。小姐为你找了大夫,出门前嘱咐了,要公子安心在此养病。”   “你家小姐是?”   小厮心想这位真是外乡人,连盘龙镇钱家的钱大姑娘都不知。便道:“我家小姐是钱家的大小姐,咱们钱府的女主子。”   两人你来我往,说的话跟话本里似的。小厮记起小姐的吩咐,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敝姓龙,家中排行老九。”   “原来是龙九公子。”小厮道,“那公子家住何处?离这盘龙镇可远?”   “家?”龙九叹道,“远着呢。”   第六章   钱小凤恁多年没这么大的火气了,直想揪着自家臭小子的耳朵,问问他平日里自己教的都学到哪个的狗肚子里去了,再把这狼心狗肺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没长心眼子,最后两脚把他踹出去,省得她多看一眼都心烦。   听听他说的什么话。   “我不敢告诉你,姐姐。巳儿要是告诉你了,你明天就能把人给我娶回家里来,我知道姐姐厉害,可是我不想这么对小秀儿……”   她又气又心疼,臭小子长大了,有了喜欢的姑娘就忘了她这个姐姐。她倒想放他独当一面去。结果呢?被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回来,吓得她差点给人家大夫跪下,昨晚整夜都在做恶梦。   梅子出门打听了一上午,最后回来向她禀报了。   小秀儿是东街三里巷里张娘的女儿。她爹是个十足十的酒鬼,整日在外鬼混,对母女俩动辄打骂。张娘本是一等一的酿酒娘子,为了戒掉秀儿爹的酒,放弃了酿酒行当,母女俩靠绣活儿维持家里生计。秀儿那个酒鬼爹只管着家要钱出门与人厮混,要是张娘不给,便要挨他一顿打。昨日,秀儿爹喝醉了,带了一群狐朋狗友上门管张娘要钱,张娘无钱可给,那畜生竟拉着她女儿说要卖了她。   钱小凤的傻弟弟钱程巳两年前在街上认识了小秀儿,对人家喜欢得不得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瞒着家里瞒着姐姐。小少爷恁多年所有事都是姐姐照料,这一桩瞒着,他还跟个孩子一样偷乐。他怕姐姐一知道小秀儿,第二日就把人给他抬进门。   这两年来他回回看见小秀儿脸上的伤,心就疼得哆嗦,一直想找机会教训负秀儿的酒鬼爹,于是翻墙到钱家隔壁的武馆偷师。钱小凤发现之后,让他正式拜师学艺。   不料他把这桩事告诉秀儿之后,她却脸色大变,说她最讨厌喝了酒便打人的男子。   傻小子再三保证自己喝了酒绝不打人,秀儿都不信他,于是钱家的傻少爷屡屡混在酒馆,就算挨了姐姐教训,他也想证明,自个儿绝不会打人。而对于一开始热心的武艺,钱少爷也因为此事逐渐厌弃了。   两年,在旁人眼里,他已经被钱大姑娘养成了一个十足的纨绔。   昨日,他到秀儿家的摊子上去找她,正好看见了秀儿爹的畜生行径,钱少爷正义感爆棚,冲了上去。他穿着武馆的衣服,当时场面混乱,一群混混都喝得醉醺醺,一时间没人认出他是钱家的少爷,都招呼到他身上。   他被打得头破血流,晕了过去,模模糊糊听见秀儿哭着喊给他找大夫,他是钱家少爷……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后见到红了眼眶的姐姐,他的这场“地下恋”也再瞒不住了。   钱小凤见弟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会说,“姐姐别生我的气”,一会儿又说“姐姐救救小秀儿吧,她爹真的会把她卖了的”,她再大的火也对着他发不出来了,要他好好休息,外边的事不用管。   当天夜里,盘龙镇的衙府便有人击鼓鸣冤。钱家家仆跪在堂下,哭诉他家小少爷被恶人当街行凶,生死一线,肯请青天大老爷做主。衙门里的差役都惊了,钱大姑娘出手大方,待人客气,他们中大半都收过钱小凤的“酒钱”,回回给钱家办事,他们这些人都比平日兢兢业业。当晚便出动了十几个衙役,把那还在酒馆赌坊温柔乡里的地痞流氓全搜罗了出来。放掉那些与此事无关的,把昨日那几个打过钱少爷的,都扣了下来,就这样忙活了大半夜,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抓紧时间补了觉,预备应付爱弟心切的钱大姑娘。   但钱小凤并没有先去衙门。   她半夜被噩梦惊醒,下半夜辗转反侧深深反思了自己,意识到她对巳儿的教育方式可能存在着巨大的问题。她什么事都给他办妥,有时候根本没想过巳儿喜欢或不喜欢,她做的多了,他反而觉得没了自由,跟这回一样,这么大的事都想躲着她,结果挨了外人的打。   现如今他也有了喜欢的姑娘,她再不能把他当成一个孩子看待,得教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才行。   想到此钱小凤不禁再次感叹,古人就是早熟,巳儿才十五岁,放在现代才上高一。在这里就可以考虑婚嫁了。不过这些东西,还得她唠叨多事,为钱程巳把把关才行。   巳儿把那个小秀儿说的比天仙似的,她可得好好看看才行,相貌倒真是其次,人品才是顶管用的。至于其他的,钱小凤以后自然可以慢慢教她。   三里巷里的人家大部分都生活贫苦,钱小凤与葡萄走到巷口,有个小姑娘坐着嘤嘤哭着,模样倒还乖巧,钱小凤没空管别人闲事,进了巷子,直奔张娘家门口。   葡萄敲了敲门,里边传来妇人带着哭音的喊声:“谁啊……”   “张大娘,我们钱大姑娘想见见你。”   里边出现一阵响动,不一会儿,张娘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妇人红着眼睛,请她们进门:“钱大姑娘,请进。”   张娘原本是酿酒娘子,为了自家男人改了行当,绣活并不是她最精通的手艺,母女俩勉强度日,家中简陋得没法看。钱小凤转了一圈没瞅见传说中的小秀儿,开口问道:“你家秀儿到何处去了?”   张娘闻此惶恐跪下,道:“钱大姑娘,我家男人伤了钱少爷,可我家小秀儿是无辜的呀。”   钱小凤使了个眼色,葡萄会意,一句话咄咄逼人,道:“她勾引我家少爷,还敢说是无辜的?大娘你可知道,我家少爷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我们钱家也从未受过这奇耻大辱。”钱程巳受伤,与钱小凤一同护着的这些丫头婆子都有气,唬人的话演的活灵活现。   张娘羞红了脸,哭道:“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当娘的错,都是我家那杀千刀的错,是我没教好小秀儿,是他失手伤了钱少爷,不关秀儿的事。钱大姑娘,您就放过我女儿吧……”   欺负这样的老实人,钱小凤心里也虚着呢。但没见到正主,她还得绷起脸,道:“你家小秀儿到底在什么地方?”   莫不是被她那畜生爹拉去卖了?钱小凤急了。要是秀儿真的被卖了,不说她没法向弟弟交待,就是她自己心里也过不去。好好的一个姑娘,怎叫人这样作践?   张娘哭道:“昨夜,秀儿与我说了她与钱少爷相识之事,钱少爷又是为她伤的,我就是担心钱大姑娘您找上门,所以让她带着行李,奔她表姑去了。”   钱小凤简直想戳开这妇人的脑袋,问问她到底想什么?秀儿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花一样的年纪,一个人出门投亲,她这做娘的就不怕秀儿遇到什么豺狼虎豹,窃贼悍匪?   她一时忘了,她钱大姑娘在盘龙镇人眼中,比那豺狼虎豹,窃贼悍匪还要命。   没见着小秀儿,钱小凤也不肯说软话,只道:“我看张娘你也是实诚人,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把小秀儿找回来,要么就等着给你家男人收尸吧。”她又道,“还有,我家巳儿的医药费用……我钱家不缺那点儿银子,但人是你们伤的,总要给个交待。本姑娘还是那句话,把小秀儿交出来,一切好说。”   她话音刚落,便有人冲进屋,喊道:“别为难我娘……”正是她们在巷口遇见的那个小姑娘。   这下钱小凤和葡萄明白了,这正是小秀儿。   秀儿昨夜被她娘赶出门,却没有离开盘龙镇,一夜都坐在那巷口掉眼泪呢。   秀儿跟她娘一样跪在地上,哭道:“钱大姑娘,我给你当牛做马,您别为难我娘……”小姑娘梨花带泪,我见犹怜。为难这样一对母女,钱小凤直觉得特么自己就是一十足十的恶人……   从张娘家出来,钱小凤才觉得耳朵清静了。   秀儿出现后,她又试探了几回,确认这真的是只纯洁无害的小白兔,和她家纯真的弟弟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才坦白了来意,对张娘致歉说她并无恶意,此番是来为她家小子提亲的。   张娘又惊又喜,流着泪直说秀儿配不上钱家的少爷。   钱小凤把人家当成了亲家,自然就把话摊开了,说:“大娘您看我到了这个年纪,这辈子不知还能否许得了人家,悍名在外,您听了也别把我往坏处想。弟弟年幼,我一个女人家在外操持家业,难免遭人非议。我家那个混小子是真心喜欢秀儿,可我那傻弟弟什么也不懂,私下里和姑娘来往,都不知顾及姑娘家的名声。我与你定下亲,就是为了顾全小秀儿的名声。有了婚约,也不怕旁人嘴碎。”   小秀儿在一旁听得满面通红,她娘拉住她又哭一阵,直说秀儿好福气。   钱小凤又对母女俩道:“秀儿,我不避着你与你娘说这桩事,是让你也明白我的心意。姐姐对你们绝无恶意,可……”她欲言又止,为难道,“秀儿爹是什么形状你们俩应当最清楚。要是让他知道秀儿与巳儿定了亲”   张娘脸色大变,一张脸扭曲着。姑娘渐渐大了,使银子的地方数不胜数,那厢本就是欲壑难填,她何苦把自己往火坑里送?又哭了起来,骂那“杀千刀的”,钱小凤不敢主动提出,等着张娘开窍,果不其然,张娘收拾心情后道,姑娘放心,回头我便和那人和离,他拖累我便罢了,怎能再害女儿?   钱小凤心道张娘这一点倒不是不开窍,一旁小秀儿神容凄苦:纵使他爹那般待她,她还是把他当成爹啊。   钱小凤不忍做的太绝,道:“大娘受他折辱多年,不为秀儿打算,也为自己打算。我在镇里有个绣庄,大娘不妨去我那里,一来每月好歹有固定银钱收入,二来也为秀儿打算。且与那人和离,是大人间的事。秀儿年轻,总还要赡养老父。这一点我已想好了,待他们大了成了亲,每月便给他一笔钱,不至于让他饿死,也不纵他在外混日子。这样您看可好?”   自家那个将钱家少爷打成这样,钱大姑娘还这样好心,一番话既顾全了秀儿孝意,又考虑到她家的处境,张娘已是感激不尽,连连道谢,一会儿说秀儿福气,一会儿又说钱大姑娘大仁大义。   钱小凤见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最后道:“待秀儿十五及笄,我钱家三媒六聘,定给小秀儿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这才出了门。   她们今日吃过午饭来到三里巷,与张娘秀儿说了一阵,没曾想这会儿出来已经黄昏了。   钱小凤平日琐事缠身,劳碌奔波,没工夫照料弟弟,今日一个下午的功夫便搞定了她在古代的一个阶段性目标——为弟弟找一个好媳妇,可谓快意之至。   “咱还得去一趟衙门呢。”葡萄提醒她。“铁证如山的事,周围恁多人看着,衙门里恐怕早就审完了。就等您一句话呢。”   “明儿再去。”钱小凤好心情时十分恶质,“对待恶人,可不能快刀斩。铡刀悬在头顶时才是最可怕的。”   她前脚刚着家,后脚梅子凑到她跟前,道:“今日大夫为少爷换了药,又诊了一回脉,少爷现下已经睡了,睡前吩咐了,若是小姐回来了便叫醒他。”   “叫醒他做什么?他又不是在记挂我这个姐姐。”钱小凤笑道,“让他睡吧。”   梅子又道:“管事们已经在书房里候着了,小姐且看今日是否要查账?”   前日钱小凤中了暑歇着,昨日钱程巳受了伤,没人敢催她查帐本,今日不知这事处理妥当没有,若不然,他们还是躲着的好。梅子知道掌柜们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问小姐。   “事儿是堆出来的。查,怎的不查?”钱小凤心情好,自己该应付的琐事,也不躲闪。   “还有一桩事,小姐。”梅子道,“客房里那位,龙九公子,说要见你。”   第七章   钱小凤眼里,万事都分个轻重缓急。譬如她乍一听她家门口死个人,哪怕身边的皇甫昊是再要命的人物,她也在第一时间赶回来。如今那个龙九已无大碍,梅子与她说时已近夜色,她当不会到一个陌生男子房里去。   她先到钱程巳房里,看看熟睡的弟弟,可劲儿跟侍候他的丫鬟唠叨几句,生怕自己不在,家里少爷受了虐待似的。然后开始查看三日未清的帐簿,到赌坊管事走的时候她都没功夫歇息,抬头时已是三更天了,她简单拾掇了一下自己,倒头便睡。   次日清早,钱小凤便直奔衙门,收拾那几个伤了她弟弟的恶棍,把龙九这个人忘个干净。   打伤钱程巳的几个人都是盘龙镇人叫得上名号的地痞流氓。按钱小凤的意思,我不要你赔,咱不缺那钱。你也给我挨上几十棍子,在牢里坐几年几月,咱都按律法来。尤其是秀儿那酒鬼爹,钱小凤真指着他在这地儿把牢底坐穿了,不然若放他出去,让他知道了秀儿与钱程巳有了婚约,不知怎么闹呢。不过她也只是想想罢了。那毕竟是秀儿亲爹。秀儿日后是要进钱家门的,若让她知道自己从中作梗,只怕会与她生出嫌隙。钱小凤叹息,与其冒险,还不如光明磊落的,这些人该判多久判多久,至于往后,走一步算一步,她再慢慢替巳儿谋划。   钱小凤神清气爽地从衙门里出来,奔着盘龙客栈去填一填肚子,想着下午好巡铺。不想一进门,掌柜的就跟她挤眉弄眼,她循着他的目光找过去,客气道:“哟,原来是朱大掌柜。”   钱小凤开赌坊的下半年,对面儿商铺“噼里啪啦”响起鞭炮声。她站在门口冷眼瞧着“朱家当铺”几个字,暗自拍了拍脑门,骂自个儿蠢货,竟别人抢了先机。赌坊和当铺,瞧着是两个行当,事实上,钱家赌坊给朱家当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客人和货物,那些输红了眼的,连传家宝都给当出去。这些年钱小凤与朱掌柜各赚各的,见了面还要笑脸相迎,事实上他俩谁也瞧不上谁。   她知道他最近狠狠赚了一票,总不至于这等高兴吧?瞧这满脸肥肉都挤到一块儿去了。   他光是这么得意扬扬的笑,倒也刺激不到钱小凤。钱小凤目光循着朱掌柜挺得最高的肚子上去,那肥硕的腰缠着一根缎带,上面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钱小凤怎么看怎么刺眼。   “钱大姑娘没见过吧?这种珠子产自东海,是一种叫‘龙王蚌’的吐出来的,少说也值三千两,可稀罕。”朱掌柜好不得意的在她面前夸耀了一番,“您知道我花多少两从人手里得到的,二百两。”   “朱掌柜好手段。”钱小凤皮笑肉不笑,配合着他,心里却骂那叫“龙九”的傻子。她平日里骂钱程巳败家、不知赚钱苦、不知柴米油盐贵,现如今,龙九,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少爷,有他对比,钱小凤觉得弟弟真是家里的守财宝。   “我家里还珍藏着七颗呢,赶明儿我便把它们打成首饰。”朱掌柜跟她炫耀完了,又遇到别的掌柜,直走过去跟人寒暄了。   葡萄跺了跺脚,气愤道:“哼,不就几颗破珠子吗?我倒要看看他能蹦达多久。”   钱小凤任她说去,自个儿深吸了几口气,觉得把肚子里的那股气化为了食欲,这才开始用饭,夹了一口青菜,她忽的想起一桩事,对葡萄道:“钱昊回了没有?”   葡萄摇头道:“没呢。”   “这都第三天了吧。”钱小凤皱眉,道,“他一个小子,总不可能喜欢绣庄那种地方吧。怎的还不回来?”   绣庄建在盘龙山西南处山脚地下,引山上镜湖而来的溪水浣纱,绣娘们长住在此,每每纺纱,都是盘龙镇一道明亮的风景线。   那日她听说家里有人“死了”匆匆赶了回来,这事完了,气还没喘过一口,巳儿又出事了。昨日她上张娘家去,今日在衙门耽误到这正午,钱昊还不回来,难不成还能绊在绣庄了?   她时刻记着钱昊的身份不敢懈怠。但盘龙镇就恁大,百姓安居乐业与世无争,钱昊能整出什么幺蛾子?她脑洞大开,一边扒着白米饭一边想着,难不成盘龙镇底下藏着宝藏?还是说盘龙镇里有什么大人物隐居避世?   “这样吧葡萄,昨儿我答应过张娘要她到绣庄去。你替我带她去一趟,顺道看看钱昊是个什么情况,若他不喜欢那里,记着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咦?”葡萄惊奇道,“怎么我还要亲自去啊?”   “笨葡萄。”钱小凤骂道,“日后少爷和秀儿结了亲,张娘日后就是我钱家的亲家,我家里没有长辈,在她面前我还得行晚辈之礼。让你亲自去送,自然因为你是我身边一等一的丫头,旁的还没这个资格呢。”   葡萄被她哄得眉开眼笑,得令便奔着三里巷去了。   钱小凤一顿饭吃得不安生,生怕钱昊这条小龙崽子给她捅什么篓子。下午巡了铺子,被钱少爷派来的人早早唤回了家。   少爷一副委屈神色,问她:“姐姐,小秀儿呢?”   钱小凤念他有伤在身,不忍逗弄他,老实把自己跟张娘说的话与他说了一遍。   可少爷完全听错了重点。他不念她好,只念她坏,叫道:“你把秀儿打发到绣庄去了?”   这等没心没肺,真是上辈子欠了他。钱小凤暗骂道。她保持着自少爷受伤以来容忍他所有臭毛病的好脾气,道:“我的祖宗,我给你养一个能说会道,绣工一流的媳妇儿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钱少爷大叫,“我要见她,你把她弄到哪里去就从哪里弄回来!”   钱小凤当真咬碎了一口银牙,拼命往肚子里咽,压着火儿,道:“反正我已经叫人送她们母女去了绣庄,我答应了人家,不可能出尔反尔。别什么都由着你的少爷脾气。你若想见她,自个儿早些养好身子,赶着马车去绣庄见她!”说吧摔门而出。   再对着钱程巳,她心头老血都要吐出来了。   其实这位姐姐心里还有点儿酸酸的。养了七年的弟弟,自己当爹当妈又当姐姐,他倒好,喜欢上别个姑娘,就全不顾她的感受了。   钱小凤就是以这样纠结的心情和龙九打照面的。   烈日当头,他俩头顶正是凉亭,外头热浪滚滚,钱小凤莫名觉得有点儿煎熬。   他病中没束冠。钱小凤平日里见到古代男子的长发,没一个比的上他。那长发又直又黑又亮,跟电视里的洗发水广告都有一拼,弄得钱小凤自惭形秽,直想藏起自个儿那两根毛毛燥燥的粗辫子。但她很快找到了可以心里平衡的地方。他仍旧穿着那身衣裳,自他进赌坊开始到现在,前后也快十日了吧?这人看着外表光鲜,内里不知有多邋遢。钱小凤想到。   “钱大姑娘,总算又见到你了。”龙九道。   “啊,龙九公子是吧?”钱小凤想起来了,“昨日梅子说你想见我。”   “正是。”他没了钱小凤在客栈见到他时那股精神劲儿,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得这个男子“弱不禁风”,随时随地都要被风吹倒似的。   “公子的病还没好?”钱小凤当然没恁多事去扶他一把,见他脱力地靠在凉亭上,好意问,“您说找我,可有要事?”   “汤喝完了。”   钱小凤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道:“什么汤?”   “海鱼汤。”龙九道,“昨儿便喝完了。”   钱小凤只觉和这人说话牛头不对马嘴,随手招了一个丫头,要她到厨房问问,龙九说的汤是怎么回事。   到厨房问话的小丫头没回来,照顾龙九的小厮找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粥,见到钱小凤恭敬请了安,转而对龙九热情道:“龙九公子,你可让我好找,小的跟你一路,粥都被这日头晒馊了。这是我让厨房重做的,您尝尝,可香了。”   钱小凤见到龙九病怏怏的表情僵硬起来。美男皱眉,可不比西施沉鱼落雁?钱小凤忍住笑,喝住了小厮,道:“没眼力界的,没看见龙九公子不喜喝粥吗?还有,我不是吩咐过,若公子想吃什么东西,都让厨房去做吗?”   龙九向她投来“感激”的眼神。   小厮心说我的小姐,您不知道这位公子,比家里少爷还要像少爷,您让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随便吃,他便狮子大开口呢。   “我只吃鱼。”龙九道,“除了你家的海鱼,旁的我都吃不下。”   钱小凤第一回见着这么自来熟的,脸皮厚的她目瞪口呆。不想他说完这句话,跟交待遗言一样,晕倒在地。   钱小凤赶紧让小厮唤几个人来,抬着他回到客房去。大夫也在一炷香的功夫匆匆而至,趁着他看诊,钱小凤问了,“到底怎么回事?”   小厮支支吾吾,道:“少爷受伤那日,我在厨房里找着一大锅鱼汤,两日来送与龙九公子果腹了。”   钱小凤想起那夜为弟弟预备的鱼汤,点点头。这点她倒不小气,龙九喝了便喝了。只是现如今她心里跟小厮想的一样,这龙九喝了两日鱼汤,怎的还不知足?常言道,客随主便,这个龙九在她家里,怎过得跟少爷似的?   那厢小厮又道:“两日下来,厨房也尽心为龙公子准备了吃食,连咱镜湖的糖醋鱼都端了出来,可是这位龙九公子一口也不沾。”他没敢说,龙九一见着镜湖糖醋鱼便吐了。   钱小凤可算知道他再次晕倒的缘由了,惊讶道:“也就是说他两日没吃东西,这会儿又是饿晕的?”   “是。”   这是多固执的性子?没吃着海鱼,非得要绝食明志?   大夫很快出来了,他可不管龙九在钱家是何身份,严厉道:“病人身体本来就很虚弱了,怎的让他又饿了?”   钱小凤平白无故挨了大夫一顿训,还不敢反驳,只连连点头,说是是是大夫您说得对,我一定好好照看病人。   送走了大夫,她对小厮道:“吩咐厨房,把家里剩下的海鱼按照一日三餐的量做给这位龙九公子吃。我偌大钱府,总不能让客人饿死了,传出去叫人笑话。”继而咬牙切齿道,“剩下的鱼吃完了,甭管他是不是恢复了,叫他哪儿来回哪儿去,麻溜儿的,滚蛋。”   第八章   葡萄带走了张娘和小秀儿,却没带回来钱昊。   “绣庄里的人说,钱昊想学山里的营生,跟着砍柴的大爷上盘龙山去了,没个三五日哪儿会下山呀。”葡萄道。   换作旁的人,钱小凤姑且也就信了这番鬼话,可钱昊是谁?那是条分量十足的龙太子啊,他一个人出了差错,得赔上她钱家上下百口人的性命。她不知道钱昊上盘龙山干什么,也不信他想学什么山里的营生,直想着这事没那么简单。只是现下钱昊上了盘龙山,钱小凤拿他没法。   她思量着此事不能做的显眼,打草惊了钱昊这条小龙。而今也只盼他早些下山,她好与他讲清楚。   当初听老鱼头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他说的那样可怜,她才允了老鱼头将他带来的。也许他对她钱家没有恶意,来盘龙镇也有他的道理,但她好歹算他半个救命恩人,他要恩将仇报,坑害她钱家人,天理也不容的。   两日后,老鱼头的车马又出现在镇门口。这回盘龙客栈修缮了排队的栅栏,再没酿成五日前的悲剧。钱小凤敬重老人家二十年如一日地为钱家送海鱼,没把钱昊一事告诉他,老鱼头也当无事,第二日赶着车马回去了。   钱小凤回到家的时候,葡萄说隔壁的李大哥来看少爷了,她点点头,进了钱少爷的屋子。钱小凤一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花瓣儿坠落在新植的泥土上,李武俊蹲在月季盆景旁边儿,按照钱少爷的吩咐挪动盆景。   连日来钱少爷都没法儿下床,在屋里憋闷的紧,今日赶上李武俊来看他,便要他帮着移栽几株钱家墙院边儿的月季花,搬到他屋里解闷。   “李大哥,你手上这两条龙真是威武,赶明儿我好了也纹上。”钱程巳奉承道。   毛还没长齐全就想学人家纹身?你有人家那体格那武艺吗?钱小凤腹诽。   当然这话她是不会说的,说出来难免有恭维人家的嫌疑。她可不想招惹李武俊这朵桃花。   咱们说这世上女人,实难伺候。你给她一个风流倜傥的,她偏说要忠厚老实的,你给她一个忠厚老实的,她偏说要能干上进的。挑挑捡捡,遮遮掩掩,放眼而去,天底下倒没一个适合她的了。其实就是一个心理在作怪:不来电。   人再好有什么用啊,老娘真的不喜欢他啊。   不过该来的人总会来的。喜欢嘛,其实也是件蛮简单的事。   李武俊实在是个老实人,见她来了,便挪步走了,让他们姐弟俩谈心去。   钱程巳还在为钱小凤把秀儿送走的事跟她置气,见着她“哼”了一声,转身拿屁股对着她。   他这两日伤好了些,钱小凤才不放过他。她逗他:“你看看你,恁大了还跟个孩子一样,还好意思说喜欢人家秀儿。指着人家以后像我这样疼你啊钱少爷?要不要她把你当成奶娃娃啊?”   钱程巳听不得姐姐拿小秀儿取笑他,偏他真不如钱小凤那样没羞没臊什么话都敢说,被姐姐一句一句逗得耳根子都红了,抓起枕头就扔过去。   “好你个臭小子!”钱小凤作势要揍他,钱程巳躲进被窝,瓮声瓮气道:“姐姐,你早些嫁出去吧。”   “我嫁出去?等着家里被你败光?”钱小凤笑道,“没我在家,谁帮你娶小秀儿啊。”   钱程巳“啊啊”叫唤两声。被子露出一条缝儿,钱程巳露出一双眼睛,对钱小凤道:“那便招一个郎君回来,好歹有人管管你。”   钱小凤又笑,道:“我的钱少爷,你指着谁能管我?还是下辈子吧。”   “姐姐,我看隔壁李大哥就很好啊。”钱程巳露出他纯真无害的眼睛,对钱小凤道,“方才我还鼓励她跟你提亲呢,他那样老实,我的话肯定听进去了。”   钱小凤的笑脸僵住了。   “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个祖宗!”   自钱少爷屋内传出的那一阵咆哮,虽说没把整个宅子都震得抖三抖,却把“弱不禁风”的龙九公子手上的汤碗都震落了。小厮看着坠落的汤碗,心里喊着“银子啊”,汤碗应声而碎,海鱼汤洒了一地。   龙九头一回领教钱大姑娘和弟弟的大战,不禁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他见那些家仆扫地的扫地,剪花的剪花,身边的小厮也木着脸没反应,都以为自己幻听了。   家里的鱼还够这位公子住上几日,他在钱家依旧是客人身份。小厮恭敬道:“公子莫怕,这是咱们大小姐跟少爷吵嘴呢。公子习惯了就好。”比起这,小厮更关心的是,“公子,可要吩咐厨房重做一碗?”   “不必了。”龙九毫不可惜那碗碎了的鱼汤,怅然道,“这几日的没上回好味。”不同的人烹饪出来的,他还是能分辨。   小厮不敢吭气儿,心道:这少爷命,总不能让小姐为他下厨吧……   钱小凤每日琐事缠身,现如今钱程巳给她捅恁大娄子,她心里犯怵,都不愿回家了。这两日钱小凤每日闻鸡而起,天不亮就出门。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李家请了媒婆来,她总不能跟别人似的打出去,弄得大家脸上都没光,日后不好相见。   李武俊比她想象的还要实在,估计听了巳儿鼓励,回家又被那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一激,折腾了一出。   第三日清晨,门房一推开门,钱小凤、葡萄和梅子便惊呆了。   钱家门口候着四条“龙”。守在门口的李家徒弟们一见门开了,便吆喝一声,接着锣声一抖,鼓点漫漫,四龙齐舞,十来个人撑起一条龙灯一跃而起,龙身起伏翻腾,隔钱小凤女最近的那条龙对她眨了眨眼,龙口露出一张人脸。   “小凤啊,老武头都为你出山了,你给个面子。”教她武艺的李家老武头,端着他那张慈祥的脸,对舞龙的队伍吼道,“来来来,小子们,走起来。”   李家以武馆为业,在李家学艺的徒弟们别的不行,这些东西耍得本事,杆子上的龙在他们手里活了一样,四条龙栩栩如生,争奇斗艳。   “小姐啊……”葡萄早已看迷了眼,唤她的是梅子。她只唤了一声,钱小凤却明白她的意思。   小姐啊,这样的人已经很好了……   往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钱少爷,今儿精神头十足。要不是他受了伤不便下床,此刻撅着屁股在姐姐书房偷听的就不是他的小厮而是他了。派去两个小厮,轮流换着班,把书房里两人的对话一句不落传达给他。   钱少爷越听越泄气。   他本想着,李家与他家相隔这般近,姐姐嫁了人跟没嫁似的没甚区别,有什么好东西,随时随地往隔壁送就是,日后要是她在李家受了欺负,他也好头一个知道为姐姐出气啊。   可他这位姐姐,真是石头一样的心肠,李武俊这样的都不要,她想要个啥样的?还把话说得这样绝,日后他都没脸去见李大哥了。   毕竟亲疏有别,钱少爷纠结了一阵,便一心记挂他那令人操心的姐姐了。钱小凤都二十又二了,他在盘龙镇生活了十五年,愣是没见着几个能配得上姐姐的好男儿。李武俊这样的,在他心里都只能算勉勉强强过得了关。可是,如今姐姐错过了李武俊这个村,哪儿来的好店儿收她哟。   难不成她想嫁到外边儿去?钱少爷又想到。   不成不成。钱少爷摇摇头。   嫁到外边儿,十天半月不来信,三年五载见不着,万一有人欺负他姐怎么办?钱少爷胡思乱想,为姐姐打定主意:姐姐嫁不出去,他宁可未来姐夫上门入赘,也不让她嫁远了去,看不见她过得好不好,多闹心啊。   要说这男子,生来比女子豁达。抛开那些城府深重的不说,旁的人少有想得多复杂。于是,但凡他们如钱少爷这样“胡思乱想”一番,就会有人称奇:谁说只有女人们才八卦呢。   钱小凤这回彻底断绝了李武俊求亲的想法。她夜里躺在床塌,听见门外小葡萄的叹气声,自己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作为女人,遇到这样的事,不得不说她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李武俊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也许自己还是有些遗憾吧。钱小凤想到。   理智判断自己的感情不容易,不至于被一时的感动冲昏头脑更不容易。天知道那时候她费了多大劲儿才遏制住那念头。   钱小凤也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事到如今,她话也说尽了,想这些也没用。   于是,在这个晚上她与亲弟就像是调换了脑袋一样。钱少爷为她担忧,她辗转了一会儿困意袭上来,没心没肺地睡着,一直睡到了第二日日头高照。   葡萄伺候她起床洗漱着装用饭,意外地觉得小姐的心情竟还蛮好,自个儿都为她叹了一夜的气呢。   钱小凤这日起的晚,因而见到了家里经典的一幕。   她说不出自个是恶趣味还是别的什么感受,招招手带着两个丫头,看着小厮苦口婆心劝诫那位龙九公子。   “公子啊,我们小姐早放了话,等您病好了便送你还家去。钱府收留你小半月,小姐还好心给你准备了盘缠,仁至义尽了。您还是早些收拾东西上路吧,这会子天色尚早,迟了山里有狼又有虎的,您也不安全不是?”   “我没法儿回去。”   钱小凤看着那龙九无辜的眼神,心想,呸,真不要脸,这个时候了还演。   “公子啊,您再这样可就不厚道了,家里海鱼已经全招待你了,你再带在钱家也无用。等我家小姐回来,见您这样,可不会像我这样好心地跟你说话。”   “她很凶吗?我看她平日里乖得不跟猫儿似的?”龙九说这句话时语气没个波澜,陈诉事实一般,平静认真的语调,让人真个儿相信了他的鬼话。   钱小凤想起了一句经典的话: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她决定亲自把这位龙九公子赶出去。走向他们的时候,钱小凤编好了足够多难听话,预备杀一杀这龙九的锐气。   别再想什么待客之道了钱小凤。看这位养得,十足的少爷范儿,家里一个少爷就够她受的,凭什么她还要受别人家少爷的气啊。   第九章   有一种人,是听不懂人话的。   钱小凤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长了见识。你跟他冷嘲热讽说场面话,他从头到尾一脸平静,细看之下还有些茫然。钱小凤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人家全程气定神闲,跟看耍猴似的。   “你要我离开盘龙镇?”   乖乖,好歹听懂了。   “我本无意在此住下,离开是早晚的事,只不过不是现在。”龙九道。   老娘说的是让你从我家滚出去啊。   “我在这附近徘徊几日,腹中饥馁,转来转去,只有你家的东西还算入口。”他说着让人牙痒痒的话,还半点不自知的样子,继续道:“我醒时发现身上有颗珠子不见了,既你们这里的人喜欢,拿去也不妨事,便当作我住在这里的酬劳。这样可好?”   钱小凤冷笑,看来这位不是不通世故。这是可劲儿的装傻呢。   “你想住我钱家也非不可。但一颗珍珠怎么够,干脆龙九公子把你那九颗珠子都送与本姑娘,我还可以考虑考虑你的意愿。”   钱小凤说归说,想着那九颗珠子都让龙九败光了,哪儿能给她?万万没想到,她将为这句话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一会儿她还在得意:“看来公子是做不到了,葡萄啊,送客。”   两个小厮得令想靠近龙九,他瞟了那两人一眼,目光又回到钱小凤身上,道:“你可要说话算话。”也不用人赶,自个儿转身往钱家大门……   “吱呀”一声,龙九身后的大门关上。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往街市上去了。   钱小凤送走了家里的瘟神,顿觉神清气爽,每日都做的这些事看起来也不那么繁琐和无聊了。出门巡铺子遇上在店里找茬的客人也都和和气气,教人还以为钱大姑娘转了性子。当天夜里探看她那宝贝弟弟,也同样是和颜悦色,钱少爷更替隔壁李大哥伤心了,姐姐这会子这么高兴,看来他们俩是真的没戏了。   钱小凤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到第二日。准确来说,这样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到第二日的鸡鸣时分。四更天时候,整个钱家只有两个门房和瓦砾上蹲着的黑猫还睁着眼睛。门房远远的就看着巷子外有个人影跑过来。他俩对视一眼,直觉背后一阵阴凉,又听那人道:“快快快,快去叫小姐。”   两人不知究竟,愣住了没有反应,待那人近了,才知道那是赌坊的小厮。那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狠命儿地踹了这两个猪头一脚,咆哮道:“还,还不快去叫大小姐,出大事儿了。”   连日来钱小凤为钱家少爷操碎了心,好容易解决了他终身大事,自个儿的烂桃花以及家里的瘟神,睡得可香。她这一睡不要紧,雷打不动似的,葡萄梅子听了小厮禀报都惊了,摇晃着她的身子,叫小姐快起啊。   钱小凤迷迷糊糊那会儿,两个丫头把她鞋袜衣物都备好了,忽而听见门外有人带着哭音说了句:“小姐怎的还没醒,再不赶过去,赌坊就要垮了。”   做生意的人忌讳颇多,就怕听见人说什么垮了,倒了,没得戏了。钱小凤这会儿全醒了,古代女人衣服繁琐,钱小凤一边儿穿衣服一边儿让梅子出去制止外边儿的哭声,道:“你出去叫他别哭了,不听劝就扇他两巴掌,天儿还没亮就这样晦气。你随他先回去,告诉管事稳住场子,我随后便到。”   梅子赶紧跑出去,和小厮说了几句话,二人便先行而去。待钱小凤匆匆赶到赌坊时,这里已风卷残云般散了。钱小凤逼迫自己不去理会那些赌徒好暇以整的眼神,叫葡萄扶起跪在地上的老迈掌柜进了屋。   “究竟怎么回事?从头到尾仔细说清楚。”   “那人是早晨来的。一直在几个小桌儿上混着,没一个时辰功夫就进了项,中午您来那会儿,他恰好出去了,我以为他不会再来。岂料您前脚出门,后脚他就进来了,可劲儿的赢了许多富家公子的银两。他也不指着一个人的钱赢,那些公子哥儿都输得差不多,傍晚走时也没人找他麻烦,到那会儿赌坊还算正常进项,故昨儿我也没向您禀报。可谁知到了晚上,这小子跟变了个人似的,逮谁咬谁,几位富少爷都是输个精光出门去的,没人敢跟他一桌儿后,就按照赌坊的规矩,派了咱们的人上去。”   “输了?”   管事艰难地点点头,道:“赌坊里没人比得上他的手气,要什么来什么,神乎其技,后来盘儿越开越大,账房一直在边儿上敲算,三更天的时候,那人已经赢了三万两了。赌坊损失占了那厢的十分之一,可就这几个时辰功夫,那人竟在我们手里赢了近万两,我瞧着此事不妙,便是这个时辰也只能派人来唤小姐。”   “他果真没出千?”钱小凤难以置信。   “没有。”掌柜的摇摇头,“赌坊里的高手们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盯着他,半点儿痕迹都没有。”   “你们竟敢放他走了。”这才是钱小凤最恼火的。她听人说赌坊亏损近两万两银子,匆匆赶过来,赢了钱的家伙却半个影子都瞧不见。   管事道:“当然不敢如此,小姐。我刚交易了银票给他,正准备扣下他,他便倒在了地上,周围恁多人看着,都指着看咱钱家的好戏,我哪儿敢再扣他。叫人抬到医馆去,四个人守着他,那病怏怏的样子,保管跑不了。”   这戏码,钱小凤越听越耳熟,问道:“这人到底是谁?”   “就是上回那个身上九颗珍珠的那人。小姐可还记得?”   记得,怎不记得!   今早她才把这人从钱家撵出去,还为自个儿得意得很。   “我指着上回他在赌坊是做戏呢,小姐。”管事道,“一山还比一山高,咱们遭了人家的道儿了。”管事抹着一把老泪。自大小姐把这赌坊交给他开始,他兢兢业业,没让人占到半点便宜,没想到这回捅了这样大一个娄子。赌坊亏损,倒不至于拖垮偌大钱家,可恁多少爷公子在这里输了个精光,他们怎么想?赌坊声誉可不会下滑?   “这桩事我也有责任。”钱小凤不得不承认,这回是她大意了。这个龙九来历不明,几日前还跟个傻子似的输钱输到旁人都看不下去,几日后便技艺大增神乎其技,平日里装得病怏怏的,没成想是这样的黑心眼儿,把她都骗了过去。真是好演技!   等等。   钱小凤突然想到,那个龙九这般狡诈,难道晕倒也是他装相?钱小凤觉得事儿不对了,赶紧吩咐管事:“一定要看管好那人,不能让他卷了钱跑了。要是真本事赢走的,这个亏,咱们吃了也就吃了,但我瞧那人心术不正,恐怕没那么简单。”   到这会儿时候,钱小凤对龙九的印象可谓跌落最低点。她想得这般复杂,是因为遇到太多这样的人和事。钱家的同行,眼红她钱家的富贵人家,日夜里盼着她这母老虎找根绳子吊死的亲戚们,个个都有可能是幕后黑手。   可是,世上本就有恁多事,恁多人,都是简简单单的。   但此时的事态都还在钱小凤意料之中。四双眼睛守着的大活人不见了!   拿钱小凤心里的话来讲,卷了恁多钱,这人当然能跑多远跑多远。她这一日都没吃得下饭,好生反思自个儿。她的经营是不是存在问题?她看人的本事是不是还嫩了些?她待周遭是不是苛责了些,以至于这样招人恨?这回还损的是财,下回换成人,换成巳儿她又怎么办……桩桩件件,有的做了总结,有的实在得不出结果,愁得她吃不下饭。   钱程巳也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儿了,非要看看姐姐。旁人拿他没法,又不敢禀报小姐,只好前后拥着他,生怕这位少爷再摔个好歹。钱少爷拄着拐杖,停在书房门口,眼睛一撇就有人机灵地给他推开门。   钱小凤见他一蹦一蹦进来,眉头锁得更紧了,道:“你好好养病,跑来做什么?”   “姐啊,我让人炖了鱼汤,你喝两口吧。”钱少爷手里拄着拐杖腆着脸挨着姐姐坐下,葡萄把鱼汤放在桌上便为姐弟俩关上了门,让他们单独说话。   钱小凤没说话,也不喝鱼汤。   于是钱程巳端起汤碗,一勺一勺,送进了他自个儿嘴里。他一边儿喝一边儿砸吧嘴,道:“钱嘛,亏了就再赚。搁别人家算垮了,可这点儿银子咱家还亏得起。姐姐你这样厉害,怎么会为这么点儿小事想不开呢。”   钱小凤还是没说话,冷冷看着弟弟喝鱼汤。   “姐姐你已经很厉害了。你不是教我吗?咱不可能一辈子都指着一帆风顺,生意有起有落很正常。”钱程巳一口一口的把汤送进嘴里,慢条斯理,汤很快见了底。   这是镜湖出产的鱼,厨娘剪了鱼头鱼尾,只剩刺少肉多的肥美鱼身。眼看钱少爷就要把沉在碗底的鱼肉送进嘴里,钱小凤抓起榻上的软枕预备揍人了。   好你个大少爷,说好了给你姐送鱼来的呢!   但是钱程巳把筷子上的鱼肉转了个弯儿,送到她嘴边,乖乖道:“姐姐吃鱼,我喝汤。”   几十年难得一回的待遇啊。   钱大姑娘鼻子一酸,绷住了没在这臭小子面前显露出来,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相,道:“算你有良心。”   无论如何,钱小凤的心情总归没那么糟了。她吃了两口鱼,念着弟弟这般大了,便把自个儿的想法与他说了:“我想停了赌坊生意,你意下如何?”钱小凤头一回与钱程巳商量钱家生意事。想着得早日把弟弟培养起来。若待他弱冠之年,她还管着钱家这些事,外人就说的更难听了。   他们刚把这桩事商定好了,门外传来葡萄又惊又奇的声音:“小姐,那个龙九来了。”   第十章   若隔壁的李武俊算个实打实的老实人,那钱小凤面前这位,不是脑袋里缺根弦儿,就是真正的死心眼儿!   钱小凤难以置信地看着龙九递上来的八颗珠子,听他道:“有一颗在你手里,统共九颗,这下我能住你家里了吧?”   住你个大头鬼!   “你花多少两银子赎回来的?”钱小凤听见自个儿声音都颤了。   “一颗五千两,八颗统共是四万两。要不是方才我饿得昏了头,到客栈吃了条鱼再到你家来,你还可以早些拿到它们。”   钱小凤听完这番话,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穿越到钱家那年十五岁,到如今二十又二,整整七年,她每日都在与钱打交道。七年的时间,把钱大姑娘锻炼了出来,她的心里就像装了一把算盘,斤斤两两地来回算计,到今天,她心里那把算盘被眼前这个人敲碎了一样,那算珠“噼里啪啦”往地上掉。   因为她说了一句“干脆龙九公子把你那九颗珠子都送与本姑娘,我还可以考虑考虑你的意愿”,这个人就害她亏损了恁多银子!到头来竟还发现,原来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去死!”   钱大姑娘尖叫一声,把手里八颗珠子当成弹珠一样摔出去,全砸到对面儿人脸上。这一番动作实在太有魄力,以至于到了后来钱大小姐一直在回味那个时候的自己。这是真正的用银子在砸人啊,四万两砸下去就图她心里一个顺气。   龙九被她砸懵了,也有些薄怒了,道:“你这个姑娘,怎恁不讲理?是你说”   “是你个鬼!”钱大姑娘见她打也打了,便破罐破摔,吆喝家仆,“把他给我扔出去!”   龙九手无缚鸡之力,被三两个家仆架起,扔到门口,摔得他骨头都快散了架,脸上全沾满了灰。他咳嗽了几声,抬起头望着钱府宅邸,摸了摸鼻子上的灰,难以置信道:“本少爷竟落得如此下场。”   只他这还不算什么,除了那五日送入盘龙镇的海鱼旁的一样也不吃,如今弹尽粮绝,再饿上三五天,那形容才叫一个惨字了得。   咱再说这头,钱小凤吃了恁大一个亏,教训深刻之至难以言说。痛定思痛,开始安内攘外。   头一桩要解决的事,就是赌坊。钱小凤和钱程巳都达成了一致意见,钱家营生足够,赌坊这项又赔钱又搭命的生意还是停了得好。赶上这番遭难,是个机会。   钱小凤思量着贸然行事实为不妥。街头巷尾都很清楚钱家的斤两,不是几万两银子就能拖垮的,如今这才一回就关了门,谣言非议不算什么,要是让同行借着机会传言他们钱家成了空架子,镇里人必定闻风而动到钱家的钱庄取钱。那是钱家安身立命的资本,万不能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万全对策,他们也不敢动作。   钱小凤想了两日,终有了一个对策,虽说不能说万无一失,可对外好歹有了交待。   ……   钱家的少爷病了,盘龙镇上的大夫换了一家又一家,一个个唉声叹气从钱家走出来。钱家上下愁云满布,买菜的婶子连日都只买素菜,说家里这几日不能杀生,为少爷积德。那些买猪肉牛肉羊肉汤,鸡蛋鸭蛋鸽子蛋的贩子们愁住了,说钱少爷病就病呗,怎能搅他们生意?钱大姑娘积了畜生德,就不管了他们这些人的死活了?   这是头两天的事儿,第三天开始,大夫不来钱家了。这一边镇上传着“钱家少爷怕是不行了”的风言风语,另一边钱家请来跳大神的婆子为钱少爷祈福。   那日,钱大姑娘拿着扫帚亲自把那婆子扫地出门,站在门口啐她。她眼儿红,脸儿肿,让见着的人儿都吓住了:难道钱少爷真的快不行了?   老鱼头进镇那日,守在盘龙客栈等着抢鱼的各家小厮看着钱家的马车缓缓驶过,怪道:“钱大姑娘这是要上哪儿去?”   有眼力见儿的反应过来,道:“瞧着这个方向,莫不是奔着山神庙去的?听说钱家少爷快不行了,钱大姑娘莫不是赶着去庙里祈福的?”   他说的没错,钱小凤正是去山神庙的。她和自家弟弟这出大戏,唱了好几日了,山神庙是最后一步。她到庙里求个“破财免灾”的签,让解签的指着她钱家赌坊的位置说一通,赌坊就可以正式关闭了。   古代人信这鬼神之说,她这样做,就算有人起疑,亦不会往这深了想。只要镇上的人相信她是因为钱程巳病了才会关赌坊,那么他们的目的就算达成了。   别看她演得像,心里也犯怵呢。钱小凤毕竟是穿越过来的,希望演戏归演戏,可不要犯了哪位真神的忌讳。   山神庙供奉的是盘龙山的山神。盘龙镇上的老人家们平日里除了坐在镇口晒太阳家长里短,最喜欢的就是来这里烧香拜神。老人们喜欢给儿孙讲那巍峨幽深的盘龙山,说他们似儿孙这般大的时候喜欢上山去,采药摘花,捉那蛇虫鼠蚁,个中趣味无比,难以忘怀。   他们都爱讲同一样密事,就像这群老孩子集体做了同一个梦:山上是有龙的。盘龙镇盘龙山,可不就盘着龙吗?他们会在采药时听见龙啸,在镜湖边洗脸时看见水中龙头的倒影,越讲越生动,活灵活现,就像那龙真的存在一样。   钱小凤跪在山神老爷神像前,求他不要与她这俗人计较。然后求了签问了卦,临走时留了许多香油钱,盼着各路神明赎罪恕罪。   刚出了山神庙,钱小凤还没上马车,又遇见了那瘟神。不是钱小凤非要注意到他,只他像个死尸一样躺在路边,烈日炎炎的那身衣服明晃晃得闪人眼,加上庙宇前善心人太多,走到他那儿便给他扔一个铜板儿叮当响,一个馒头滚三圈,不打眼都不行。   钱小凤半只脚从马车上退下来,梅子给她打着伞,走近他。   他被日头晒得嘴唇干裂,脸皮倒厚实,没给晒脱一层皮,眼皮一搭一搭的,睫毛儿动的极缓慢,不知是困倦了,还是……真的要死了。   钱小凤做得绝,可毕竟不是坏人,叫葡萄:“给他弄碗水。”   葡萄机灵着,跑回庙里找人要了碗清水,在小姐的吩咐下喂给了龙九。   冰凉的水到底还是有作用,龙九抬起眼看见了她:“钱小凤?”   钱小凤心里的气儿没消,踹了一脚脚边的馒头——那是镇上人给他的。她烦躁问道:“除了鱼你真的什么也不吃?饿死也不吃?”   “我不是只吃鱼……”他说话真的能气死人,“而是这里能不让我饿死的,只有这个。”   他有病吧。钱小凤心里怪叫。   但她绝不愿收留龙九第二回,想着这人死了就死了,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生老病死,这一个算什么。上一回他是撞在她家门口了,这一回她全当没看见才好。   钱小凤抬脚就要走,身后突然幽幽传来一句:“喂……”   她停下了。   “当我求你了,本少爷不想就这么死了。死,我倒不怕,饿死?会被人笑话。”   后半句话,逗人发笑。   钱小凤蹲在龙九面前,道:“对嘛,这才是求人的态度。”钱大姑娘遇上龙少爷以来,只赔不赚。可是毕竟这一条人命摆在她跟前,实在不可用金钱量化。   “你听好了,要我救你可以,不过,本姑娘可不是白救的。”   ……   钱小凤回了镇上,头一件事就是赶了客人关掉赌坊。   大门儿紧闭,谁知道钱大姑娘又发了什么疯。赌坊掌柜的召集了所有人,的亏钱家铺子多空位多,不然这些人非闹起来不可,交待了小姐的安排,赌坊外正式贴上了停业的布告,一群赌徒手痒了没处泻火,唾沫星子快把钱家门儿淹没。   按照钱大姑娘的吩咐,管事安顿好了赌坊众人的事宜,然后,紧赶慢赶的去“收拾”另一位。只是,人家跟少爷似的躺在榻上,一口一口喝着连他都没福分喝过几次的海鱼汤,管事实在不好再用“收拾”这个词。   他打着算盘,铁面无私,道:“您统共连累钱家损失了一万八千九百八十八两,若您要在钱府开销,一日所用的海鱼是三两银子,以一月计算就是九十两。我们大小姐说了,您那珠子,在我们这儿顶天了就值三千两,您送了四万两进朱掌柜的口袋,钱家折了一个铺子,所以交了一颗给老鱼头,让他拿到外边儿去估个价,那九颗珍珠,能换多少银两换多少银两,您欠下的这些账和用度抵消,最后若剩了钱,小姐一分不少的退给你,若是折了……您可就要在钱家做做工了。”   现如今,究竟是钱小凤自个儿砸了脚还是龙九死心眼儿都不重要了。一个心里有气总要找人撒火,一个想名正言顺酒足饭饱,两个人歪打正着达成共识,再不追究前事。龙九打了个嗝,道:“做什么工?”   “钱家是盘龙镇月钱最高的府邸,普通的家仆每月三钱银子,一等家仆一两,小姐身边的葡萄梅子两个大丫鬟每月二两银子,遇上小姐赏赐,自不止这个数目。铺子里的人也一样,从扫地的二钱到掌柜的二十两,各不相同,公子便看到时候是个何种景况。”   龙九不记这些斤斤两两,直问道了关键处:“我大概得给她干多久的活儿?”   管事摇了摇算珠,重新打了一下,道:“朱掌柜那里二百两就能收到的货,搁在外边儿顶了天也就是一千两,九颗珠子九千两,一万八千九百八十八两余下九千九百八十八两,即便您在钱家白吃白住,成了钱家一等一的家仆,顶了天儿赚上一两银子一月,去掉零头,也需要还八百三十二年。”   管事可没有唬他。龙九坐在桌子上如有神助似的赢钱的时候,管事身后的账房便在打着算盘,一串儿数出来惊呆了他,钱小凤来时他立马给大小姐跪下,悔不当初。钱小凤赏罚分明,同样也降了他每月五两银子,自个儿用度也减了十两。他为钱小凤做事,自欣赏她这样赏罚分明的态度,因而对着龙九更没了好脸色。   管事交待完了便跟龙九告辞:“老鱼头回来的时候我便再来,那日开始,公子就可以上工了。”   龙九躺在塌上。他方才喝了一碗鱼汤,身心舒畅,神色悠闲自得,叫人半点看不出前日的狼狈。他望着窗外变色的天,不禁笑道:“八百三十二年?我活得到那时候,她可活不到呀。”   第十一章   龙有翻江倒海,吞风吐雾,行云布雨之能。天空乌云密布,四野狂风作乱,第一道雷电打下来的时,抬头看闪电的小娃儿们吓得哇哇叫,挑着烧饼担儿的老爷子给了他孙儿一个耳刮子,说叫什么叫,惊了龙神老爷。小子捂着脸儿哭,围着他的女娃儿羞他几下,在电闪雷鸣里边跑边笑,追着自家儿爹娘的步子回家去了。   集市上人还未散尽,雨水便赶着来了。风雨里一辆马车驶得飞快,往钱家宅邸奔去。   钱小凤赶在大雨将至前回到了家,一碗姜汤还没喝到一半儿,便有人报信说绣庄里来人了。钱小凤心里突突地跳,她近日不知触了哪路神仙的霉头,总没好事上门,保不齐又出什么岔子了。   她想的没错,绣庄来人说的是钱昊。砍柴大爷回来了,却说钱昊丢了,他在山里找了几转都没找着人。常年在山里呆的,光那风一吹他便知道又要下大雨了,赶紧下了山回禀。因钱昊是钱小凤亲自带来的人,庄里的人不敢怠慢,赶紧差人禀报她。来人说,山上下着大雨,那钱昊又是头一回进去,转几下便晕了更别提怎的走出来,恐怕凶多吉少。   钱小凤坐在主座上,心想这盘龙山上到底有何稀奇,引得那钱昊堂堂一个太子不惜以身犯险。不过这些事都得找到钱昊之后再说,绣庄的人说的有理,不管钱昊是故意避开砍柴人还是真的迷了路,他一个人在山里十分危险。钱小凤不能放着这桩事不管,想了好一会儿,道:“待雨势小些,你们便找几个有经验的人进山巡他,能找便找,若实在没法,咱们也算尽了心,不能把自己人折进去。千万记住,万事小心,安全为上。”   绣庄的人赶紧回去禀报了。钱小凤被一场雨困在家里,心知这些事瞎着急也没用,好不容易静了下来,想着等吧等吧,最归是有结果的。   却不想这一等就是三日。   盘龙镇浓云密布,便是白日里街巷也昏黄阴暗。窗口前大雨遮掩下的巍峨山脉,就像是一个蒙上了阴影的巨人。盘龙镇诸事俱歇,做生意的也没法营生了,家家户户候在屋里,等着这场雨停。稍热闹些的是山神庙,老人家们认为龙神发怒了,冒雨敢去庙里烧香求拜。   钱小凤好些年没这样无聊。这几日没甚生意,她也不必巡铺子看账本,一时竟有些不适应,但总归找着了乐趣。她每日或进厨房为弟弟做碗羹汤,或拉着葡萄梅子试试自己妆奁里的胭脂水粉,或凑上三人儿围坐一桌打一回马吊,凡此种种,好不惬意。   下午钱小凤与葡萄梅子钱程巳约好了再打一回合,钱大姑娘在厨房里熬好了鱼汤,葡萄给她打着伞,二人端着盘子在雨里穿梭,往牌桌上赶。   “咦?”葡萄叫了一声。   钱小凤跟着她的目光寻去,第一个感觉竟是:乖乖,这位少爷可算换了衣物。   他不再指着那身绫罗绸缎穿,如今着了盘龙镇里最常见的衣衫。可是,这也并不能使他变得寻常起来。   “他在干嘛呢?”葡萄问。“他身子不是恁弱的,怎还淋雨啊?”   是的,龙九此刻站在院子里,浑身被雨水浇透。   钱小凤几日闲在家,碰到龙九的机会自然多了起来,在她眼里,这个龙九行为举止实在古怪。他只吃海鱼,旁的吃什么吐什么;他像个少爷,可是全不挑自个儿住的地方,院子里喂鱼的家仆说,有天儿早晨竟然在荷塘的草堆旁边见到了熟睡的龙九。他的赌术,确实神乎其技,昨儿下午,钱少爷想见识这位令他家赔了恁多银子的家伙,与他坐了一张马吊桌,钱小凤不许龙九再从她家赢走分毫,开局前边讲好了,要她输了牌,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他。龙九瞅了她一眼,答应了。就连钱程巳都看不下去姐姐的蛮横行径,可那个下午,龙九教会了他们仨做人。   一下午的牌局,除了龙九,没一个人赢过一把。   钱程巳对龙九崇拜的五体投地,要不是钱小凤在一边儿管着他,不许他沾赌,恐怕钱少爷已经拜师了。钱小凤看着钱少爷那个兴奋劲儿,赶紧下了令,决不许龙九在钱府再赌,若是坑害了小少爷,她立刻把他扫地出门。龙九倒不反对,点头应了。   就在钱小凤发愣的功夫,那边儿淋雨的龙九突然低下头,往她们这边儿来。那一头钱小凤最羡慕的青丝,粘黏在脸上,脖子上,还有他湿透的衣服上。他比钱小凤高出一个头,走得越近,身后葡萄越心领会神把伞抬高些,使龙九弯了弯脖子的功夫就钻进了她们的雨伞。   钱小凤看见他睫毛上挂的水珠,滴落下来,正巧滴到她端着的盘子上,龙九的一只手,也正巧放在了她的盘子上。   咦?   四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做的极为精细,鱼肉香滑,刺儿都被事先剃掉。龙九面色不改,端起离他的手最近的一碗,管他烫是不烫,仰头喝个精光。   “谢了。”   谢你祖宗!钱小凤本欲脱口而出,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咬牙道:“不谢!”可不要以为她心地变好了,这大雨滂沱的她哪儿施展得开?他不怕雨淋湿,她可不愿。   “汤喝完了,还不走?”她奇怪面前的人一动不动挡着她的去路。不知道一把伞很挤?   龙九跟看怪物一样看她,问道:“你不生气吗?”   啊?   两个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分开了。钱少爷还在马吊桌上等着大杀四方,钱小凤心里憋不住,问葡萄:“你说他刚刚那是什么意思?”   “小姐我说了您可别生气。”   钱小凤答应了。   “你生气的时候凶得像只母老虎,旁人半点不敢找惹得。”   钱小凤的脸黑的跟锅底似的,道:“这几日生意不好,你的饭钱另算,从工钱里扣。”   “别呀小姐,您不能不给我饭吃。”   钱小凤和葡萄这种正常思维的人都理解不了,她那副生气炸毛的样子落在别人眼里多有精神气。简而言之,就是别人看着她生气,心里就可劲儿高兴。   桌上钱小凤脸儿发红发烫,不停地打喷嚏,遭到了钱少爷的嫌弃,把自个儿鱼汤分与她,依旧不见有甚好转。葡萄暗自嘀咕道,不该呀。她把大部分伞撑给小姐和龙九,自个儿背后衣服都打湿了也没甚反应,小姐怎的受凉了。   她那一个接一个的喷嚏搅得大家都没了兴致,散了桌,钱小凤好说歹说劝两个丫头甭去医馆,说天儿这样不好,大夫也不好出门,又说自个儿在被子里捂一宿便好了。那两个姑且信了她,说明日一早若是小姐还这样,就要请医了。   钱小凤用露在被子外冰凉的双掌捧着自个儿温热发红的脸颊。下午见了龙九后她便一直这样了,他那张俊脸一直在她眼前晃啊晃,睫毛长长的,上边儿滴落的水珠一滴又一滴,跟屋檐儿的水滴似的,把钱小凤这颗石头一样的心肠滴穿了。   钱小凤嚎叫一声拉起被子蒙住脸。   她这是着了道了啊!   男色误人啊!   梅子给她端来姜汤,钱小凤不得不揭开被子,小口小口喝汤,眼珠子跟着葡萄梅子转。葡萄心思单纯,可能没看出什么,梅子心思缜密,在她身边跟成了精似的。钱小凤直觉得被人看穿了一样,迅速喝完汤,挥手赶她们睡去,还说自个儿不定得睡到明日中午去,守夜都给免了。   她让她们出去,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这种事又不是她天天对着的账本,能道出个一二三,说出个所以然,钱大小姐想不通,想不透,困意上来,迷迷糊糊入了睡。   ……   “钱小凤,钱小凤。”   钱小凤睡梦中听见有人喊她,睁开眼看见来人,她侧翻了个身,嘀咕:“怎么做梦还在。”   “是我,你没做梦。”   钱小凤立马醒了,拉着被子蜷到角落瞪他,怒道:“谁许你进来的?”   这些日子天儿可劲儿下雨,打更的都歇了,她分辨不出此刻究竟是什么时候,但是,跑不了“深更半夜”四个字。这位真的是少爷?哪个正经人家教出的孩子许他们随随便便进姑娘的闺房的!   别看钱小凤是个实打实的现代人,这姑娘在古代一待就是七年,言谈举止影响着周围人,周围人的观念也在影响着她,男女大防,礼义廉耻,她心里跟明净似的。龙九这一来,把钱小凤临睡前那点儿旖旎心思全搅成了浆糊,看着他半点儿欢喜不起来。   “我听他们说你病了?”龙九对钱小凤的防备有些不悦,道,“那个叫葡萄的还说,是我把寒气传到你身上的?”   “我好好的,没病。你赶紧出去!”让人见着了再出去嘴碎,好家伙,她就真不用嫁了。   龙九本是一片好意,这下碰了一鼻子灰。钱小凤没有似平日里生气时那样大叫那闹,可他本能直觉这样的钱小凤更生气。瞧这眉头皱的,见他来这儿跟见了苍蝇似的。   “钱小凤!”   语气有点儿重,钱小凤一挑眉,心说,怎么?你个登徒子还敢跟我发火,老娘没拿剪刀戳你已经很对得起你了好吗?   “你好好休息吧。”龙九说完,放下了钱小凤的床帘,门“吱呀”打开,又轻轻带上。   钱小凤把头蒙到被子里,听着外边儿雨声无语问苍天,她怎么会对这样的怪胎动了心……   第十二章   延绵几日的大雨终于停了。天一放晴,闲在家里的人们便匆匆出门,庄稼人查验自己的菜是不是都泡在水里淹死了,商人进铺验看几日来的损失,但凡指着金木土石过活的手艺人全成了无米的巧妇,唯有寒窗苦读的书生,大雨助诗,快意之至。   钱小凤手里各种乱七八糟的事终于有了眉目。大雨把街市地面冲刷了个干净,钱家赌坊的事儿也随之被人们遗忘了,钱小凤一边儿算着几日的帐,计较亏损,一边儿捉摸着在原址再建个什么作坊好。她头也不抬地呆在书房,根本没空搭理外边儿什么天。梅子给她点上蜡烛,披上薄巾,她才知夜已深了。   她接连打了三个喷嚏,做完了正经事,顿觉四肢冰凉,头晕目眩,想起了昨日葡萄多嘴害得她半夜受到的惊吓,决定默不作声,明儿请个大夫。再不能让那脑子里缺根弦儿的人夜闯进来了。   葡萄给她端来莲子羹,钱小凤刚喝上两口,就听得外边儿一阵喧闹。梅子出门验看回来禀报;“小姐,钱昊找着了。”   绣庄的人说,他们是在山林里发现钱昊的。他被野兽夹子夹住了腿,流了许多血,在那儿大声呼喊求救。他们已在绣庄给他找了大夫。大夫给他止了血,包好腿上的伤,说他保住了命,现无大碍。绣庄的人这才把他送回来。   因寻钱昊的时候山上下着大雨,这些常在山里走的人也有两个滑倒山沟里受了伤。钱小凤冷眼站在钱昊床边儿,道:“你好好休息一夜,想一想怎么对我解释。我并不想知道你的秘密,但我要听的是真话。赶巧明日是老鱼头来镇上的日子,若你冥顽不灵,我也只好让老鱼头将你送回去。”   钱昊躺在床上,钱小凤一离开,他便睁开了眼睛,目光有点儿呆。   次日清晨,老鱼头一如往昔赶着车马出现在盘龙镇门口。门口的守卫见了他,好奇道:“老鱼头,你还真是什么人都往镇里带。”   这回竟带了个驼背儿老头子。   那老头子正在车上打着盹儿,闻听有人在说他,八字儿胡翘了翘,吸了口气儿,像闻着了什么了不得的味儿,大醒:“到了!”   车马缓缓驶进镇,一阵山风吹过,那老头子“咦”了一声,半响又默不作声了。   老鱼头按照往日流程,先将鱼往盘龙客栈送。那老头儿坐在门口,一口一口抽着水烟,见他忙进忙出,不禁出言催促。老鱼头与掌柜交接完,这才顾上他,道:“归爷,咱走吧。迟了大小姐就巡铺子去了。”   那老头子转了一圈儿烟杆,吐出一圈儿烟,使唤老鱼头:“带路。”   老鱼头没赶车马,自个儿走在前头带路。盘龙客栈与钱家隔着四五条街,老鱼头熟门熟路走到钱家,对门房道:“告诉小姐,我带了客人上门。”   门房往他身后看了看,脖子都伸长了,疑惑道:“老鱼头,客人呢?”   “呀,”老鱼头一拍脑门儿,“瞧我这脑子,归爷腿脚慢,我三两步便把他落在后边儿了。”他对门房道:“你先去禀报小姐,我去找找他,这地儿他不熟。”   钱小凤今日倒不急着出门,她用了早饭,便到了钱昊屋里,等着钱昊喝完了药,把身边儿都赶到门外。   “钱姐姐。”钱昊道。   “得。”钱小凤摆手,道,“您这声姐姐,钱小凤当不起。”   钱昊泄了气,道:“钱姑娘,我的情况你多少知道一些,现下朝中大乱,我的几个叔叔伯伯争位,那些大臣个个投鼠忌器,我实在没别的法子,才会来到盘龙镇。”   钱小凤挑挑眉,道:“哦?我倒不知盘龙镇有什么好,引得你这太子殿下亲自前来,以身犯险?”   ……   老鱼头原路而返,在第二条街口找着了慢腾腾走着的归爷。那厢身边儿围着几个蹦蹦跳跳的娃娃。娃儿们从没见过走得这样慢的人,争相对他吐舌头做鬼脸儿,叫着:“驼背儿,慢乌龟”。老鱼头把孩子们赶开,扶了扶他,道:“归爷您受累了。”   他倒不累,只是这才走了一会子路,那背看起来更驼了。见老鱼头回来,那位归爷吹胡子瞪眼,道:“您就不能走慢些。”   好不容易等老鱼头带这位归爷到了钱府门口,日头都到了头顶。   门房见那归爷缓缓抬起脚,然后缓缓放下,再缓缓抬起另一只脚,又缓缓放下,两颗悬着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而归爷可算进了钱家大门。一把老骨头仿佛要走到天荒地老。亏得没跟老鱼头在钱家走多久,他就看见了想找的人。   老鱼头奇了,归爷这会子怎的脚下生风?   他见了远处的人跟狗见了骨头似的,眼泪哗哗,嘴里嚎叫:“我的少爷唷!”   ……   “钱姑娘,老祖宗说,她上了年纪,许多事情都糊涂了,只有小时候这桩事记得越发清楚。旁人只当她打小在镜湖边儿玩儿,却不知她是在陪你湖中的真龙说话。老祖宗说,她十二岁时,那龙允她一个心愿,作为几年陪他说话的谢礼。她许愿要嫁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你想想,若不是有真龙福泽庇佑,一个山里的姑娘,哪能一步步坐上了皇后的位置,回回犯险都能化险为夷?”   钱小凤觉得钱昊告诉她的事荒诞之极,可是心里打着鼓,不得不信,自己都是穿越过来的,这些东西也不算什么了。   盘龙镇啊盘龙镇,真个儿盘着龙吗?   “那你待在镜湖两日,可看见龙了?”钱小凤问。若钱昊说的是真话,她觉得他真的魔怔了,为了一个老人家说的话,万水千山赶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钻到盘龙山里,恁大的雨都不曾怕,愣是在那山上守了两天两夜。   “我心不诚,见不到神龙真身,志不坚,等不到风雨停歇。”钱昊语气中透着懊恼。   “我虽不懂为君治国之道,但我知道,安邦定国不是靠给神仙求一个愿望就能做到的。要不然,天底下恁多求神拜佛的,不个个都成了王侯将相?”钱小凤道,“今日你对我说的,我姑且相信。不过,你来时我便说得很清楚,你既来了盘龙镇,前尘往事就要断个干净,若你忘不了,还是早些出去,盘龙镇真的不适合你。”   “姑娘,你要赶我走?”   赶?钱小凤还真不敢。她成天说弟弟是祖宗,事实上真正的祖宗是眼前这位,她要是做的绝了被人家记恨上,万一钱昊日后鲤鱼翻身,她钱家不得吃不了兜着走?所以钱小凤对钱昊,并没有真正的掌控权,也没法决定他的去留。   “我只是好心建议,你不必多想,去还是留,都是你自个儿的事。你若执意呆在盘龙山上守着你口中的神龙现身,我也没有法子,只你记住,一定要注意自个儿的安全,切勿再伤及自个儿,连累他人的性命。”   “谢谢姑娘。昊儿记住了。”他自称“昊儿”,不提“皇甫”也不提“钱”姓,不知他是否还会在盘龙镇呆下去。   这就是尊佛啊。钱大姑娘叹息。   ……   归爷被龙九踹了个四脚朝天,继而一只脚被龙九拖着,往钱家院里偏僻处去。别看龙少爷几日前还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会子力气可大,拖着一个人全不拖泥带水,动作干净利落。   “我的少爷唷,老奴的龟甲都要被这地儿磨坏了。”到了目的地,归爷被翻身过来,手往背后够那火烧火燎的痛处,无奈手短,怎的也够不着。   “你怎么来的?”   “老鱼头把少爷您的珍珠往海边儿当铺上一亮,便有人来禀我了。我坐着他的马车,哎呦喂,这山路把老奴骨头都颠散了。”归爷捏了捏酸痛的手脚,又道,“少爷您那珠子怎能拿出来当了呢,传出去,九龙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要是被人知道了,我就先卸了你的龟甲。”龙九唬他,继而有些凄惨道,“不当了它们,本少爷就要饿死了。”   啊?   老龟八字胡倒竖,小眼睛瞪得铃铛大,惊道:“您怎么了?”龙子还会饿?少爷八百年前就成了人形,哪得还会饿?他以为少爷恁久不回来是因为贪玩去了哩。   龙九看着自己一只手掌,道:“在镜湖里关了四百年,醒来时候只有这幅身形,我的法力,大概还被镇在盘龙镇底下。我本以为逗留盘龙镇几日这法力便会恢复,便在这镇中玩乐,只是,才不过几日,本少爷竟发现,我要饿死了。”   他在镜湖里压了四百年,湖里的鱼吃得他犯恶心,人的五谷杂粮,瓜果蔬菜他又实在难以下咽,指着那几条海鱼,维持了龙子最后的尊严。   只是这头固执的骆驼被钱小凤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他为了保命,头一回跟人放下身段。果真是被时间这把剔骨刀磨平了神龙傲骨,要知道,换作四百年前,就是死他也不会跟人告一声饶的。   “那可怎么办?”老龟原地转了一圈,突然想起清早来盘龙镇在镇口遇到的那阵风,道:“少爷,您弄岔了。”   “怎么?”   “方才老鱼头带我进山门时,吹了一阵风,那风奇得很,把我身上的法力全卷了去,我还当少爷您被镇在这山里,所有法力都在这镇里使不出来呢。”要不然他怎的走了这么久才到钱家大门。   “你的意思是,也许出了这山门,我的法力便会恢复了?”龙九难以置信,“真这么简单?”   “对呀少爷。”老龟摸了摸八字胡,一脸精明相。   龙九来回踱步。要真是这样,他这些时日所受的苦,可不算白受了吗?   “少爷啊,咱们这就启程回去?龙母四百多年没见你了,多少回哭着盼你回去呢。”   能回去了。龙九脸上却见不着什么喜悦之意。他想起了钱小凤,前夜他闻说她病了,好心好意去看她,却被赶了出来。他心里憋着气,一日多都没搭理她,不知现在病好了没有。   第十三章   归爷一口唾沫啐在手指上,从那厚厚一打银票中取出轻飘飘的两张,递给钱小凤,道:“我家少爷欠下您一万八千九百八十八两,这是两张一万两的银票,不必找了,算我家少爷连日来在钱家的饭钱。钱姑娘家里也有钱庄,权且验看仔细,这两张银票,搁哪儿都能取出来。”   钱小凤握紧的拳头倏忽地松开,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龙九,把银票往身后一递,道:“梅子,去帐房取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取出二十两银子来,找还他们,多的二两,给他们上路做盘缠。”   归爷心道,嘿,小姑娘是个厉害角儿,听听,这嘴上半点不饶人。他想自个儿是活了几千年的神龟,不与她一个凡人小姑娘计较,便拱手作揖,道:“如此便多谢钱姑娘了。帐已了了,钱姑娘可否将我家少爷的明珠如数归还?”   钱小凤点头,唤道:“梅子,把那几颗珠子拿来。”   归爷从梅子手中接过银子和珍珠,小心翼翼揣进兜里,回头恭恭敬敬看着龙九,道:“少爷,咱们上路?”他等了半响没得到回答,抬起眼偷瞟,心道少爷这是怎么了,一直瞅着那个钱家姑娘干什么呢?   葡萄心思单纯,偏着头看了看小姐,心想都已经这样了,小姐怎的还不赶人?   他们俩对视着,丝毫不觉周围人的表情变化。钱小凤“咳”了一声,任谁也听出了她话里的不自在。她说:“盘龙镇是个好地方,你以后还来吧。”   这地儿困了少爷四百年,他会回来才有鬼了。老龟想着,却听自家少爷答应:“好啊。”他一把老泪纵横,要是少爷对自个儿说话有这一半儿轻柔,他得长多少寿数啊。再者,少爷是什么脾性他最清楚,答应了就不反悔。他今儿应了钱小凤,就必定会回来的。   龙九看着钱小凤泛白的脸,道:“你请个大夫看看吧。”他道不清此刻迟迟不肯挪步离开钱家的缘由。面前的这个姑娘,见过他这辈子最落魄的样子。他这辈子的脸都在她面前丢光了。他本该让老龟抹了她关于他的记忆,把这页揭过去。但他不愿意。他不愿她忘了他。这样的心绪,他从没遇到过,一时间竟没有应对之法,想着一切只能等自己恢复了真身,再回盘龙镇再说吧。   钱小凤也要死不活回答一句:“好啊。”再无下文。   她想着这就该结束了吧,幸好她只是稍许心动,不至于到这会儿涕泗横流非要留下人家的地步。她挤出一个笑容,送他离开。   龙九有点儿失望,看吧,果然她不欢迎自个儿带在钱家。   龙九到底还是离开了。他的身影在钱家大门消失的那一刻,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沮丧。梅子给她找来大夫。她借着大夫的嘱咐,在房里“好好静养”。   钱小凤把自个儿捂在被子里。起先她不过哀声叹气几句,想自个儿这场恋爱,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真个是近日触了神明的霉头,后来又胡思乱想着要不要去一趟山神庙,给神明添些香油钱,转转运道儿。到后来,一个人躺床上,又有点儿想家了。她想得是自个儿现代的家。大学刚毕业就穿越了,家里爸妈指定伤心透了。其实七年前她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今儿又突然想起来,觉得自己是没爹妈的孩子像根草,龙九那张讨人厌的脸又一直在她眼前瞎晃,她想着想着,鼻子一酸,就哭了。   偏偏葡萄还端着鱼汤来招惹她,想把她头上的被子掀开,道:“小姐,今日老鱼头送来的鱼,掌柜的给送来五条,厨娘刚熬好,可鲜了,您起来尝尝吧。”   鱼?   当初那家伙死皮赖脸就是要吃这玩意儿来着。   钱小凤觉得心上又中了一箭。不想人看见她挂着泪珠,瓮声瓮气说道:“给少爷端去,我不吃。”这辈子都不爱吃了。   葡萄觉得小姐的话有点儿重,还想说什么,却看门口的梅子跟她招招手,她端着鱼汤走出去,梅子说道:“给少爷送去吧。”小姐如今看着鱼汤都膈应的慌呢。   这厢归爷与龙九一道出镇,归爷走得慢,龙少爷起先看他不惯,踹了几下,终究没甚作用。老龟道:“乌龟走得慢,我也没法啊少爷。”   龙九嫌弃他慢腾腾的,想尽早恢复从前法力,自个儿走在前边儿率先出了镇。等老乌龟走到镇口时已是月上中天,他敲了敲龟甲,觉得手上灌进一阵风儿,立马有了精神,再看看坐在石头边上等他的少爷,感动得稀里哗啦:“少爷……”没成想又被踹了个四脚朝天。老龟在地上打着旋儿,听自家少爷道:“你说一出盘龙镇我的法力就会恢复,现在怎的回事?”   老龟挣扎翻过身,道:“不对呀,老奴都恢复过来了。”他说着,怕龙九不信,运着一股气在远处大石头上打了个大洞。   龙九懊恼地闭上眼。   “少爷呀,那现在怎么办?”老龟急得团团转,“您的法力被困在这儿,就是回去了也无用啊。”   “你回去。”龙九道,“你回去,把我的情况禀报龙主,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我权且在盘龙镇再住上些时日。”   老龟点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少爷,您在此可要小心了,这些人类,奸诈狡猾,心思诡谲,最爱骗人,您……”一段话还没交代完,又被拍了一巴掌。   “你小瞧本少爷?”   “不敢不敢。”老龟道,“老奴这是关心你啊。少爷,这是银票,他们人唯利是图,见钱眼开,您有这些傍身,才好在这盘龙镇立足啊。”递给他一把银票,怕他吃了苦头一样。又道:“特别是那个钱小凤,老奴看她可不是好相与的,这些人素有手段,老奴不在您身边你可要哎呦呦……少爷您轻点儿老奴的耳朵。”   龙九揪住老龟的耳朵,道:“叫你滚就滚,废话恁多做什么!”老龟眼泪哗哗,就怕少爷在外受苦,一步三回头,幸而没走两步远,龙九又叫住了他。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现下月色正好,借你点儿东西用用。”   老龟瞧着少爷那神情,心里一抖,不知何人开罪了他。   ……   盘龙镇民风开放,一般人对似钱小凤这样女人家出门做生意的虽有偏见,但也无明令禁止。这里的商事比不上大都城那样繁盛,三更天时候除了赌坊、q楼这些神仙地,少有灯火通明处。   龙九在钱家赌坊前站了一会儿,没了个乐趣。这深更半夜,又不是年节,即便是大户人家府邸门前的灯也熄了,他只能借着月色寻着来路。他也不知自己怎的回事,明明自个儿手里再不拮据,可以睡客栈混酒馆,随便儿哪儿都行。但走在这盘龙镇上,第一个想到的地方是钱府,第一个想到的人是钱小凤。   他在街上徘徊了一会儿,闻着两股味儿。这些本事他倒没丢失,鼻子比凡人强太多了。一股是现如今他尚能入口的海鱼,新鲜着,今日才上门,大概来自钱家的盘龙客栈。另一股味道很弱。那日他酣畅淋漓淋了一场雨,凑到她身边恁近的时候才辨别出来,现如今,他可以循着这股味儿直接摸到钱小凤门口。   只他又想起了钱小凤那天晚上并不友善的神色。龙少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那日根本就是去的时辰不对,反而对钱小凤流露出的防备理解为,她不喜欢他。   她不喜欢他?   这五个字在他心里回味,实在闹心。龙少爷想着不对不对,老龟带他走的时候,她那般诚心诚意的叫他再来盘龙镇,他瞧着她水汪汪的眼珠子,脑子没过便答应了好。想着这些,他好歹好受许多了。于是加了几个字:她不喜欢他进她屋子。   要是还能住钱家,他再不进去就是了。要是需要他付房钱,把老龟给的银票塞给她就是了。   他叹了一口气,决定先解决自个儿的温饱。至于那个闹心的钱小凤,龙少爷决定吃饱了再解决。   可龙九赶到盘龙客栈之时,店面早已经歇业了。龙少爷早习惯了露宿街头,靠着门外石柱坐下,望着天上繁星。天为被,地为床,在旁的人眼里也算凄惨了,龙九做着这些事,理所当然,潇潇洒洒。当然,如果他还是神龙真身的话,那就更加完美了。因为,没有法力的龙九,也受不住冷风瑟瑟,经不住蚊虫叮咬。   这一夜他睡得不好,那边儿的钱大姑娘同样睡得不好。她倒是睡着丝衾玉枕,奈何上半夜咳嗽不断,被梅子唤醒灌了碗苦涩的杏苏汤;下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龙九人走了,梦里还不放过她。偏偏啊,自己也恬不知耻的,梦里比现实大胆多了。她在梦里问他:“我喜欢你龙九,你愿意留下来吗?”   龙九离开时,她说盘龙镇是个好地方,以后你还来吧。龙九的回答是,好啊。   于是,这个声音和画面,完美的拼接到钱小凤的梦里。她反反复复念了一夜“我喜欢你龙九,你愿意留下来吗?”在钱家的公鸡打鸣前,终于得到了一句回答。   “好啊。”   这个晚上做的恁多梦,终于不至于那么让人绝望了。   钱小凤晨间起来,同往常一样,开始新的一天。   钱少爷在院子里活动筋骨。他的伤最严重的是头,不是腿脚,早可以下床。姐姐平日外出,少爷便大摇大摆从房里出来作威作福。钱小凤往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晨却看见了他头上缠着白布条,在院子里打着拳法。钱少爷当年不用功,如今看起来,照样不过是花拳绣腿。钱小凤走过去,三两下把他撂倒在地。   “要学就好好学。”她教训弟弟。   “嗯。”   见钱程巳乖乖点头,钱小凤便出门去了。钱少爷坐在地上,对钱小凤的贴身丫鬟葡萄招招手道:“小葡萄,我怎么觉得姐姐今天有点儿不一样。”这样不苟言笑,他光看着就犯怵。   “少爷,大小姐病了嘛。”葡萄说道。   钱程巳也知道姐姐请了大夫,说道:“你们可要好好监督她喝药,这都几日了,风寒还没好?”   “风寒?”葡萄疑惑,道,“可梅子说,小姐得的是相思病啊。”   第十四章   盘龙镇今日头等的趣事,是关于当铺的朱掌柜。话说,朱掌柜一大早就赶着车马直赴山神庙。从庙里烧香回来的老太婆说:“朱大掌柜在山神相前跪了一上午,磕得头破血流,被人扶起时,膝盖都肿得老高。”   光这还不算,朱掌柜临走时往那庙里的功德箱里塞了一把银票。有眼神儿好的瞧见那银票数额,估摸着朱掌柜捐了千两之多。   街口的妇人们牙尖嘴利,说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朱掌柜指定是冲撞了哪路神仙,专跑到山神庙赎罪呢。   盘龙镇上下对朱掌柜的行迹啧啧称奇,什么风凉话都敢说,但不知怎的,朱家当铺经此一役,在盘龙镇的信誉却蹭蹭上窜,到他朱家典当的人,竟多了起来。不知这是不是叫作因祸得福。   钱小凤把此事当作一番笑话。朱掌柜是不是被什么吓住了她不知,这一招架势摆得十足十。哼,也不想想他家当铺有多少银子是从她赌坊里溜出去的。她如今想到朱家当铺就想起那走了的龙九,不胜其烦,恨不得和朱掌柜老死不相往来,哪里想管他的事。而不巧的是,她的新铺子在赌坊原址重新搭建,两个铺子街对街,日后与掌柜见面的机会怕不在少数。   钱小凤现在是最心烦意乱的时候,有时心情沉闷,有时神思烦躁,管不好自个儿的暴脾气,只希望无人招惹她。否则,就要当她钱大姑娘的出气筒了。   她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着眼正经事要紧。赌坊管事被派到这家店做监工,督促大小事宜,但钱小凤并不准备让他接手此处,至少说,不会一直接手。这个地方,是她用来培养小秀儿的。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自绣庄来的人说,小秀儿机灵活泼,心思也细密,做绣活儿费心思费眼睛。小秀儿跟着绣娘,勤勤恳恳,从不抱怨,又孝敬她娘亲,绣娘们一个个对她赞不绝口。   听着这称赞,钱大姑娘羞得面红耳赤,真觉得自家那个弟弟配不上这样的好姑娘。可是巳儿是她一手带大的,即便他现在废柴一个,她也得把他这朽木雕成一朵花儿。   瞧瞧,钱大姑娘一日忙得脚不沾地,心里总挂着这些“大事”,要不了多少时日,她就能把一脚踏进她心房的龙九赶出去,重新回到从前的生活。   但老天爷不给她这个机会。   因为,钱大姑娘的“出气筒”出现了。   龙少爷今早正式入住了盘龙客栈。给龙少爷开门时小二嘴里还叼着馒头,见他满脸蚊子包,差点儿没被嘴里的馒头噎住,还以为这位少爷刚从草丛里钻出来。掌柜的认出了他,只是他不知龙九在钱家发生的事,便将他当作普通的客人。龙少爷临出门时,他还好意提醒他,劝他先去趟医馆,以免蚊虫毒散在脸上。掌柜心里又加上一句,以免影响这位少爷风流倜傥。   龙九想着自个要去见的是钱大姑娘,还真就听从了掌柜的意见,先进了趟医馆。   他对自个儿美丑并无大感,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的是他现在身子孬弱,细皮嫩肉到竟连蚊子这样的小物都能叮破皮,大感脸上无光。   于是呈现在钱大姑娘面前的,就是被药草青汁儿染过颜色的满面蚊子包儿的龙九。   美丑这回事,当真十分重要。   他隔得远的时候,钱大姑娘没认出他,只瞧着那人身形眼熟。待他熟门熟路摸到钱小凤跟前,钱小凤脱口而出:“你是谁?”   龙九惊讶,道:“我是龙九。”   钱大姑娘心里骂,知道是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你走就走呀,别回来呀。要不你等本姑娘心静了再回来呀,出去溜达一夜就算完了?我这儿还没伤心够呢。   “龙九是何人,本姑娘不认识。”她道。不过葡萄站得离她近,听见了她磨牙的声响。梅子扶了扶额,心说,小姐啊,你看你,在这位面前真个变成了小孩子一样。   “这才一夜你就把我忘了。”龙九声音不大,途经他们身边儿的人立马回过头。钱小凤是盘龙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现今她当街被一个陌生男子纠缠说什么“一夜”“两夜”?这消息的新鲜程度,简直盖过了朱掌柜跪残的膝盖骨。   钱小凤这姑娘人精似的,立马觉出了不对味儿,心说自己跟这死心眼儿瞎闹什么,瞧这势头,恐怕她又要教旁人笑话了。龙九不要脸,钱大姑娘的脸却不能丢。遇上别的登徒子,譬如曾经的张家少爷,她能带着人到人家门前插把杀猪刀,教他被爹娘管教得再不敢与她纠缠。可是眼前这个不行。   眼前这位龙少爷,跟钱小凤家里那位少爷一样,她骂他打他,心里都难受。   于是钱小凤采取了“不抵抗”政策——转身就走。   “钱小凤……”   管他在身后鬼叫什么,她现在不想看见他。   要说女人吧,就是恁奇怪。钱大姑娘昨晚可劲儿做着梦想见人家,今天人家好好站在她面前了,她又拉不下那个脸,留个后脑勺就仓皇而逃。自个儿走了,后边儿人没追上来,她心里还骂人家蠢货。   要摸准钱小凤这样儿女人的心意,龙少爷的段位,着实低了些。可人总不能等着别人将就自己,若然真心喜欢,两边儿都要相互体谅的。   说的远了。这两个让人头疼的家伙八字还没一撇呢,谈什么相处之道。为使这场相恋早些,咱们且不妨让旁的人推波助澜一把。   钱小凤对龙九的突然归来,到底是高兴的。她早晨出门阴云密布,下午回来时雨过天晴,钱少爷对她的转变啧啧称奇。钱小凤本想告诉钱少爷,她准备安排小秀儿回来,又想到布衣店还在装潢,此事还待些时日,怕少爷又给他整出什么幺蛾子,忍住了。回房察看账本,门被人推开,钱小凤抬头看到来人,挥手将梅子葡萄赶出去。   钱昊谢了钱小凤收留,说自个儿连日来给钱大姑娘添了麻烦,心里过意不去,山上神龙不肯现身,再在盘龙镇呆下去也没了意义,不如就此告辞。即便外边儿千难万险,他也要回去拼一回,不负生平。   “姑娘大恩,昊儿没齿难忘。”   钱小凤道:“我也不要你记我什么好。你且记住当初承诺,出了盘龙镇,半个字也不提这里,我便知足了。”   这孩子比巳儿只长一岁,却吃了恁多苦头,钱小凤到底还是可怜他,给了他足够的银票傍身。   这些钱在曾经的钱昊眼里算不了什么,如今沧海桑田,钱昊在外受尽人情冷暖,到了钱小凤这儿,到底存了感激心。他红着眼,又告诉钱小风一桩事。   钱昊说,他在镜湖度过的那两日山中大雨连绵,镜湖湖面猛涨,湖岸侵吞冲毁高堤,河流奔泄,隐有没过两侧山体之势。若不是大雨及时停了,恐有山体滑落之险。他说他幼时随太傅去往一些山林高地,依他判断,这盘龙山上的镜湖实在是个巨大的隐患。   钱小凤虽不懂这些,却记住了他的话,计较着要找个有经验的上山验看。大好的盘龙镇,总不能毁在天灾上。   第二日一大早,钱小凤亲自送他到镇口,看他渐行渐远。   钱昊,不,皇甫昊一走,钱大姑娘总算松了一口气。请神容易送神难,亏得皇甫昊没钻那牛角尖儿。人各有志,皇甫昊雄心壮志,留在盘龙镇屈就了他,也为难着钱小凤。似她这样的小人物,收拾好自个儿家事,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就知足了。   钱大姑娘好事成双,心情欢畅,街市上有娃儿撞到她脚边都没被吓跑。因钱大姑娘今儿脸上笑得太甜,把娃儿吓得哇哇大哭。钱小凤让梅子去给他买了串糖葫芦,这才止了他的小泪珠儿。   钱小凤巡了一天的铺子,傍晚才神色别扭地踏进了盘龙客栈。她坐了一个时辰,桌上的鱼都被她戳烂了,也没见着龙九的身影,终究忍不住拉下脸问掌柜:“那人去哪儿了?”   掌柜的也茫然,只说龙九用了午膳就外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钱小凤的好心情被拍散,心说,难不成他又走了。悻悻然回到家,各个帐房管事陆续上门。   “大小姐……”接过钱小凤查验完毕的账本,对面儿的人并未起身告辞。   “嗯?”钱小凤抬起头。   说话的是酒馆的吕掌柜。吕掌柜是位娘子,是盘龙镇一等一的酿酒好手。但凡经她的口的好酒,她能将那酿酒比例说得分毫不差。只可惜钱小凤为了弟弟戒酒,半年前便命令断了家里所有酒水的供应。   “无事。”那吕掌柜欲言又止,道,“我先回去了。”   “嗯。”   钱小凤兢兢业业忙到了月上柳梢,伸了个懒腰就要歇息,忽然想到今日还没看看家里少爷,一边儿打着哈欠一边儿走到他门前。   “小姐。”葡萄在她背后喊道。   “怎么?”钱小凤回头。   “夜深了,少爷早歇了,您就别去了,明日再看他吧。”梅子接道。   钱小凤想也是,便点点头,道:“也好。”此话一出,稳重的梅子没个反应,单纯的小葡萄“呼”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的样子。   钱小凤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皱起眉头,回过身没等两个丫头反应推开钱程巳房门。钱程巳的屋子是钱府最宽敞的一间,一眼儿并不能瞧看完,钱小凤进门仔细看了一番,气得发抖。   “钱程巳哪儿去了?”钱小凤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三更半夜钱程巳不在家,这两个丫头竟也知情不报!   “小姐……”两个丫头吓得跪下。   钱小凤深吸了一口气。葡萄梅子跟着她恁久,她们虽为主仆,却极少行这样的大礼,钱小凤态度松动不少,道:“你俩先起来,告诉我少爷究竟去哪儿了。”   “少爷……少爷……”葡萄嫌自己嘴笨,打了自个儿一巴掌,疼得她眼泪花花的,道,“少爷去了酒馆。”梅子也低下了头。   钱少爷伤势好了就爱蹦达,几日前便起了馋猫心。当初他为小秀儿喝得命都不要,恁久下来,到底沾了些瘾,加上钱小凤待他一日好过一日,他一开始觉得对不起姐姐,偷偷告诉了葡萄梅子,两个丫鬟大惊,帮他瞒着,也帮他戒那酒瘾。   譬如,钱少爷有功夫想酒,必定是躺在床上闲出来的,梅子便叫他多到院子里走走,打打拳,还能强身健体。钱少爷照做了。   他也实在忍得难受,告诉葡萄:小葡萄,要是哪日少爷我不在家了,那就是我出门闻酒香去了。别让姐姐发现,我答应,回来我还戒。   可他说得是什么混话呀。   两个丫头被她们的小少爷逗得流泪儿,又拿他没办法,答应了。   而今日,她们随小姐一道回来,就发现少爷已经不见了。她俩吓坏了,守在钱程巳门口,就怕钱小凤发现了。   钱小凤听完前因后果,捂着疼得快炸开的脑袋。两个丫头被她吓坏了,想扶住她,未料钱大姑娘突然暴吼了一句:“钱程巳,老娘要宰了你!”   第十五章   古有夜间五更分时法,一更属甲夜,名黄昏,二更属乙夜,名人定,三更属丙夜,名夜半,四更属丁夜,名鸡鸣,五更属戊夜,名平旦。四更在丑时,十二时辰的第二个时辰,是现代时间1至3点,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贼人往往便在此时行窃,故此,四更也可谓“鸡鸣狗盗”之时。   钱家大门哐哐哐敲了三下,门房早有准备,赶紧为门外之人开了锁。   薄云遮月,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听有一人道:“开门儿利索,明儿早少爷赏你。”   门房惶恐道:“少爷,小的不敢。”   钱程巳一身酒味儿,道:“快,搭把手。本少爷身上熏死了,先回房去。”   他猫着腰在自个儿房门上的窗户纸舔了个洞,里头黑乎乎的,阴冷得没个人气儿,倏忽松了口气,开了条门缝,“吱呀”一声开了条门缝儿,溜了进去。钱程巳正转头关上门儿呢,脑袋后面便有烛火晃动,他心头一惊,刹那间,钱少爷屋子灯火通明。   “钱少爷玩得可好?”   钱小凤坐在主位上,身后两个丫头低眉顺眼。   钱程巳心下“咯噔”一声,心道这回完了。屋里四人,葡萄梅子连看也不敢看他,钱小凤端坐着,手里拿着打了他恁多回的马鞭,烛火跳跃,钱程巳不敢吭气儿。   “说话呀钱少爷,你去哪儿了呀?”钱小凤闻着他身上那股酒味儿,攥紧了鞭子。   钱程巳秉着姐姐自小灌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教育,“扑通”一声跪下了,腰背挺得笔直,态度恭恭敬敬,道:“姐,我错了。”   “错哪儿了?”   “我不该夜不归宿,不该瞒着姐姐去酒馆。”钱程巳道。   “避重就轻。”   钱程巳急道:“姐姐,巳儿真的一滴酒都没沾!”   “鬼话连篇。”   “我没有骗你。我对天发誓。”钱程巳举着手指着天。   “不知悔改。”   最后四个字说完,钱小凤攥在手里的马鞭都捏变了形,她几乎在钱少爷举着手指对天要宣出什么毒誓的瞬间,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   “臭小子!败家子!你就恁不让我省心,非往你亲姐心里戳刀。整日里游手好闲不知进取,我在外边儿累得要死要活,回家还要为你这没良心的操碎心!我上辈子欠你什么,你要这样折腾我……”钱小凤骂着,眼泪刷的流出来。她这回被钱少爷气得恨了,手里鞭子颤抖着,竟一鞭也没挥下去。   钱程巳看见姐姐跳起来时,就已经吓得闭上眼睛,等了好一会儿姐姐的鞭子都没落下来。他睁看眼瞧见姐姐哭了,立马慌了神,跪着挪了两三步,抱住她的腿,道:“姐姐,巳儿错了,错了……你不要哭了。”   钱小凤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感。她到这里七年,以身实践那句“再难再苦,只当自己是二百五,再累再险只当自己是二皮脸”,恁多事都挺了过来,偏在最在意的人身上栽了大跟头。这么多年,她教也教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实在被钱程巳这长不大的少爷性子折腾得没了办法。   这会儿钱程巳也吓坏了。这么多年,他只见过姐姐被恶犬吓白了脸,再没见过她怕过什么,更不用说见她流眼泪了。他从没这么积极承认错儿,不停说道:“姐姐,巳儿真的错了,你别哭了。我以后都听你的话,都听你的,你别哭了。”   钱小凤这回是真的被家里这个混世魔王扎到了痛处。她心里不好受,别人也甭想痛快。她想教训钱少爷有太多法子,但总不不至于把他吊在树上。她等他几个时辰,等到了这半夜,看他一身酒气儿全没正形,实在打不动这心头肉了。   钱小凤身后的梅子葡萄见小姐哭了,自个儿也掉起了眼泪。女人的“嘤嘤”哭声回荡在屋,顿时升起一股悲戚之意。   而就在此时,钱少爷的门儿“吱呀”一声又开了。   三个女人的泪水都止住了,望着此刻本不可能出现在门口的人,一时间竟觉得诡异至极。   龙九站在门口儿,偏了偏脑袋四下环顾屋子,眼睑一垂一垂,像犯困似的。他脑袋似乎犯迷糊了,看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三个女人哪个是他要找的。屋子里跳跃的烛火映到他眼睛里,龙少爷认出钱小凤,眼神儿透亮,朝她走了过来。   他走得并不稳当。几步路的功夫而已,便东倒西歪,摇头晃脑,瞧着神智并不清楚,好歹走到钱小凤跟前,问的话倒还顺溜:“谁惹你哭啦?”   钱小凤闻到他嘴里吐出来的恶酒气,心下厌烦,双掌把他往地上一推,道:“怎么又是个醉鬼!”   一个钱程巳折磨她还不够吗?   “姐。”钱程巳扶住被推倒的龙九。他看见龙九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喊道:“今日我本是去找他的,却发现这人在酒馆里,我与他聊了几个时辰,光他喝了,我可一滴酒没沾!”   “我信你就有鬼了。”待在酒馆里几个时辰,一滴酒没沾?   “真……”钱少爷还想解释点儿什么,他扶着的龙九突然眉头一皱,“哇”得吐出一口带着酒味儿的酸水。钱程巳对自个儿身上污秽已经麻木了,苦着脸对姐姐道:“他半点儿酒沾不得,喝多少吐多少,即便我想喝,见他这样也没了胃口啊姐姐。”   葡萄擦了擦泪珠,捂着鼻子,啐了一口:“这醉鬼,烦死个人。”与梅子一道儿把钱少爷屋里的窗子全打开,味道才散了点儿。   “我且信你的话。”钱小凤道,“我问你,你去找他做什么?”   这回钱少爷扶着的龙九,又适时适宜地抬了个头,对钱小凤道,“钱小凤?钱小凤……”   诶?   钱小凤屏住呼吸……   “他一晚上都在叫你,姐姐。”钱少爷狗腿道。   葡萄告诉他,他亲姐害了相思病。钱少爷立马傻眼了,姐姐啥时候对这龙九动心的呀?他与龙九打过一回马吊,对他的技艺佩服得出神入化,之后再没什么交际。他操心姐姐的婚事,知道龙九离了钱家,急得团团转,好半天儿才决定自个儿出门,寻那龙九去。当然,也全忘了自己告诉过葡萄:若是他离家,便是他到了酒馆去。   他还没出盘龙镇,路过钱家酒馆门口,无意间看见了他。那会儿吕掌柜正在“招待”他。龙九身量不如李武俊结实,但那模样实在长得俊朗,吕掌柜见着他跟蜜蜂儿见了朵花似的挨着,而龙九面色红润,目光迷离,已然微醺,钱程巳看得一肚子火,大步流星进了酒馆。他赶开吕掌柜,说:“干什么呢,去去去。”   吕掌柜认得钱程巳,记着大小姐不许钱程巳喝酒的吩咐,正想把这尊佛请出去。钱程巳又说了:“这是我姐的男人,是你能碰的?”   吕掌柜羞得满面通红,怎的一不小心抢了东家的好货?她对钱程巳立马恭敬起来,道:“小少爷,您看,我也不知……”   钱程巳道:“你也别介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本少爷和他好好说说话。对了,来两坛好酒。”又道,“我不会喝的,你也不必告诉姐姐。”   吕掌柜不敢由着他,叫了小厮侍候这两位,嘱咐钱少爷一旦沾酒便来禀她,小姐那边才好有个交待。   钱程巳与吕掌柜你来我往之际,龙九一直保持着脑袋一啄一点的动作。钱程巳刚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位身上,就被这龙九吐了一身……   钱程巳告诉姐姐,他靠那两坛烈酒,把龙九祖宗十八代套了个遍。   事实上他与龙九还是存在着思维上的差距。比方说钱少爷问,你家住何处?家里几口人?多少兄弟?几亩地?几头牛?做什么营生?   龙少爷接着酒劲儿回答的含糊:海、海里。人?不知道。兄、兄弟十来个。没、没有地和、和牛,有、有、有鱼鱼……   钱少爷便转述给钱小凤:“他家住在海边儿,家里十来个兄弟,是打渔的。”他没见过来接龙九的老龟,以为龙九家穷得叮当响,心里乐开了花,这简直就是为他姐量身打造的上门女婿。   打你个头。   钱小凤心道,龙九那家仆随身带着几十万两银票,若他家是什么“打渔”的,大约是海商一类吧。   “他还说了什么?”钱小凤问。   “哎呀,别的他就不肯说了。我便问他,你觉得我姐如何呀”钱程巳是被钱小凤带大的,或多或少染上了她身上现代人的习气,这种攸关姐姐终身的大事他也是直来直往的。钱小凤暗自为弟弟不知廉耻的行径羞耻,又期待地听他要说的东西。   “我喜欢你啊。”   回答她的并不是钱程巳,而是在地上烂醉如泥的龙少爷。   钱小凤乍得没听明白,接着躺在地上那人又嘀咕了一遍:“我喜欢你。”,钱小凤“刷”得脸红了。   屋子里另两个女眷也被这毫不遮掩的表白弄得慌了神。要不是梅子拉着,葡萄差点儿就上前去踹人家一脚,喊着:“哎呀呀,这登徒子,竟肖想我家小姐……”   钱程巳十分留意姐姐脸上的变化,高兴的不得了,话本上管这叫两情相悦。他总算为姐姐办了件大好事。   钱小凤那“扑通”乱跳小心肝儿慢慢恢复过来。她没发话,葡萄梅子不敢把龙九扔出去,钱程巳捡到宝似的笑得十分开心。钱小凤被身边三个最亲近的人围着,自觉无所遁形,便脑羞成怒,把那股火儿撒到最无害的那个身上,道:“把他扔出去。”   只是,屋子里已经没人听她的了。   钱少爷一挥手,道:“葡萄,外边儿叫两个人,把龙公子抬到客房,好好招待。”   葡萄麻溜儿快步跑出去,梅子也躬身道:“梅子去叫人把少爷这里收拾干净。”也溜了出去。   钱少爷可惜道:“要是这里是姐姐你的屋子就好了,将这人抬到偏房就行了。”   钱小凤哭笑不得。   这三个就恁担心她嫁不出去?遇上一个就不让人家跑了?   第十六章   事实证明,钱程巳的决定是正确的。   龙九这个人,看着挺壮实,实际上跟块豆腐似的一碰就碎。这位少爷刚被抬到客房就发起了高烧,加上他不断地吐被钱程巳灌下的酒,到天明时候整个人都快虚脱了。钱小凤刚睡下就被家仆唤了起来。大夫进去两三时辰,她坐在客房外等着,披着外衫打瞌睡。   梅子叫她去睡,她摆摆手,要了杯苦茶提神。   等大夫收拾着离开了,天也大亮了,钱小凤上半夜顾着钱少爷,下半夜顾着龙少爷,实在没有精力巡铺子了。她十分任性地给自己放了个假,一边儿打哈欠一边儿揪着钱少爷耳朵叫他起来,说你也该醒事了,今儿巡铺子去。   而钱大姑娘回到自个儿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整天。   她醒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她穿上衣物唤了一声葡萄梅子,却没一人搭理她,钱大小姐腹中饥馁,自个儿摸到厨房去。   厨娘和烧火的小丫头正在砸核桃。钱小凤看着欢喜,吃了好几个。   她们说,这是送书房去的。这会儿他们正在书房里听管事报账,小少爷喊头疼,两位大丫头便吩咐送些核桃去,专给小少爷补脑子用的。   钱小凤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她睡个觉的功夫捡了这样的缺儿。正吃着,她的肚子“咕噜”响了,厨娘一拍脑门儿,道:“瞧我,大小姐一天儿没吃东西了,指定饿了。您先回房去,我给您做。”   钱小凤点点头,扔了两个核桃仁进嘴里,端起一盘儿核桃。这盘儿里有的砸好了,有的不过壳儿裂条缝,钱小凤也不管,道:“不必太多,给少爷送一盘去,日后每日六个,不断。”   钱小凤已经看明白了。钱少爷正值青春期,她说什么他都要反着来,越管他越蹦跶,不如放放手,省得她成日里憋三升心头血。   她哼着小调,没往自个儿房里,而是奔着客房去了。   龙少爷已经醒了。他的日子过得滋润,心情也美。昨儿下午钱大姑娘还不认他呢,第二天就发现自个儿谁在钱姑娘家里了,虽说他脑袋跟炸了似的疼,胃里也翻搅着,可架不住少爷心情好。他还想着今日晚了,明天一早就去看钱小凤,于是坐在床塌上翘着腿,哼着小曲儿喝着鱼汤。   不过……守着他的小厮亲眼见着龙少爷“噗”得把汤吐了出来,手里汤碗往桌上一扔,整个人往榻上一躺,被子往身上一卷,只露个脑袋在外边儿,眼珠子盯着门口,嘴绷得死紧。   小厮对他这番怪异举动还没回过神,就看见自家小姐一边儿往嘴里扔核桃仁一边儿进了门。他顿时对龙九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位少爷还能耳听八方?   龙九当然不是听着脚步声知道钱小凤来的,他现在“虚弱”得只剩下鼻子还灵,钱小凤在他方圆五里之内活动,他都能判断出她在哪儿,在干什么。所以,钱大小姐越来越接近他的时候,他坐不住了,慌得马上得做点儿什么。   于是,他缩到床上去了。   钱小凤见龙九虽然醒了却还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心里那点儿别扭也软掉了,走到他身边,问道:“你还好吧?”   龙少爷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厮看着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人这会儿躺在床上装病,内心正义感不禁噌噌噌往上窜。正想向大小姐揭示龙九的恶行,不料龙九的眼睛越过钱小凤,冷冷看了他一眼,小厮腿儿就软了,吞了口唾沫低下头装透明保持沉默。   龙九不说话,钱小凤也有点儿不自在。虽然她知道龙九也喜欢她,可是昨天人家那是酒后吐真言,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回事。要是她先开口了,人家不认,她这张老脸还要不要?   可是就这么僵着也不是她想要的啊。于是,钱大姑娘一个劲儿往自己嘴里塞核桃仁。   古代女子笑不露齿,吃饭遮遮掩掩,半点儿没声儿。钱小凤在外边儿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到家里就放松了,她习惯用左齿咀嚼,因而吃核桃仁儿时左边儿脸上鼓着一个小包儿,张嘴的时候那红润的舌头一卷就不见了。龙少爷不知她吃得什么玩意儿这么香,一直瞅着她。   钱小凤见龙九一直瞧着他看,也不吝啬,把怀里的盘儿往他眼前一递,大方道:“尝尝?”   龙九犹豫的功夫,钱小凤想起来他碰不得这些,有点儿心虚地把盘子往回缩,不料龙九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往她盘里抓了一把,抓着核桃仁的手又缩回被子里。   钱小凤愣住,“你把它们拿到被窝里干什么,孵蛋吗?”   龙九目光闪烁了一下,道:“待会儿吃。”   钱小凤十分同情他。这世上这样多美味的食物,偏偏他只能吃一种,哪怕做菜的师父再有手艺,给他蒸炸煎煮,酸甜苦辣换个遍,他也会腻的呀。   “你这样多久了不能吃别的东西,挺难受吧?”   龙九道:“就这十多天的事儿。只吃这,倒是挺难受。”无奈这儿只有海鱼,要是有虾有蟹就好了。   “你也试着尝尝别的吧。”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只吃鱼他会营养不良的。   这里没有海,我还能吃什么?龙少爷回味过来他们俩在鸡同鸭讲,笑道:“我不爱吃那些。”   关在镜湖四百年,唯一吃的就是镜湖里的鱼,以至于他脱困后闻着那味儿就想吐。人的五谷杂粮于他而言毫无益处,对他来说味同猪食糠腌菜,实在难以下咽。   他满不在意的样子,毫不关心自个儿身子的样子,钱小凤刚刚为钱少爷歇下去的那颗热情的心又为这位少爷燃烧了起来,她抬起下巴,有点儿不满的样子,道,“我看你才需要多吃些核桃仁。”   补脑。   龙少爷遮掩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攥着核桃仁,不明白他哪里招惹了她。   处于懵懂中的男女最令旁人糟心的,莫过于他们那层捅不开的窗户纸。比如现在,钱小凤的心情明显就是:老娘这是在关心你啊你怎么不领情?龙少爷则是她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需要人关心。   龙少爷真的在思考这个吃还是不吃,要不要吃一个表一表决心的时候,钱小凤已经不愿搭理他了。   她一边儿走一边想,看来龙九已经忘了昨晚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了,她这么眼巴巴的凑上来实在很跌份啊。   钱小凤走了,龙九很郁闷。他摊开手心里的核桃仁,狐疑地挑拣了一个,他瞧着钱小凤吃得挺香的,究竟是什么味儿?于是他试着放了一个进嘴里,嘴里缓缓上下动作,龙少爷表情如同嚼腊,最后还是“呸”地吐了出来。想随手把手里那些也扔了吧,他又舍不得,想了想,放进衣服里了。   钱小凤并没有去书房看弟弟。想着由着他,算错了帐她改。她这样考虑不无道理。钱程巳是被她打小宠到大的,这孩子一见着她就成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人,十来岁还能做出在地上打滚儿耍混的事儿来,现下他好容易开始做正经事了,即便做得不好,哪里做错了,她也不能干涉。   钱程巳该长大了。   她打定主意,绝不往书房挪步,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回自个儿房里去,迎面撞上了一人。   “大小姐。”管事如今不管赌坊了,被钱小凤派去监督布衣店的进度。   钱小凤“咳”了一声,和管事寒暄起来。   赌坊原本就被布置得很好,把那些赌桌盘出去,收拾干净后重新盘进雕花木柜就行,管事忙活了几天便完工了,只等绣坊送来花式,择个好日子便可开张了。   钱小凤与他说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少爷怎么样?”   管事知道她最心疼的就是钱程巳,道:“少爷这回被梅子葡萄架着不让走,刚我出来时,葡萄姑娘说了一句,‘少爷若想小姐高兴些,就好好做事吧,您想想,昨儿小姐都为你气哭了呢’,少爷便坐下了。”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样的事葡萄也到处讲,还嫌不够丢人吗?钱小凤心里骂着,面上却绷着,想起一桩重要事,对管事道:“您做事稳重,我放心,我手头有件事,交给你去。”   管事也不敢再取笑钱小凤,恭敬道:“小姐吩咐便是。”   钱小凤一直把皇甫昊临走时提到的镜湖一事挂在心上。要是他说的不假,那么盘龙山上的镜湖就是一个□□,或者说垂悬在盘龙镇人脑袋上的铡刀,盘龙山一旦暴雨,整个镇子都得完蛋,她实在无法放心,还是要找稳妥的人上去看看。   她并没有对管事明说这桩事,只让他带上有经验的山里人往盘龙山上去,沿着溪流往上,务必验看仔细。   管事也答应得痛快,愿为钱小凤做这样杂事,只说明早天亮便出发,这会子他便出去招人了。   希望皇甫昊只是夸大其词,盘龙山上并非那般严重。钱小凤想起皇甫昊说的那镜湖里的龙,心里念道,龙神啊,你可千万别拿我们盘龙镇上恁多人性命开玩笑啊。   赶巧她告了声“阿弥陀佛”,天上便“轰隆隆”一阵闷雷。   第十七章   一夜淅淅沥沥的小雨搅得钱小凤难以入睡,她心事重重,半夜起身坐在床上,披上衣服往窗边看。她家的窗户与盘龙镇上许多人家一样,朝着盘龙山的方向。夜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雨声被放大。   “阿啾……”   钱小凤被外边儿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直觉那声音耳熟,脑子一热,小声道:“你做什么呢?”   雨里有人“咦”了一声,脚踏着雨和踩着青草地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白影往她窗前靠近。   钱小凤想起了几日前,在那把伞下,他们隔得这么近。   她这回和他就隔着一扇开着的窗子。他浑身都被雨水湿透,脸上挂了水,为了更清楚地看她脑袋往她身侧倾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快意得很。   钱小凤下意识就要把窗掩上,不过被龙九制止了。他的手被窗户夹了一下,“啊”了一声,钱小凤知道他手上指定青了一块儿,可这死心眼儿还是不把手往回缩,她便狠下心,和这人较起劲儿来。钱小凤原以为自己力大无穷,拽一个钱程巳不再话下,何况这个病怏怏的货,可惜,这扇窗户还是被窗外的龙九一点儿一点儿扳开了。   “你想做什么?”钱小凤虽语气不善,却还是放低了声音,不让别人发现他们俩难堪。   龙九这榆木脑袋可算看出来了,单刀直入,道:“别躲我。”   “你算什么呀?本姑娘躲着你?”钱小凤嘴上不饶人,手里也不敢放松,整个人横在窗户前,就怕龙九这脑袋缺根弦儿的跳了进来。深更半夜出现在她闺房里,若被人发现了,龙九就等着被打死吧。   “那你放我进去?”龙少爷道,“我有点儿冷……”   钱小凤这才看他,她的窗户前有灯罩,龙九过白的皮肤上衬着有些黑紫的唇色,和她较劲的手靠得很近,冰凉一片。   这祖宗!   “你刚才干什么呢?”   “洗……雨。”   这是个什么说法?   钱小凤想起了上回,明白他又淋雨去了。她不解道:“你为什么呀?”   龙九以为打动了她,想往里靠,不料钱小凤照样横在窗前不放他进去。他心里无奈,这几百年没尝过海的滋味,到这地方来只有这样的方式他才能舒服点儿。淋一淋自海上飘来的雨水,他身上的龙鳞就会顺一些,鬼知道他连日不碰外边儿的水,都要旱死了。   钱小凤见他不答,也不勉强,对他道:“你在这等着。不许进来,否则看我不搭理你。”   龙九傻站在那儿,摸了摸鼻子,真就不往钱小凤暖烘烘的屋子里钻了。   钱小凤从屋里取出一把油纸伞,也不管是不是她常用的了,想着外边儿那傻子等久了又得大病一场,又裹了件裘衣给他,道:“给,穿上,打伞回去。”她想这回本姑娘仁至义尽了。   却不知按照龙九刚才的想法,是想到钱小凤的屋里睡一晚的。别介,龙少爷眼中没有半点礼义廉耻,男女大防,他对钱小凤做到如此,表示了他最充分的信任。   钱小凤如此待他,龙少爷也心满意足,便退而求其次,乖乖走了。钱小凤看着他白花花的影子消失在雨里,才掩上窗户,她刚躺下,又好死不死打了个喷嚏。   ……   喜欢这种东西,靠近了就容易感受;而病这种东西,靠近了就容易传染。   钱小凤第二回着了风寒。她一边儿喝药一边对自己说,下回龙九再发疯风里来雨里去的,她绝不搭理他。人家生龙活虎的没病痛,她就可怜了,喝了许多苦药不说,做什么事儿都没劲儿,成天就爱躺被窝里,睡了吃吃了睡。   亏得她的风寒跟这场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风和日丽的时候,钱小凤也好了。   钱小凤谈了几日恋爱,没尝着蜜一样甜的滋味儿,可算明白了:她与龙少爷的脑回路搭不上线儿,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的。钱大姑娘备受挫败之感,不知叹了第几回,出外巡铺子去。   这一日最重要的事是从绣坊来的马车和小秀儿,这回钱小凤没敢让弟弟插手,亲自给秀儿在家里找了一间舒服的客房,那屋子离钱程巳的屋子不远,但必须经过她房间门口。除非钱程巳爬屋檐儿,否则绝逃不过她的法眼。这两个还是孩子呢,没个分寸,整出个孩子来怎么办。   钱程巳今日出门比钱小凤还早,守在布衣坊等着他的小秀儿。钱小凤前脚进门,还没得空数落弟弟两句,门口就听见了马车的轮轴声。钱程巳根本没功夫搭理他姐姐,三两步跑出去嘘寒问暖。   “秀儿渴了吗?饿不饿?我从家里给你带了点心,可好吃了。”   “秀儿,你可算来了,我昨儿一晚都没睡着。”   “一路可好?”   钱小凤脑门儿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特么才是在谈恋爱。   小秀儿跟在钱程巳身后,对他的问话一个字也没答,只点头摇头。她被钱程巳问得耳朵发烫,在钱小凤面前乖乖顺顺的。   钱小凤问着秀儿在绣庄的近况,钱程巳就守在一旁端茶递水,偶尔插嘴嘘寒问暖,钱小凤实在被弟弟公然“秀恩爱”的行为触怒了,随手砸了个杯子要他滚出去。   钱程巳不情不愿走了。钱小凤见秀儿因她这番行为眼神有点儿犯怯,干笑道:“秀儿莫怕,他不着调我才教训他。”   “他……很好的。”秀儿道。   钱小凤被弟弟和未来弟妹气得心头老血三升,绷着笑脸,僵硬道:“嗯,巳儿很好,但尚需管教。”   秀儿手里绞着丝巾儿,小声道:“他就是很好。”   噗。   钱小凤受了莫大刺激,捶胸顿足,看着秀儿羞答答的模样,心下大骇,难不成她也会有这样一天?顿时吞了口唾沫,摇摇头,不敢想下去。   安顿好了秀儿,一家人围在一张桌上吃饭。秀儿和龙九作为“客人”,受到了钱少爷的殷切照顾。   “秀儿,这是龙九龙大哥。他是姐姐的……”钱小凤听他又要胡诌,赶紧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钱程巳想也是,这八字还没一撇,他说错话又得惹姐姐生气,便道:“他是姐姐的客人。”钱小凤赶紧“赏”了弟弟一块儿肥肉。   她这个动作娴熟无比,自觉平淡无奇,偏偏被有心人看在眼里,钱小凤一顿饭吃得并不安生,她埋头苦干的功夫,总觉得有一道视线看着她,抬头看,自然不是来自若无旁人起腻的小两口,而是龙九。   这少爷不好好吃饭,哦不,吃鱼,看着她做什么。   正巧钱程巳夹着一块儿鸡肉到秀儿碗里,道:“你多吃些,太瘦了。”   龙少爷有样学样,夹了一筷子胡萝卜丝到钱小凤碗里。“喜欢吃就多吃点儿。”   钱小凤心里跟猫抓似的,学这些做什么?她与龙九待久了,早已经适应了他非同一般人的思维,突然这样“正常”一回,钱小凤自个儿都不习惯了。   看来她天生就不是富贵命啊,被人侍候不来啊。   钱小凤挡住了龙九源源不断夹来的胡萝卜丝,道:“再往我碗里送胡萝卜,我就把你的鱼倒掉。”她又不是兔子,吃这么多胡萝卜丝干嘛。   龙九皱起了眉,想起了这些“糠腌菜”难以下咽的程度,心里作呕,手上动作便悻悻然停止了。   钱小凤再次判断了她与龙少爷,秀儿与钱程巳的相处模式,心道他俩果然都是腻不起来的。只是她不知道,这会儿龙少爷根本还没觉出味儿来,要是知道了他和钱小凤根本就是“两情相悦”,还不天雷勾地火,把钱小凤这姑娘往沟里带。   现下龙少爷心里还苦着呢。他“弱”成这样,整日吃不好睡不饱,喜欢的姑娘又忽冷忽热,晾得他时不时不知所措。   日子不好过啊。   他们这儿没个定型,钱小凤依旧风雨不改的进行着自己的计划。布衣店开张,小秀儿跟着一位女掌柜做学,乖乖顺顺比自家那个弟弟不知懂事多少。钱小凤到底没忍住数落钱程巳几句:“你看看人家秀儿。”   这句话就像是“别人家的孩子”,偏偏又是钱程巳喜欢的姑娘,把他臊得不行,前几天还被葡萄梅子压着学,这两天已经自觉多了。   弟弟学乖了,钱大姑娘便心情好了。老鱼头进镇那日,她甚至亲自到客栈取新到的海鱼,想着回家熬给家里少爷们喝。   老鱼头带来的鱼,成活十之八九,一路颠簸到了他们这个小地方还能活蹦乱跳。盘龙镇的人们过着他们的小日子,老鱼头成了他们与外边儿的联系之一。他总会带来各种稀奇古怪的消息,下了货后便在盘龙客栈里喝酒,与一群老爷们儿吹牛。   “这伙采花贼,无恶不作,愣是糟蹋了临水镇十几个姑娘,据说有个小姑娘逃出生天,当晚病傻了,第二日她娘就投井去了,可怜哪。”   掌柜的见钱小凤听得入神,道:“临水镇与盘龙镇隔着恁远,小姐不必多心。”   钱小凤为那些遭害的姑娘叹了口气,道:“也非恁远,老鱼头赶车来,五日的功夫。临水镇离咱们这儿也就三四日脚程。咱家里女眷多,坏人在暗,咱们在明,还是小心为上,做些防范为好。待这伙贼子抓住了,我才放得了心。”   她记着这桩事,回到钱家便吩咐家中上下的女眷近日少出门走动,安全为上。尤其是秀儿,这可是弟弟的小心肝儿,万不能出岔子。   第十八章   钱小凤是在刚毕业工作几个月之后穿越的。她在自己那个出租屋里出入奔忙,一天到晚唯一的兴致就是做一顿好吃的给自己,没想到练出来的手艺到这里让钱少爷捡了漏。   一开始钱小凤除了钱程巳谁也不信,成天怕人给他下毒。她做饭的时候,就让钱程巳端张凳子坐在一边儿等着,钱小凤做好一盘儿给他一盘儿,钱程巳就这么被姐姐的好手艺养叼了。钱小凤在外拼命的那会儿,这位少爷还在家里哭呢,除了姐姐做的菜别的都不吃……   “姐,别讲了。”钱程巳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受不了姐姐讲他小时候那点儿破事,秀儿在呢,多伤面子。   钱小凤瞥了他一眼,不理,拉着秀儿又说起来:“我告诉你啊……我们家的小少爷……”   钱程巳管不了姐姐,转过身戳了戳喝鱼汤的龙九,低声道:“你管管她?”   咳咳。   钱少爷见龙九呛了一口,叹了口气,小声道:“你带姐姐一边儿玩去。”   龙九也瞥了他一眼,摇摇头。龙少爷如今喜欢钱小凤,更多的像欣赏一件喜欢的摆件儿,或者,他还没区分出钱小凤与别的喜欢的东西区别,因而独占欲并非强烈。比起和她单独呆在一块儿心下窘迫,龙九还是喜欢和一群人呆在一块儿,钱小凤的注意力不会全放在他身上,身上的火和刺也不会单独对着他一人。   他坐在桌边儿,对面正好看见钱小凤掩着脸对小秀儿耳语偷笑,眼角微弯,掩着嘴儿不时泄露嘻嘻笑声,龙少爷碗中汤水一漾,起了波浪儿。   这样的清闲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外边儿小厮来报,被钱小凤派到盘龙山察看山上险情的管事回来了。钱程巳终于盼走了姐姐,急于在秀儿面前找回男子气概,可他恁聪明的小子到秀儿跟前成了傻子,秀儿也不便与他多呆,被梅子领着回布衣店去了。   一时间,热闹的桌上只剩下钱程巳与龙九,面面相觑。   管事带回来一个老人家,姓陈,花甲之年,穿着朴素,年轻时候中了举,做了个芝麻小官,后来受到朝廷中的争权斗争波及,被罢了官。老人家便带着一家老小,赶着牛车,到这盘龙镇来。   “陈老在咱们盘龙镇也是说得上话的。”管事道。   钱小凤年轻,自不知这些事和人。她见管事对那老人家颇为恭敬,自然也叫他一声“陈老”。   陈老道他年轻做官时听过一回山崩,那一回连日大雨冲垮了山体,山下小村被埋在突如其来的山崩之中,全村人无一幸免。他作为邻镇的父母官,跟着朝廷派来的官员一同到那处巡视,可谓惨不忍睹,无可收拾。最后不过草草上报,一村人性命便白白牺牲了。   他道,盘龙山上确实存着不小的风险,上一回连日大雨,镜湖水猛涨,堤坝上残缺不全,着实不安全。若盘龙山再有一回更大的雨,山下镇民必定在劫难逃。   钱小凤没想到事情竟如此严重。她深深明白防患于未然这个道理,忙寻解决这大患之法。陈老便给了她三个建议:迁镇、筑堤,修河道。   钱小凤思度着。迁镇是万万不能的。盘龙镇人生活在此四百年之久,世世代代,繁衍生息。他们的根在这儿,便是父母官出面,镇里个年轻人肯走,这些老人家肯定也不会的。再说了,他们不知道山上潜在的危险,要是她贸然要他们迁镇,恐怕会被当作妖言惑众,给他们唾沫星子淹死。   修河道?钱小凤知道这是最好的一条法子。可修河的钱从哪里来?上报朝廷?钱小凤想到了那可怜的钱昊。如今上头争权夺位,哪里管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死活,等他们那点儿银子,怕是这辈子都等不到的。要不盘龙镇众筹?钱小凤摇摇头。这些铁公鸡要知道了她想从他们身上拔毛,恐怕得群起而攻之,啄死她。   最后还是筑堤要稳当些。钱小凤对古人的智慧十分敬佩,怎么着他们做出来的东西上千年也不会毁坏,强过那些钢筋水泥堆砌出来的豆腐渣工程太多了。   钱小凤让管事将此事上报衙门,只要衙门里的老爷一松口,她便出钱修缮堤坝,就算为镇上人行善积德了。   上回龙九与钱程巳坐在一块儿在酒馆,钱程巳这么多年头一回把姐姐气得哭了,亏得他扛回来的龙九及时闯进来,他少挨了一顿打。照理说他对龙九应该有许多话,可是与他清醒时坐一块儿,钱程巳只觉得尴尬。   龙少爷平日里不搭理人的,出现在他身边的事物,他都提不起什么兴致,对他好的,理所当然,对他不好的,亦无所谓,他可以优哉游哉躺在钱家房梁上,对着漫天繁星睡一晚,   潇洒的很。   钱程巳问过他,龙大哥是侠客?   他在话本里看到的游侠,可不就是龙九这样的。   无奈龙少爷听岔了,道:“本少爷是龙。”   不是虾。   龙九一口一个“本少爷”,比钱程巳还会摆谱儿,再加上他动不动就流落街头,三番五次饥寒交迫,与话本上潇洒人间的侠客还是存着差距,钱程巳便不问了。再者,他怎么着盘问龙九,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这就是位游手好闲的少爷啊。   要是让钱小凤知道他的想法,只怕又会骂他了:自个儿还是个少爷竟有脸说别人。   而今日又有不同。就像钱小凤已经逐渐把秀儿列为家庭成员一份子,教她做这做那,钱程巳也把龙九拉为了己方阵营,盼着龙九能“管管”姐姐,可千万别再秀儿面前讲这些事了。   于是钱少爷拿出了自个儿恭敬姿态,对龙九极尽谄媚,道:“龙大哥,你与我姐姐,处得如何了?”   龙少爷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钱程巳却看出了他眼神中的含义:惨不忍睹。他急得挠头,自凳子上站起来,在龙九周围走了好几圈,自言自语:“这可如何是好。嗯,我想想……姐姐喜欢些什么?”   钱程巳这位姐姐,真个儿不好对付。她平日里没什么闲暇,也就没培养出什么兴趣爱好,衣食无忧,出入有序,实难伺候。酸甜苦辣既无偏嗜,也不挑食,唯一的就是喜欢下厨,可是龙九要讨好她,总不能让钱小凤呆在厨房里为他做菜。   钱程巳了其实非常了解钱小凤。他姐把嘴一抿他就知道她心情不好得揍人,自个儿便会躲远些,可是他实不善于总结,也就当不了龙少爷的“前辈”,想来想去,这方面竟只能求龙九自求多福?他来去踱步,挫败感油然而生。姐姐对他这么好,他却不知道姐姐喜欢什么东西,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没良心。   可还得为龙九出主意不是。他上下打量了一回龙九,道:“你身上可有信物,送与姐姐可好。”   龙少爷受到指点,想了想,点头。信物?老龟给的银票可算?   钱程巳见他点头,哪里想到龙少爷理解的信物是犯铜臭味的东西,道:“只一样还不行,你得诚心诚意待我姐姐,把自个儿的事说与她听,断不能骗她的。”这一点钱少爷深受其害。“秀儿当初不知我是钱家人,还与我一道玩,一知道我是钱程巳,好多天不肯搭理我。”   龙九这回没想到什么银票明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上,他有点儿开窍,想得倒是他是龙子这回事。钱小凤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是个什么反应?会气他瞒他恁久?还是寻着由头把他扔出去?   自从上回龙九向钱小凤低了那头,龙九在她面前,便再也没有那样傲人的劲儿。他也从未想过,身为神龙,他比钱小凤这个凡人厉害多少。反而现在一心想学的,是怎么让她也喜欢他,怎么绕过钱小凤那浑身的刺儿,抱住她。   最后三个字把龙少爷兴奋得浑身一抖,道:“我这便去?”   钱程巳巴不得龙九早日收服钱小凤,整日与她黏在一块儿,对龙九一点就通的出师状况十分满意,道:“龙大哥,靠你了。”   龙九压根没考虑过钱程巳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从衣里拿出老龟给他的银票,他在雨里淋了一回,又不注意整理,放在衣服里的银票早皱成了一团,虽辨认得出形状,可也太难看了。   龙少爷再无长物,便一心找钱小凤说“真心话”去。他想,要是钱小凤因为他是龙从此不再理他,那他就只好等着法力恢复,抹掉钱小凤这部分记忆,然后再把她带在身边。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几十年前他便做过一回。   不过……   在龙少爷踌躇满志,预备用自己这辈子最真的话打动石头心肠的钱小凤时,却发现钱小凤并不在她常活动的范围之内。或用兽的话来讲,钱小凤并不在龙少爷的领地范围内。   他把钱小凤常去的地方,都划在了自己的保护范围。一旦钱小凤去了陌生的地方,而且还是恁多雄性动物的地方,龙少爷便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对劲儿了。   “大小姐?”门房答道,“大小姐就在隔壁啊,方才才跟着李大哥进去呢。”   即使李家武馆与钱宅一墙之隔,钱小凤也几乎不去那个地方。龙九从未把那个整日里传来汉子“哼哼哈嘿”的练拳声的地方划为他的名下,一确定钱小凤在那里,他便躁动起来。   “咣当”一声,龙九照着钱家大门踹了一脚,提着步子就往隔壁去了。   两个门房被龙九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想那被龙九踹的那扇厚实的木头大门儿竟出现了裂痕。细瞧他方才用力踹的那处,已穿了底儿,破了一个大洞。   第十九章   老武头病了。   钱小凤记得,当初老武头教她功夫时,就已是近古稀之年。如今六七个年头过去,他再怎么好的身子骨也出现了病痛。   “人老了,魑魅魍魉全上门了。”老武头躺在榻上,对着钱小凤叹息,“这么久了老头我都没想明白,你怎的会不答应呢?武馆恁多小子,加上我老武头都亲上阵,你怎的会拒绝呢?武俊那孩子我看着长大,是个好小子,待你与钱程巳也实心,你怎的会不同意呢?”   人上了寿数,总是一句话唠唠叨叨,老武头不明白钱小凤拒绝的理由,直问了三遍。   李武俊将钱小凤带屋后,便自个儿走到外边儿去,让老武头和钱小凤这对短师徒单独说话。因他不在,钱小凤便没了恁多顾及,道:“我钱小凤又不是与你这武馆恁多人成亲,管得了你们怎么想吗?我如何不知道李大哥人好,可我就是不喜欢他,老武头,我也没办法。”   老武头闻此又叹息,继而剧烈咳嗽起来,钱小凤见他如此也着实于心不忍,但自己早已把话与李武俊讲清楚,现在又出了个龙九,当然再无回旋余地,按捺住自己,终究没开口。   老武头猛烈地咳嗽了好一会儿,抬起头又对钱小凤道:“本盼着你和武俊能够成双成对,老李家早日有后,老武头这把身子骨了,活着有个念想,没成想,丫头你是这么个铁石心肠……唉。”   钱小凤往日里斤斤计较,待人刻薄,断不会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家,只把话题赶紧引开,与他说了许多笑话,希望前程往事就这么揭过去。   他俩说着话,李武俊匆匆从外边儿进来,道:“钱大姑娘,外边儿有个人找你。”   老武头见她要走了,苍老的手拉着她,又咳嗽了一阵,问道:“丫头啊,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李武俊在一旁,立刻明白了老武头方才和钱小凤讲了些什么,而钱小凤只与老武头告辞,道:“您好好休养,旁的事别再多想。”便与李武俊一道出去了,留下老武头唉声叹气。   到了院子里,钱小凤傻了眼,怔愣好一会儿,怒道:“你们绑他做什么?”   龙九被人五花大绑,一左一右两只胳膊被人架着。见钱小凤来了,被绑起来的龙少爷直觉羞愧。钱小凤端端站在他跟前,对他身边两人怒气冲冲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解开。”   绑了龙少爷的两个小子,揉了揉被龙九踹得青肿的肚子,看了看台阶上的李武俊,闷着声儿把龙九解开了。   毕竟是在别人家里,龙九一被松绑,钱小凤就准备坐下来听听来龙去脉。不料身边的龙九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他身量高过钱小凤,力气比她还大些,拽着她就往外走,再不给别人开口的机会。李武俊见那小子对钱小凤举止粗鲁,但钱小凤自个儿没半点儿反抗,倏忽明白了什么,攥紧了拳头没开口。   钱小凤就这么被带走了。   两人出个门儿拐个弯儿就到了钱家,两个门房还在对门口破着的大洞愁眉苦脸,就见着龙九拽着钱大小姐进去了。这两人脸色不好,两个门房你来我往,猜拳决定谁做报告大小姐大门儿上有个大窟窿的噩耗。   钱小凤在出了武馆那个瞬间就恍然大悟了,敢情这位少爷是吃醋了?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做人准则,她顺从的跟着龙九,一路被各种惊奇的目光注目着,回到了龙九的暂住地,客房。   一关上门,她就甩开手,叉着腰,道:“你想做什么?”   “那人跟你提过亲?”   乖乖,好歹不需要向这位少爷科普什么是提亲。李武俊那日求亲他正好在钱家,走到门口看了一眼,那会儿武馆小子们正在舞龙,不过龙九这条真龙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花里胡哨的东西是按照龙的样子做的。   记得当时他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真丑。   “没错。”钱小凤心里偷笑。   “你都拒绝了他,还跑到那人家里做什么?” 龙九这会儿好像聪明了一样。   钱小凤道:“我后悔了呗,干你何事?”   龙少爷立马垮下脸。他那俊美无双的脸流露出一丝怒意和无措,可就是闷着声儿不出气儿。钱小凤心想不会玩儿脱了吧?这位少爷就这么受不了打击?承认一回他吃醋了会死?   “他有什么好?”   钱小凤听到这句话心下就笑了。她说李大哥为人忠厚,龙少爷心说那算什么本事;她说李大哥身强力壮,龙少爷心说那身板儿给少爷我塞牙缝都不够;她说李大哥待人真诚,龙少爷心说真心诚意他这里也有啊,关键是这闹心的钱小凤得要啊。   总而言之,在钱小凤的列举之下,龙九半点儿比不上李武俊,她一边儿说一边儿心里叹息,爱情又讲不了这些道理。而在龙九心里,所谓的忠厚实诚的李大哥,连他少爷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钱小凤啊钱小凤,你怎的这样没有眼光。   但他不会说钱小凤没有眼光,因为钱小凤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龙少爷经过内心剧烈斗争,终于开口道:“钱小凤,你想知道我的身份吗?”   钱小凤闻此不禁正色,她一早猜测龙九的身份不简单,可又不能胡乱猜测。现下他终于要对他说了?钱小凤缓缓点头。她想着要是龙九和她摊开说话,她也必回以诚意,告诉他,兴许自己哪一天就会突然不见……   “其实我……”   “大小姐。”门外传来门房的声音。   钱小凤哭笑不得,外边儿人真没眼力劲儿。答应了一声:“何事?”   她可着实冤枉了人家,门房原本老实候在门口等着屋里的人吵完,可是这天儿越发暗了,门上的窟窿这么大,着实不是个办法,故此开了口。   钱小凤出去了,龙少爷坐在凳子上,叹了一口气,“一条龙。”   钱小凤见着那个脑袋大的窟窿时不怒反笑,问:“龙九踢的?”门房点头又点头,就怕钱小凤拿他俩当冤大头。   钱小凤心情却蛮好,道:“咱家的门也该换了,你们回禀梅子去,这么大个洞着实不好看的,明日便要处理妥当。”话毕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找龙少爷支银子。”   她自个儿哼着曲儿往屋里去,吩咐葡萄翻找出一根人参,让梅子给老武头送去。老人家毕竟教过她一场,是她半个师父,于她有恩,她也不愿做的太难看。但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旁的再也给不了了。   这头龙少爷被两个小厮围着,嬉皮笑脸要他赔钱家那门儿。龙九在门前看了好一会儿,难以置信,问道:“这门当真是我踢的?”   两个门房愁眉苦脸,以为他不愿付这笔银子。若龙九不赔,账房就得让他们来出这笔钱,当下吓坏了,赶忙道:“龙公子,您当时踹了这门儿一脚就往隔壁李家去了,咱俩想拦着你也没法,这一会儿功夫,只有你与小姐出入过,不是您,难道还能是大小姐?”   他们搬出钱小凤来,龙九不说话了,往衣服里掏物件儿。他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银票。跟着银票一块儿溜出来的是几个黑乎乎的核桃,龙九蹲下捡起核桃放回衣里,随手把银票递给他们,道:“给,你们看着办吧。”   龙少爷往家里走,越想越奇怪,他怎就突然有了这样的怪力?法力不是还没恢复吗?   这浑浑噩噩一天,就像演了一场闹剧,太阳下山了,戏台上的咿咿呀呀也该收拾停当,台下的看客也该散场休息了。   可是钱小凤不能。她房里点着蜡烛,四面儿窗户掩着就怕风吹进来凉着她。葡萄梅子在一边儿侍候,小葡萄连打了几个哈欠,眼皮子一掉一掉犯着困,梅子也没好许多,只她撑着,每隔一会儿还得低声提醒因疲倦实在熬不住趴在桌上小睡的钱小凤。   钱小凤为了钱程巳可谓费尽心机。上回钱程巳上酒馆把她惹得火了,第二天便把家里所有她该干的事儿全扔给钱程巳,钱少爷日日外出巡铺,夜夜挑灯对账,叫苦不迭,却不敢再朝姐姐抱怨。钱小凤明面儿上不管他,事实上钱程巳一举一动都在她耳朵里。   钱程巳毕竟年轻,钱家的几个掌柜管事见她要放权,必定心有变数,钱小凤管不了这些人的心思,但万事都给钱少爷兜着,不让那些人伺机欺负了弟弟。譬如现在,钱少爷白日里对过的帐,她到夜里还要再查一回,确保万无一失。   这样太折腾人了,钱小凤第五回在冰凉的木桌上磕了脑袋的时候,想着。可如今她也别无他法,只希望钱程巳早日成长起来,她就可以完完全全放手了。   她这一忙活,就到了三更,晃晃悠悠从桌上站起来,梅子给她打来水,钱小凤抹了把脸,拿起桌上的小点心咬了一口,一边儿叫梅子也吃。她喝了杯清水润口,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皱巴巴儿的纸,酸溜溜道:“真有钱。”   梅子一边吃着小点心,没敢说话。   这是门房战战兢兢送上来。钱小凤不得不说自己慧眼识人,选到了这样的好家仆,一万两的银票在手里都没动心给送了上来。门房说,他们叫龙少爷赔修门儿的钱,没想到他竟然给了这么多。   钱小凤当时也啐了句“败家子儿”,但无奈龙少爷败的那家与自己没有关系,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她把银票收起来,对梅子道:“明日找个匠人把门儿修好了,然后吩咐厨娘明儿中午加餐,布衣店开了,你与小葡萄也去置几件新衣,所有的钱都从账房里支。”   梅子诧异地望着她。   钱小凤咧开嘴“嘻嘻”地笑,扬了扬手里的银票,道:“赚了一大票。有人给我花银子,当然不必客气。”   第二十章   龙九这银票不可不谓来得及时又妥当。衙门老爷一听说钱大姑娘愿以一家之财力修缮镜湖,不禁大悦,第二日便派了捕头上门褒奖,说钱大姑娘深明大义,有钱大姑娘在咱们盘龙镇,真可谓盘龙镇众人之福。溢美之词,听得钱小凤都要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善人。   她“慷慨”地掏出昨日才从龙九那里得来的万两银票,与捕头一道去了一趟衙门,商定了吉时吉日,镜湖破土动工。   钱小凤从衙门出来,便去了布衣店。她鲜少去那处,一来有她看着,掌柜不好管教秀儿,二来店铺门口就是朱家的当铺,不知钱小凤触了那朱大掌柜什么霉头,回回被他遇上都要被纠缠半日。   今日钱小凤自正门进去,与店中秀儿寒暄几句后,打算从后巷出了,没成想人家就在那里等着她。钱小凤一见到朱大掌柜对她摆着笑脸,便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暗自头疼该怎么摆脱他。乖乖,要是这位掌柜再纠缠她,她可就要翻脸了。   “钱大姑娘。”   “朱掌柜。”   这两人都是商人里的猴精儿似的人物,明明水火不容,偏要笑脸相迎,你来我往,亲亲热热,相互恶心装相。   “钱大姑娘,我听说,那位龙九龙少爷住在您的府上?”朱大掌柜道,“我与他是旧识了,不知可否请姑娘转告龙九公子,请龙公子择日到我府上做客。当然,钱大姑娘也一道来,咱们一块儿热闹一下。”   后半句当然是客气话。朱掌柜想见的是龙九,钱小凤不知他的底细,当然不会轻易答应,道:“龙公子是我家巳儿请上门的客人,朱掌柜想见他,还是问问我那不成材的弟弟吧。”   葡萄绷着脸没敢笑出声,龙九分明就是喝醉了被钱少爷背回来的,怎么成了少爷的客人了。   “钱大姑娘说笑了,谁不知这偌大钱府,钱大姑娘才是真正的主事人。”朱掌柜不吃钱小凤这套,道,“我只是想与龙公子叙叙旧,钱大姑娘不必多心。”   没生意叙个什么旧。钱小凤心里翻了个白眼儿。   梅子机灵,笑吟吟接话道:“掌柜的可不知道,如今家里是少爷管家了,咱们小姐都不知这些事哪。”   钱小凤也不管朱掌柜再说什么,一副油盐不进的面孔,回家去也。   “小姐啊,您说朱掌柜找龙九打着什么算盘呢?”葡萄道。   钱小凤冷笑道:“我看是他前几日被梦里恶鬼吓傻了,在山神庙捐了恁多银子,这回人清醒了可不知怎的后悔呢。想来想去,还是龙九这个又傻又好骗的少爷好欺负,他把人哄到手,骗他那几颗珠子出去倒卖,折了多少钱都回来了。哼,当谁都是他铺子里的冤大头吗?还想骗人?门儿都没有!”   “哦,原来如此。”葡萄点头道,“小姐您这是护犊子呢。”   “呸,什么犊子!”钱小凤啐了她一口,“谁护他了?”她自己回了句嘴都觉得此话辩驳无力,偏偏后边儿葡萄继续取笑她:“梅子啊,看来咱们很快就能改口叫姑爷了。”梅子点头,也为钱小凤高兴。   钱小凤想自个儿着实把两个丫头宠坏了,当着她的面儿便这样编排她。就像钱程巳,他作出的那些轻狂事她都要负起一定的责任。钱小凤拿她们没法儿,使出杀手锏,道:“再嚼舌头,明儿就把你们俩配人。”   那厢赶紧闭了嘴,钱小凤才觉得身后清静了些。她今日得了清闲,本想在盘龙镇街市上好好转悠,只可惜突然想起上回老鱼头说的采花贼一事,心道如今巳儿渐渐懂事了,她这些清闲日子只会多不会少,这几日还是小心为上,便带着身边儿两个丫头回家了。   钱家大门已经修好了。因钱家挨着武馆,这宅门之事钱小凤又不似古人诸多忌讳,只求安全为上,所以这大门儿上好了漆就被作坊木匠装好了,钱家门面儿焕然一新,连带着钱小凤也心情好了许多。   这心情,若是没见着一瘸一拐的龙九就更好了。   “你这是怎的了?”钱小凤惊道。   龙九脸红了又白,半响儿嘴里蹦出来一句:“摔了一跤。”他总不能说以为自己恢复了,便往墙上踹了一脚,踹的腿脚骨折了吧。   钱小凤也没心思分辨真假,对梅子道:“去找个大夫来给他看看。”   大夫来得很快,他这几月就靠着盘龙镇最殷实的人家捞些油水。进出钱府的这几回,把他这辈子的棺材本儿都捞够了。老大夫几乎随时处于待命钱府的状态,回回到了钱家都要告几句“阿弥陀佛”,希望自己别沾上钱家的血光之灾。   龙九这回是腿伤,不需要宽衣解带扎针,钱小凤便在一旁儿看着。   大夫扶着龙九的腿,帮他正骨。   钱小凤看着他们动作,心想电视里演得实在太假,她也没看龙九多疼的样子嘛,为何那些古装剧里会那样惨叫?   老大夫手劲儿大,一边儿摸着一边儿心里嘀咕,这个怎的这样能忍,连叫都不叫一声儿?他都怀疑自个儿是不是把骨头恢复原位了。于是手上又四下揉搓验看,龙九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的手,缓缓摇了摇头。老大夫这才发现,原来这位龙少爷已经痛得发抖了。   他回头看了看钱大姑娘,瞬间了然,敢情这是姑娘看着,这位少爷绷着面子呢。他收拾着,道:“钱姑娘,人已经好了,不过尚需在榻上歇养几日,少些走动,多吃一些补益之品。”   钱小凤点头,吩咐梅子送大夫离开,葡萄眼力劲儿好,跟着溜了出去,给他们腾地方。钱小凤对龙九难得和颜悦色了一回,可怜他:“很痛吧”   龙九本来忍了这么一会儿,就是不想让钱小凤看他笑话。可谁让钱小凤头一回这么温柔问话?色令智昏,龙少爷犹疑之下选择了点头。   痛啊。如今他“弱不禁风”,身体弱得稍微喘口气儿就气喘吁吁,就连错一错骨头这样的小毛病也能疼得他出了一身的汗,龙子颜面荡然无存。若教旁人知道他如今情状,他会忍不住杀人灭口。   可是看着他的,是钱小凤……   龙少爷心里默算了一下,这辈子的脸都在钱小凤面前丢尽了。也就不差这一回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得好好养着,只可惜你只吃那鱼,否则我也可以给你熬些汤药,喝下去你也好早日恢复。”钱小凤道。   “你熬?”龙少爷挑眉,“那我喝。”   这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少爷赏了她什么殊荣。钱小凤如今也逐渐明白了他的德行儿,也不生气了,道:“真喝?本姑娘的汤,咽下去可不许吐。”   龙少爷噎住了,有点儿泄气,又不能立马改口,说算了吧我逗你玩儿呢。他知道要是说错一句话,面前的钱小凤转身就走的,一句话也不与他说了。   钱小凤先放过他,道:“既然如此,本姑娘也不勉强。”龙九那个少爷的胃,娇得不得了,她哪里敢胡乱给他吃东西。   她想起另一桩事,道:“我把你昨日给的那张银票上交了衙门,用于修缮镜湖堤坝。钱本就是你的,龙少爷胡乱花,我钱小凤倒不会贪你的,到时候就在上边儿写上你的名字,让盘龙镇人记得你的恩情?”   龙九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说什么。把他的名字刻在镜湖边儿上?他已经被那鬼地方困四百年了,刻上他的名字,再困他一辈子吗?龙九倒抽一口冷气,赶紧道:“不必了。”   这傻子,他要是加上一句“给了就是你的”,或者“我的就是你的”诸如此类的肉麻话,可不就把钱大姑娘打动了?但他十足十就是个死心眼儿,想一桩事是一桩事,此刻一心想着别再和镜湖那个鬼地方扯上关系,当然就不会顾及钱大姑娘的感受。   “我知道龙少爷不缺这几个钱。”钱小凤道,“谁捐了钱就印上谁的名字,这是惯例,您好心一片,盘龙镇上的人会记你一辈子的。”   龙九不需要别人记他一辈子,钱小凤记住他他就知足了。他说不过钱小凤,便道:“既然如此,我不要那名声,你若愿意大可去。”   他半点人情世故不通,话里的弯弯绕绕也不会回转,三两句话,就把钱小凤得罪大发了。   “去就去。”   钱小凤攥紧了拳头,心里窜起火苗。当然,她不可能上衙门把那张银票要回来。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从帐房取出一万两的银票,然后揉成团儿扔在龙九脸上。   龙少爷懊恼地躺在床上看钱小凤出去,不知道她还会回来,想了想掀了被子从榻上跳起来,一瘸一拐追出去。   钱家家仆只见过大小姐拿着扫帚追着小少爷打,从没见过有人一瘸一拐追着大小姐去的,龙九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极其热情给他指路,龙少爷一路追着,途中还被人借了根木棍当拐杖,一路追着,竟然到了厨房。   厨娘在一旁儿站立不安手足无措,不敢打搅面色不佳的大小姐。   钱小凤一只手把鱼摁在菜板儿上,一只手拿着菜刀举得高高的,“哐当”一声,菜刀落下去,鱼头鱼身分离。   龙少爷下意识摸了摸自个儿的脖子,呼了口气,还在。   第二十一章   “这伙采花贼,真不是人!安平镇上陆员外的小女儿,才十六岁,就被掳走了,现今生死未卜。陆员外一夜白头,夫人也哭瞎了眼睛……”   “安平镇距咱们盘龙镇比临水镇还远了些,小姐不必挂心,贼人不会上咱们这儿来了。”掌柜的安慰钱小凤。   钱小凤也松了口气,又听老鱼头形容得可怜,不禁为那遭了害的陆家小姐叹了口气,只盼着那伙采花贼能早些被抓住吧。   她提着鱼篓回钱家去。今日她与小秀儿说好了,一道下厨。钱小凤狠下心让外头女掌柜替她管教弟媳妇,自己自然要对秀儿和和气气,白脸红脸都要唱齐全,有利于小秀儿这根红苗正的小女娃健康发展。   钱小凤是与一辆马车一道到钱家门口的,帘子揭开,一双短腿儿战战巍巍从车上下来,那人见到她,恭恭敬敬告了个礼:“钱姑娘。”   看来老鱼头不光带来了采花贼的消息,还带来了这位归爷。   钱小凤对龙九这位家仆印象可不好,小眼睛,八字胡,走路东摇西摆,长得跟小鬼子似的,进她家门儿一回就把龙少爷带走了。   归爷吸取了上回从一个盘龙镇从早走到晚的教训,这回坐了马车,钱小凤作为主人家,不能把客人晾在门口,可是她实在受不了这位归爷走路慢得好比乌龟,好容易等他进了门,钱小凤维持了她最后的礼节,招来一个小厮,让他带这位归爷去找龙九。   事实上归爷无需旁人帮助,他的鼻子灵得跟狗似的,闻着他家少爷的味儿就能找着人,不过怕钱小凤这个凡人看出破绽,没有拒绝。   钱小凤没走几步路,迎面走来龙九,他走路一跛一跛的,那是上回受的伤还未好齐全,龙九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越过她,奔向老龟。   就这样,钱大姑娘亲眼见识了龙少爷拖着归爷一条腿儿往院子里走。那被拖的人留下了一路痕迹。偏偏龙九脚步还不是恁利索,一跛一跛的,身后的人也跟着一颠儿一颠儿的,实在摔得可怜。   他动作娴熟,显然已不是头一回。钱小凤看得瞠目结舌,突然觉得龙九在她面前实在是太温顺了。   老乌龟“哎呦喂”叫着,他够不着疼得火辣辣的背,又不能在少爷面前做得太过明显,只得忍着,还得关切问龙九:“少爷,您的腿怎么了?”   “摔了一下。”   听他满不在意,老龟也不敢多问,对少爷讲述了他回龙宫一趟的收获。   “龙母整日里哭着盼着少爷回去呢。龙主说了,少爷被此处困了恁久,一身灵气与这盘龙镇融为一体,一时间法术无法恢复也是常理,此事人为无功,尚需天机相适,方能成事。龙主吩咐老奴回盘龙镇,专照看少爷您,说要是您恢复了,便带您回去呢。”   龙九“哼”了一声。   他法力全无的时候跟废人没什么两样,老东西当然不担心他会犯事。他怕的是自己一旦恢复了,对着盘龙镇心声怨愤,一个神龙摆尾劈了盘龙山,伤了镇中人,又给他添上麻烦,这才派老龟来看着自个儿吧。   老龟跟了自家少爷上百年,龙九一哼哼他就能猜到少爷在想什么,赶紧为龙王开脱道:“龙主也想着您哪,少爷,这四百年,龙主说他做了几回梦,就梦见少爷您回家了呢。”   “他是在哪个妃子床上想起我的?”他还不清楚自家老爹的德性吗?   老龟见这和事老当不成,也不敢再把少爷往烦心事上引,转而问道:“我的少爷啊,您怎的又住到钱家来了?”他进门时遇见那钱大姑娘,眉飞色舞的,一脸凶相。少爷如今没了法力,断不能被一个姑娘欺负了去。   却不知,龙九已经被钱大姑娘来回折腾了几番了。   龙九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的糗事,他拍了拍老龟的肩膀,老龟受宠若惊,挨少爷近了些,听他低声道:“你说我娶了她,如何?”   什什什……什么?   老龟差点儿吓了个四脚朝天。那钱大姑娘给少爷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少爷说出“成亲”的话来?这才几日?奈何他不敢当着龙少爷的面儿说钱小凤的不是,只能颤颤巍巍试探道:“少爷啊,这个钱小凤有什么好?”   龙少爷当晚就带他见识了钱小凤哪点好。   宫保兔丁,红烧鱼骨,爆炒田鸡,八宝鸭,酱拌黄瓜,杏仁豆腐配上一盘儿荷花瓣儿乘的枣泥糕,最后还有龙少爷专用的清炖鱼汤。一道道美味,出自钱小凤和小秀儿之手。   在厨房里转一圈儿,秀儿对钱大姑娘佩服得五体投地,上菜前跟钱程巳说了钱姐姐千般好万般好。   老龟不似龙九,他常年在人间转悠,吃得惯人的这些东西,名楼大川去过,好手艺见得多了。有心试一试钱小凤的手艺,老龟不动声色尝了几口。别看他平日走路慢,下筷倒利索,三两下就把桌上几道菜试了个遍。   用巾帕擦擦嘴,老龟看了看只能喝汤的少爷,心说,少爷啊,您这是可惜了呀。   像钱小凤这样手艺好的闺中小姐老龟还是头一回见,对她的印象好了些。他也不知顾及,上下打量钱小凤,摸着小胡子心想姑娘还不错。   钱小凤被他看的背后发麻,原本想啐一句看什么看,又想到这到底是龙九的人,桌上还有小秀儿看着,便忍了。忍了好一会儿,她被那归爷看得实在不自在,往龙九身后缩,想让龙九高的身子挡住自己。老龟伸长脖子,妄图再看仔细些,他家少爷一巴掌扇过来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睛。”   钱小凤偷笑,赶巧这幅模样被老龟看在眼里,他心里嘀咕,手艺是好,可这位钱姑娘也就这么点好处,偏偏少爷还没福分。呸呸呸,钱小凤才没福分呢,他家少爷是龙子,福泽天定,哪是一个钱小凤配得上的。   一双小眼睛又瞅瞅少爷。只有少爷你才觉得这只假凤好,漂亮得跟朵花儿似的,人见人爱。他老龟过了上千年,那天上仙女、人间绝色不知见了几多,少爷也是,恁多鱼婢龙女他看不上一个?   到了晚上老龟唉声叹气,再没忍住,问龙少爷:“少爷您究竟喜欢上这钱小凤哪点儿?她又不是真凤凰。”   龙少爷烦他,掏掏耳朵道:“你说的那凤凰神鸟就好了?少爷我记得,刚成人型那会儿,吃了它一颗蛋,那群金灿灿的大鸟追着我,一只鸟一爪子,把我的肠儿肚儿都挖了出来。”他对那真凤凰的印象可不算好。   老龟心想您还好意思,凤凰几百年才产一窝蛋,运气好了孵化百年活得了一个,您就挑了个最大最圆的吞了,它不跟你拼命还能跟谁?   龙少爷又说了:“我家小凤儿比那凶悍的凤凰可爱多了……”   恁凶悍的姑娘还可爱?老龟瞪圆了眼睛。少爷您已经魔怔了啊。   老龟秉着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的准则,决心把这棒打鸳鸯的恶人交由别人来当。当然他不敢造次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少爷虽没了法力,徒手拆他龟甲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厢主仆各怀心事,一个喜,一个忧,说着话便将歇了。那厢钱大姑娘还在房里忙活,她屋里灯如白昼,可大门儿紧闭。屋子里主仆三人尽心尽力,为钱少爷收拾残局。   她们也着实没想到,家里那个混世魔王恁大胆,猫着腰经过钱小凤的屋子,就往小秀儿房去了。   钱程巳还在疑惑姐姐恁晚怎么还不睡。他做贼心虚,不敢久留,心下急切便先往秀儿屋里去。   小秀儿亦没睡的,这会儿她点着蜡,在灯下绣荷包,忽听得门上传来三声叩响,一声比一声小。这是钱程巳从前到她家找她时,二人约定的房门暗号。小秀儿心下一惊,低声问:“谁?”   “是我。”门外传来钱程巳的声音,“秀儿开门,我有话对你讲。”   小秀儿心里挣扎了一会儿,又听钱程巳道:“秀儿,快让我进去,若让姐姐发现了,我又要挨打了。”   小秀儿一听这话,赶紧放下针线,给钱程巳开了门。   “嘻嘻。”钱少爷一进门便如鱼得水,在屋子里活泛了,看见秀儿放在桌上的绣品,喜道,“这是给我的?”   小秀儿赶紧抢过来,道:“去去去,还没绣好呢。”她把荷包往身后藏,昏黄灯火倒映在她水汪汪的眼睛上,把钱少爷看入了迷。   “你来找我做什么呀?这深更半夜的,不怕钱姐姐发现了打你?”   钱少爷这才记起来的初衷,他从衣袖里取出一支蝴蝶金钗,在秀儿面前扬了扬,道:“喜欢吗?”   钱程巳这几日巡铺子,在钱家各个铺子穿梭,路过金器店便想给小秀儿置办些东西。上回因得了龙九那张银票,钱小凤放了话让钱家上下人人有份,钱少爷听说帐房支银子给他置衣,把银子扣了下来,加上自个儿有的那点儿闲钱,给秀儿买了这支金钗。   小秀儿着实欢喜,捧着金钗爱不释手。她虚岁十五,姑娘家爱美的年纪,钱程巳又是她喜欢的人,自然不知防范,还让钱程巳给她戴上,美的跟什么似的。   蝴蝶金钗栩栩如生,秀儿在钱程巳眼里本就美得跟花儿似的,这会儿更是看傻了眼,见秀儿娇羞模样,顿觉动人至极,两只手锢住秀儿肩膀,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小秀儿亦是头一回,臊得不行,想躲开吧钱程巳又抓着她的肩,根本不让她跑。钱程巳这会儿又认真起来,道:“其实这回我用的钱,说来说去都是姐姐的,等我自个儿赚了银子,再给你买好不?”   秀儿咬了咬嘴唇,在钱少爷恳切的目光中点点头。   钱程巳大喜过望,想了一回,又对小秀儿道:“那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他没说完,秀儿已经明白他要说的,羞得不行,扭动着身子要挣开钱程巳,偏她这幅模样落在钱程巳眼里更是娇美,脑袋一热,便捉住了秀儿那唇瓣儿。   就像钱小凤一直担心的,这两个都是孩子,没个分寸,再整出个孩子怎么办?   事实证明钱大姑娘并非多想。刚才亲亲小脸儿不过是蜻蜓点水,不解渴。钱程巳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这黑灯瞎火的来找自己喜欢的姑娘着实没选对时间,他脑子不发热才是辜负这良辰,辜负秀儿这幅美景儿。   小秀儿原本挣扎着,这回已经被钱少爷带的傻了。小秀儿背后抵着雕花窗户,钱程巳捧着姑娘那张白里透红的明净小脸儿,二人正是难舍难分。他这会儿又激动又紧张,唇瓣留着缝隙的空档,便“秀儿”“小秀儿”唤着。   “小秀儿。”屋外传来钱小凤的喊声。   第二十二章   “小秀儿?”钱小凤没听见屋里的人应声儿,便又唤了一遍。   “秀儿,可睡了吗?姐姐有要事要与你商议。”   她却不知,自己这两声把屋里头这两个吓得魂飞魄散。   钱小凤从小宠爱弟弟,但亦待他十分苛责。古代寻常大户人家的少爷十多岁便开了hun的,不在少数,钱少爷“守身如玉”到十五岁,归功于钱小凤治家之严。钱少爷也从不认为姐姐的做法有何不对,于是,哪怕这会儿他只是在屋里偷亲个嘴儿,还没有进行到实质性的一步,就吓得不行。   小秀儿也怕呀。钱姐姐要是发现钱程巳这么晚了还在她房里,不把钱程巳打得脱层皮才怪。她自己也是,分明是个清白姑娘,如今怎么跟外边儿不三不四的女人似的,当下红了眼儿。   钱程巳见秀儿如此,也责备自己唐突了。金钗随时都可以给秀儿,他今日怎么就脑子发热闯了进来,偏偏还撞上姐姐?   可是,钱小凤这尊佛还在外边儿,他们若是什么都不做,无疑于自找死路。钱程巳想到姐姐的鞭子,浑身都开始泛疼。他看着小秀儿,指了指门。   小秀儿虽不愿,还是对钱小凤撒起谎来,“姐姐等等罢,我我正着衣呢。”   “好,我等你,且不急。”钱小凤道。   屋里两人慌得手足无措,尤其是钱程巳,不知该往哪里躲藏才好。钱程巳试了试床底儿,钻不下去,怕姐姐察觉又不敢开窗,连浴桶都跳了进去,还是不妥,最后秀儿灵机一动,翻出柜子里的衣物塞到床下,要钱程巳躲到柜子里去。   钱程巳藏好了,秀儿这才端着烛台,给钱小凤开了门。她横在门前,自知这样做失了礼数,却也别无他法,道:“钱姐姐,这么晚了,你有何事?”   钱小凤只当她动作慢了些,不作计较,她神色温和道:“姐姐有要事与你商定,秀儿可方便让我进去?”   秀儿以为她觉察了钱程巳之事,又或怕她一进屋发现了破绽翻出了钱程巳,紧张道:“方才收拾屋子,屋子里乱得很,不好让姐姐看。”   钱小凤虽觉奇怪,却不与她难堪,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到我房里去吧。”   ……   钱少爷听着外边儿没声儿了,才敢从柜子里出来,四下漆黑并无动静,钱少爷摸黑溜出了秀儿屋子,心想着他何时才能长大些,何时才能娶小秀儿,何时才能和秀儿正大光明待在一间屋子里。   唉。   钱少爷唉声叹气。他猫着腰经过姐姐的屋子,感叹与秀儿“前途”堪忧。正胡思乱想着,他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儿。钱家院子里各式各样的花,钱少爷住在家里恁多年都未嗅到过这样的味道。他鬼使神差地跟着那股香味去,想着若是什么奇花异草,便摘给秀儿逗她开心。   钱少爷一路寻到园子里,夜里黑漆漆的,唯有月光清辉照着院中石子小路。钱少爷踏着自己的影子,寻到了院墙边。   隔绝钱家和武馆的院墙上满是月季花藤。现下正是月季花开放的好时节,这一夜的月季不知怎的了,气味飘散,香气怡人竟显得有些妖异了。   钱少爷一时被那花香惑了心神。他伸手想摘下一朵,没想到花朵微微躲开,绿刺还扎了他一下。指尖刺痛使他顿时清醒了,钱少爷想了一会儿,竟忘了自己究竟到院子里来做些什么。   他想着秀儿还在和姐姐谈话,不敢再往钱小凤屋子靠近,鬼鬼祟祟回自个儿房里去了。   乌云遮掩月华,院子里全暗了下来。哪怕钱程巳在此停留一炷香的功夫,他便能听见一阵 “嘤嘤”哭声。   ……   钱小凤的屋子里,秀儿已经哭上了。   钱小凤道:“你娘与他和离了,从此没了关系,但我想着他毕竟是你的生父,这样着实不是办法。秀儿,姐姐也不怕实话对你说,你看,如今巳儿还没娶你进钱家,他便已经这样,今后该如何是好?他要的这点儿银子姐姐着实还不放在眼里,可那厢是个欲壑难填,往后你与巳儿成了家,他变本加厉,你又当如何?”   秀儿他爹,也就是当初打伤钱少爷的酒鬼找上门,说他家闺女都是钱少爷的了,合该钱家给他银子养老。他夜里来闹,亏得钱宅与四邻不亲近,不然明日大街小巷传个遍,这脸可丢大发了!   这回钱小凤打发了他十两银子,那酒鬼本还想纠缠一番,可知道钱小凤不知好招惹的,大约想着来日方长,便晃悠着到酒馆去了。   钱小凤把话与秀儿讲了。她的话也着实不中听,秀儿什么都好,对她爹却没主意,钱小凤也不忍心她难做,只恨自己当初没把这几人整治好,牢里关个三五年,也省得出来这样闹心。   “钱姐姐……”秀儿想说些什么,可到了嘴边,又没了话说,只得“嘤嘤”哭着,没个办法。   钱小凤也想对秀儿说。对付这种人,他无赖你便比他还无赖,他耍横你便横过他,他若生了一副狠心肠,那便再也没什么情面可讲了。可她不能说。这是秀儿她爹,秀儿要是像她这样做了,她也不敢把这孩子娶进钱家。   钱小凤虽有自己的一套处事之道,却从不觉得自己那一套有多好,便也不会交给弟弟妹妹。再说,生活的经验是需要自己去体验和领悟的,旁的人给再多的前车之鉴,经验之谈,也比不上他们自己去感受一回来得深刻。   算了吧,恶人,还是由自己来当。   “秀儿,今日我把这事告诉你,不是要你作何选择,只是把话挑明白,省的日后你知道了,与我生些嫌隙。”她拉着秀儿的手,道,“你若信得过姐姐,便把此事交给姐姐来办,只你放心,我不会伤他性命,也不会挤兑的他没活路。”   秀儿看着钱小凤,眼里滑出两串泪珠儿,点了点头。   钱小凤这才定下心神,用手里巾帕擦了擦秀儿的脸,道:“你回房歇着吧,这几日不要出门了,我会对掌柜的交待的。等这事儿过了,到你及笄之岁,就与巳儿定亲,可好?”   她说这话,无非是看见了秀儿头上那只蝴蝶金钗。先前那二人都慌慌张张的,忘了秀儿头上还有个证据,钱大姑娘这会儿看清楚了,联想方才秀儿在房里怪异的举动,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她啐了一口,心里把那不懂事的弟弟骂了一遍。   这惯会惹祸的臭小子,她还以为他最近转了性,原来还是这样不让人省心,看看他做得这叫什么事儿?全不知顾及姑娘的名声!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跑去姑娘房里,还能有什么好事儿?真是欠揍!   但她到底还要给秀儿留面子,没戳破他们。   钱小凤心里安慰自个儿,算了算了,周围大户人家少爷都有了小妾通房丫头。她弟弟被她管着,“守身如玉”到如今竟也成了不错了的。但要是没个亲事,没有体己人,还不是得被人说三道四。她听过最难听的,不过于——钱大姑娘管着弟弟,谁知道是不是为了独吞家产。   诸如此类的闲话,往日她们嘴碎便罢,但现在秀儿到了钱家,钱小凤自然要这样的闲话少一些,别让秀儿误会了她。   钱小凤将秀儿送回了房里。今日她忙里忙外到半夜,早已疲惫不堪,两个丫头随她忙活,自然也是疲累,钱小凤见葡萄接连打了两个哈欠,连梅子都低垂着睫毛,便赶紧她们歇息去了。梅子葡萄给她收拾了纱帐,得令离开了。   钱小凤忙活一日,得偿所愿躺上了塌,才刚睡下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的进了梦乡。   她这晚睡得沉,鼻间仿佛有股若有若无的烟雾气息,倏忽她觉得哪里怪异,却又醒不来,睁不开眼儿,身子各处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她虽诸事不能,脑子却清醒了,这下真切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   龙九睡得浅。老龟几千年的寿数睡觉却香,在他屋外打着呼噜,吵得他没法儿入眠。龙少爷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他嗅觉比狗还灵,一闻着味儿就知道钱小凤在哪儿,在做什么。他知道钱小凤在房里活动,又去了躺那个秀儿屋子,没一会儿又回去了。   夜深人静了不知还在瞎忙活什么。龙少爷叹道。   没一会儿,他觉得不对劲儿了。钱小凤的味道,裹着一股怪异的烟雾,往钱家外去了。不过一会儿功夫,便离钱家越来越远。   深更半夜,她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出门?   龙少爷从床上跳起来,到门口踹了一脚呼呼大睡的老龟,吼道:“快起,出事儿了”   老龟迷迷糊糊睁开眼,又听少爷道:“钱小凤出事了,我先去找她,你随后跟来。”   老龟当即醒了,他四下看看,少爷已经跑得没影了。他动作慢,但嗓门儿不小,龙九跑出钱家那会儿听他惊呼道:“抓贼啊,钱大小姐被人偷走了!”   龙少爷被他这句话气得攥紧了拳头。但他没工夫回头踹那老东西,寻着钱小凤留下的气味儿,哪管腿上还疼着,没命地追赶。   第二十三章   钱小凤醒的时候,头昏昏沉沉的,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此刻什么时辰。   她头上被罩了一个黑套,看不到四下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被人扛着,一路颠簸走着,嘴里塞着布块儿,防止她尖叫救命,她中了mi药,手脚都被麻绳捆着,半点动弹不得。   究竟怎么回事,她如何被人绑走的?   钱小凤只记得昨夜她歇息之后,忽而一阵烟雾裹着她。她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一路似睡非睡,直到了现在。   钱小凤从恐惧中冷静下来,没有胡乱挣扎。绑她的人并不止一个,一路都在说着话。   “大哥,我听说,这钱小凤可是盘龙镇第一la货,不知在床上是不是这么个辣法儿?”有个声音稍尖些,一边儿说话一边儿“嘿嘿”笑道。   “等咱们出了这盘龙镇,山下找个破庙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小妞,昨晚我躲在她房里就见过,水水嫩嫩的,还是个鲜货,等咱们兄弟几个玩儿够了,买到qing楼里也值这个数。”又有一人笑道。   钱小凤听得背后犯怵,难道这几个人就是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采花贼?她心下惶恐,这些贼人竟然这样厉害,一早就躲在她房里等着下手了,她落在这些人手里,只怕……   扛着她那人也说话了,“我见与她说话的那个小丫头和她身边两个小丫鬟也不错,可惜了,合该一块儿带走。”   那贼头子道:“老四可别再想着别的了,丢了恁重要一个大姑娘,盘龙镇怕要乱成一锅粥。盘龙镇水灵的女人多着,若是这一个得了滋味,咱们日后再回来便是。眼下快些赶路要紧,趁着天亮前出了这盘龙山。只要离开了盘龙镇,就是咱们说了算了。”   四人便不说话了,一心赶着山路。   钱小凤听明白了,这伙采花贼就是冲着她来的。可怜她还要家中女眷少出门走动,贼人竟偷到家里来,如此厉害!钱小凤千算万算都想不到自己会着了道。   钱小凤猜测他们没有往山下走大道,而是沿着山路预备翻过盘龙山劫走她。这里路途颠簸,但山上人烟稀少,不易被人察觉。钱小凤一个人落在这伙人手里,手无缚鸡之力,又身中迷药,拼死了也跑不了。   她吸了两口气儿,身上迷药的那股劲儿还没散,身上全无半点儿力气,拿什么和贼人斗?再者,这会儿天还没亮,家里人还不知她不见了,等到他们发现,只怕这几个采花贼已经扛着她离了盘龙山,自己也遭害了。   钱小凤后悔自个儿到古代七年,除了清明扫墓,从未上过盘龙山仔细看看,这会儿她连自己在什么位置都判断不了,更是无措。   “大哥,听说盘龙镇修缮那湖,只怕近来那儿少不了有些人,咱们还是绕过那处吧。”那个尖利声道。   钱小凤才知他们已到了镜湖周围。她想起皇甫昊与她讲的镜湖里的神龙之事,此刻便胡思乱想道,神龙若有感知,一道雷劈死这些恶人才好。可是,就像皇甫昊在这里等了两天都等不到神龙真身一样,钱小凤也没那福份。   钱小凤估摸着又被扛着走了小半个时辰,这些人绕过了镜湖,大约就快要开始下山了。   单看扛着她的这人恁久都不喘个大气儿,她便知道,这伙贼人有些功夫,他们脚程快,若不坐马车,从钱家走到这镜湖,少说也要一日功夫,她昨日是半夜着的道,也就是说这会儿已到正午了?   扛着她的那个老四肩上出了汗渗到她衣裙里,那人道:“老三儿,接着。”钱小凤被她一抛,被人借住又换到了另一人肩上。   另几个笑那老四,“哟,这么一会儿就扛不动了?待会儿怎么有力气收拾女人?”   方才扛着她的老四骂道:“你知道个屁,天儿热得老子出了一身汗。这婆娘怕已经醒了,她那软肚子在老子肩膀上蹭的老子心里发慌,再不换人,老子就在这儿把她办了。”   “山下有条河,到时候咱们便在那里歇歇脚,洗个澡,再想如处置这位钱大姑娘。”   那几个哈哈笑着,钱小凤这一路颠簸,又被这几个采花贼的话激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钱小凤差点儿干呕出来,她止住心头那阵恶心,心下想着如何才能脱离了这几个恶人的魔爪。   哪怕……哪怕守不住这身子了,好歹也要保住小命。   几个贼人很快开始了下山路。盘龙山不高,山坡路也不陡,几人轻轻松松,一路说着hun话,就想着赶紧下山找个地方,离了这盘龙镇,他们才好痛快。   钱小凤身上没恁晒了,却也知道这会儿太阳落山,他们早出了盘龙镇,奔着外边儿去了。   钱小凤来古代七年,从未离开过盘龙镇,现今离那处越来越远,她心下离了根儿一样惶恐,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待这伙采花贼停下脚步,她心里更慌了。   该怎么办?   这些人一路往下,大约遇到了他们口中河,把钱小凤扔在一边儿,跳下河洗澡去了。钱小凤手脚被绑着,脑袋上戴着头套,嘴里还咬着布块,身上还残留着mi药,他们不担心她跑了。钱小凤在地上磨蹭着石子儿,希望那石头能把绳子磨破,可这样做徒劳无功,还被几个贼人发现了。一人揭开她头上的黑套,扇了她一巴掌。   “想跑?”   钱小凤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想到接下来要受的折辱,钱小凤直想一头碰死算了。可她嘴里咬着布块,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她嘴里血腥味儿外翻,心知势弱,不能正面抵抗,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隐藏了心里翻腾的恨意。   钱大姑娘睚眦必报,今日别人如何伤她,他日她若还有一口气,必要让他们十倍奉还!   现如今,这些话说来无用。   钱小凤被一人推倒在地,那老四捉住她一只脚,道:“钱姑娘不是想解开绳子吗?哥哥这就给你解开,你爱朝哪儿跑朝哪儿跑!”   钱小凤身上的绳子被那人割开,却不跑了,她蹲在地上,环顾四下。这河滩空旷,这里有三个人看着她,功夫都在她之上,她往哪儿跑都是死路一条,说不定还会被他们当成猴儿耍。   见钱小凤不动了,那老四捉住她一只腿,钱小凤被掀翻在地,那人调笑道:“钱大姑娘,你倒是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钱小凤脑子顿时转不动了。她只觉握着她腿的那只手肮脏龌龊,便下意识将身子往下一蜷,那老四还没明白她要做什么,却见得钱小凤用尽全力往他裤dang处来了一脚。   这几人刚从河里起来,身上只穿了一条亵裤。那老四被她一脚踹到要害,跪在地上捂着那处打滚儿。钱小凤头发被人揪扯住,在地上拖了一丈远,背后被河边石头磨出血来。   “臭丫头,找死。”那贼头子把她拎起来,连扇了几个巴掌,钱小凤的脸三两下肿得老高。   那个尖声儿的是老二,他“嘿嘿”笑道:“一早听说钱大姑娘是个la货,今儿领教了。小姑娘这么想男人,往哪儿踢不好?非要踢男人的命gen子?”他撕开她的衣裙,道,“不过,没我家老四,哥儿几个照样玩儿死你。”   另一个老三从树林里钻出来,见了河滩情况,对贼头子道:“大哥,这四下容易被人瞧见,前边儿有个山洞,咱们到那儿去吧。”他适才不在,便是找落脚处去了。   几个采花贼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现如今老四又伤了,几个都憋着火儿要往钱小凤身上泄。钱小凤被恢复过来的老四狠命踹了几脚,他们练过武的人,脚下力气狠着,钱小凤“哇”了一口血,被几个人拖着往那山洞去。   她一路被拖着,身后衣服被石子儿、树枝划烂,连带着背后皮肉也被揭了一层皮。钱小凤痛得都很没骨气地想到,早知道刚才就不该那样做了。她踢废了一个,不还有三个吗?   那山洞距离河滩并不远,洞口不大,里头也不深。那老三在里头点上了火把,山洞里有些干草堆还有些白软毛,细细一嗅,还有股骚味儿,不知是何畜生的居所。站在外头阴风阵阵,只见到洞中火光闪烁,那老二骂了一句,“怎找了这样一个地方,怪邪乎的。”   那老四觉得kua下疼痛难忍,骂道:“这婆娘恶得很。哥哥们,四儿守着外边儿,你们爱玩儿多久玩多久,给我留一口气儿,老子要亲手划拦了她的脸。”他从腰上拔出一把匕首,寒光落在钱小凤眼睛里。   几人便带着钱小凤进去了。老四坐在山洞前,山风透凉。   他一连打了两个喷嚏,听见洞里钱小凤的叫喊声,骂了两句坐到地上,冷不防身后被人一个大石头砸下来,直砸得他头破血流。   钱小凤拼死抵抗,她自恨此时无力,被三个男人箍住手脚,简直如同刀俎鱼肉,此刻全然崩溃了,哭喊出声。   “救我……”   她身上衣物都被撕破,再无完好,身上不知有多少手在恶心动作。这个当口,一个声音如同天籁。   “住手!”   第二十四章   龙九手上匕首抵着老四,眼里冒着火星儿,道:“你们碰她一下,我就宰了她。”   三人啐着脏话,没想到竟会有人进来。他们并没有意识到钱小凤与龙九相识,只以为龙九不过是路过的侠客,还道:“这位兄台不知尊姓大名,可是道上的朋友?”   “放了她。”龙九不理他们,抵着老四脖子的匕首渗出了血。   钱小凤被人拽着,那个老三偏不信龙九的邪,在钱小凤脖子上摸了一把,“爷还就碰了,你想怎么着?”   钱小凤被人打了几巴掌,脸肿得老高,嘴角挂着血丝,发丝被人拽着,身上衣服全被撕成了布条,脸上还挂着泪痕,看得龙九心头火起,手上匕首往下一转,在背后捅了老四一刀。“放人!”刀尖从那老四肚子前钻出来两寸长,几人全惊了。   “老四!”   采花贼头子没想到龙九是这样的狠角色,面不改色一刀就捅了过去。这可不是一般侠客作风。他使了个眼色,另外两个兄弟把钱小凤架起来,对龙九道:“兄弟,我数一二三,咱们一块儿放人,如何?”   龙九只有家里八条龙哥哥,哪来的这些兄弟。他停当在老四脖子上的匕首又往下一转,洞中寒光血光交错,又是一刀。   “我说放人。”四个字,龙少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老四嘴里冒出血来,目光瞪得大大的,浑身抽搐。龙九手上有轻重,在确定钱小凤安全之前,他不会真的宰了他。   哪怕他很想。   “好小子,算你厉害。”这三人生生看着老四又被龙九捅了一刀。这两刀下去,加上钱小凤先前那一脚,老四不死也得残废。   钱小凤肩上一松,才知自己得了自由,她奔到龙九身边,无措地看着他。“龙九,咱们怎么办?”   此话一出,那几人才知他们原是相识的。尤其那采花贼头子,脸色阴郁,暗恨白白放了钱小凤。若他们也像龙九一样,对着钱小凤捅几刀,他还敢跟他们较劲?   “小风儿你先出去,往外跑,别回头。”龙九手里架着那老四,横在洞口挡住那三人视线。钱小凤见势点点头,道:“好,你要小心。一定要逃出来。”她往外狂奔,刚跑出山洞,便听见身后叫骂。   “他娘的,这就是个跛子。”   “宰了他。”   “别让人跑了,快追。”   ……   钱小凤突然想起来,龙少爷腿脚伤了还没有好。这一路不知他是如何追来的,拼命追赶上他们已是不易,现下被那几人发现了伤,他又半点武功不会……   他会被打死的。   六个字,让狂奔的钱小凤停住了脚步。她想举步逃命,想到龙九会为了她被几个贼人活活打死,就再也跑不动了。   四下的冷风都往她身上发作,她衣不蔽体,冷到骨头里。钱小凤又冷又恐惧,浑身哆嗦,手背将自个儿脸上眼泪胡乱一抹。   她咬牙道,死就死吧。   就算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替她死了,她都会一生不安。   何况,龙九不是外人,他是她心上的人。   钱大姑娘这辈子就轰轰烈烈了一回。   被几个采花贼捉住的时候,她打定主意,就算被辱了也不能寻死,不能让坏人得逞。可这会儿,她却命也不要了。   因为那个人是龙九。   她喜欢的人。   出去寻钱小凤的两人并没有找对方向。这会儿天已渐渐亮了,钱小凤在洞口捡了一块稍锋利些的石头,走进了山洞。   山洞里,老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采花贼头子坐在石头上,端详着从龙九身上搜出的几颗珍珠。而龙九倒在地上,他头破血流,地上淋淋一摊血,全是他的。他一声痛喊也没有,钱小凤以为他死了,捂着嘴痛哭。   “哟,钱大姑娘有情有义啊。”那采花贼头子收起珍珠,站了起来。   地上趴着的龙九听见那人说话,下意识看了看洞口方向,那里走来一个人影。他眼睛全花了,却认出那是钱小凤。   “小风儿……”   “龙少爷……”   钱小凤蹲在龙九身边,用身上的布块儿给他擦脸上的血。“你怎么成这样了……”   龙九握着她那只手。他身上好冷,这只手是他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钱小凤不哭,怎么告诉钱小凤,只有他知道她不见了,只有他知道到哪里才能找到她。他想说话,可一说话嘴里就冒出了血,比钱小凤身上的条条道道还要可怖。   他说:“本少爷许你回来了吗?”   她回来了,他不知该高兴还是生气。高兴的是他终于打动了她,生气的是这根本不是时候。   钱小凤一听这话就哭了,骂道: “谁让你来的?本姑娘许你救我了吗”   “怎么,两个还想做对死鸳鸯,好啊,本大爷成全你们。”她头发被那老大扯住,拖到一边儿去。   “钱大姑娘,你这位朋友连累得我兄弟要死了,刚才我给了他四五刀,正打算把他大卸八块让他还债,你便来了,你说……我要不要也在你脸上划两刀替我家老四解气?”   “你记得一定要杀了我,否则,本姑娘会让你的下场很难看。”   “本大爷怎么会杀你?疼你还来不及。”   此话一出口,钱小凤一跃而起,藏在手里的石头突然往那人脖子上划去。她下手快而猛烈,那贼头子一时没做提防,脖子上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往外涌。那人立刻发了狠,揪住钱小凤的头发一阵拳打脚踢。   “风儿……”龙少爷喊着她的名字。他深恨自己全无抵抗之力,钱小凤就在他身边,却要受这样的侮辱。   现下采花贼少了两人,钱小凤拼命反抗。虽她不是那人对手,不过手上好歹有些功夫,她又是报着必死的决心抗争,全不顾什么章法,得手了几回。那人脖子上的血不止,被她逼得狠了,便使出了他们拿手的三滥功夫。   钱小凤冷不防被那贼头子洒了一把药粉儿,身子瘫倒在地,全身无力,又是动弹不得。   “钱大姑娘真不愧是盘龙镇第一辣货,今儿爷就要看看,你在我身上,是个什么浪|劲儿。”   那老大一边给自己的脖子洒了些金疮药粉,一边踹了钱小凤一脚。他褪了身上衣物,对倒在一旁的龙九道:“好好看,爷怎么玩儿死她。”   钱小凤浑身无力,动弹不得,被那人压制在身下,万念俱灰。   “龙少爷,别看。”她身子软了,声音也软了。   龙九听见她的哭音,辨出她的位置,可是,他眼前全花了,看不见她是什么情状。那压抑的哭音搅得他要疯了,两手胡乱抓着,却抓住了几张布条。   他抓着那布条,甚至分不清那是钱小凤的衣物还是那采花贼的。从衣物中滚落出来的几颗珍珠从他手中滑落到地上,沾上他的血。他朝着钱小凤出声的那个地方缓缓爬行,却不知是因自己距她太远,还是他根本没有挪动多远的距离,他怎么都无法靠近她。   无法救她。   如此无力。   他究竟算什么……   他是龙族九少爷啊……   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保护不了……   借着洞中火把,那采花贼看到钱小凤妙曼身子,笑道:“钱大姑娘果然是是好货。别怕,本大爷会……”   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头顶便传来一阵寒气,天灵盖被一只手,不,一只爪子制住。那爪皮又厚又硬,他眼珠子向上瞧的时候,能看见那皮肉翻着青色,贴在他脑门儿的皮冰凉,一粒一粒,那是细小的鳞片,爪子上的指甲锋利得可以削掉他的眉毛,那指甲足有一寸长,够到了他的眼睛,钱小凤也看见了这一幕,轻声尖叫。   因她这一声,避免了那老大脑袋被直接摘下来的惨状,他眼睛上的指甲缓缓地弯曲,整个头皮都麻木了,然后,指甲缓缓地,□□了他的眼窝。   “本少爷许你看她了吗?”   第二十五章   采花贼老大的脑袋被那只爪子拎着,从钱小凤身上,垃圾一样拨开。钱小凤再听不见他的声音,不知那人是死还是活。   而这救了她的,这只手的主人,那个自称少爷的,面容俊朗的龙九,此刻代替了刚才那个人的位置。他一条腿跪在她身侧,把刚才那只可怖的手藏在身后,很想碰她却不能动作,因为钱小凤被吓坏了。   龙九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古称龙者,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他尽了全力遮住那一身她不能接受的异象,却管不住自己的爪子,杀人,掩藏不了自己的鳞片,怒张。   她不能动,却不是不能说话,这一刻却被吓傻了一样,看着他,双眼又迷茫也有惊恐。   龙九只能隔着一掌之远的距离,把她身上的迷药全推散掉。钱小凤慢慢觉得背后的疼痛消失了,脸上的肿胀也消了下去,被那几人踹得青紫的地方再没了痛感,她软掉的身子,手臂,手掌,手指被一股力量逐一推注了力气。   钱小凤感觉到自己能动了,却僵着身子不动弹,半跪在她身前的龙九想安慰她,张了张嘴,却也不能说一句话。他们相互看着,时间静静流淌,不知谁来打破这沉默和尴尬。   钱小凤眼中的恐惧逐渐褪去,修长白皙的藕臂张开,在龙少爷诧异的目光中,环住了他的脖子,她坐起来,身子贴在他身上,“龙少爷。”   龙九本来就忍着自己别在她未着寸缕的身子上胡乱瞟,现如今钱小凤贴着他,龙少爷完全感受到了钱小凤身上轮廓。他身上挨着钱小凤的地方浮起一片片龙鳞怒张,随着钱小凤一声一声呼唤起浮消长。   “龙少爷。”   “龙少爷。”   “龙少爷。”   ……   一遍儿又一遍儿叫着他,确认眼前这个形状怪异、行为可怖的人是她喜欢的那个。龙少爷听着她的声音,方才怒张的龙鳞一片片乖顺地藏到皮肉之下,不会咯疼了她。现在不是心神荡漾的时候,因为他的小凤儿哭着呢。   钱小凤到古代七年,好歹也算平安顺遂,这一天之内经历的惊慌、恐惧、悲愤、绝望,彻底击垮了她心里防线。甚至,她把龙九与她物种不同的这桩事都放在了一边儿,没有作多少心里挣扎就对他“投怀送抱”,因为龙九救了她,因为她知道,他不会伤害她。   “这儿好脏,我不要呆在这里。”钱小凤哭了一会儿,对他说道。   “好,我们走。”龙少爷脱下外衣裹住她,捂得严严实实。钱小凤被他横抱起来,往洞外走,外边儿太阳升起,钱小凤在龙少爷怀里,觉得这个男人此刻帅得一塌糊涂,脑袋往上蹭,在他下巴那处儿啃了一口。   奇就奇在,她一碰到那处儿龙少爷藏起来的鳞片就耐不住钻出来。龙九大约是一尾青龙,身上龙鳞就像初春柳树抽条儿的颜色。   龙九抱着她,找到一处泉水。钱小凤伸了手下去试了水温,泉水深处有点儿凉,上边儿被太阳晒过的水温倒舒服。她实在太想洗个澡,便让龙九把她放到了水里。刚下水钱小凤冻得哆嗦,龙少爷却看也不敢往她这儿看,在泉水边找了块石头上背对着她,坐下。   钱小凤看到了他红透的耳根。   哦,害羞了。   钱小凤在这边儿泉水洗浴,龙九坐在石头后边儿与她说话。   谁会想到他厉害起来会是这样,钱小凤从前笑自家弟弟待小秀儿跟傻子似的,却不知自己趴在水边,看着龙九的背影偷笑,也傻了一样。   “你是龙吗……”   他没有现出原身,钱小凤只是凭着他的名字和他那可怖的青爪猜测。   “嗯。”龙九道,“我在家排行第九。”   “龙生九子?”钱小凤立刻想到。“你是最小的那条?”   “不是。”龙少爷摇摇头。他手上无聊地玩着自己那几颗珍珠道:“我父王生性风|流,龙女有三,龙子十几尾之多。我四百年没回去了,也不知族中可有新的弟妹。”   “四百年……”   “嗯。”龙少爷一只手托着下巴,道:“我在盘龙山上的镜湖关了四百年,呆在盘龙山的日子比盘龙镇这个镇还要长……”   这由头听来耳熟,钱小凤想起了皇甫昊临走那番话。前因后果串联起来,钱小凤明白了,龙九就是皇甫昊所说的龙神。   “你怎么被关起来?”钱小凤好奇道。   龙少爷手里的珍珠转了好几圈,他才道:“小凤儿,你以为你家钱程巳如何?”   尽管先前龙九便这样叫她了,这会儿钱小凤才知道脸红,答道:“提那个臭小子做什么?”   “他在你眼中是纨绔,是败家的少爷,是不成材的朽木,那你可知,四百年前的我是个什么样子?”   钱小凤臂膀趴在岸上,半身还在水里,猜想龙九从前的样子,道:“指定比巳儿还疯呢。”   不料龙九点点头,道:“你弟弟那点儿花样,在我眼中还真不算什么。”龙少爷语调平静,钱小凤看着那个有点儿孤单的背影,不忍心再提他旧事。她想着龙少爷被关了四百年,肯定不好受,便转而问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有一天醒来就已经躺在镜湖边上了。原我是很高兴的……”何止高兴,简直要乐疯了,他记得自己那会儿仰天大笑三声,恨不得立刻腾云而走。“却不想,自己法力全无。”   钱小凤听着他讲。   “我想着这法力没几天便会回来的,悠闲自得走到了盘龙镇,遇到一个赌坊便想进去玩儿两手,无奈身无长物,只好当了这珠子做赌本。”   要是老龟听见龙九这番话又要哇哇乱叫了,少爷你当初可不是这么告诉老奴的,您说了您是因为快“饿死”才会当了它,可不是因为玩。   这里头弯弯绕绕钱小凤全都是亲身经历的,龙九便不会瞒她什么。   他这辈子的脸早在钱小凤面前丢光了。   “我当了几颗珠子玩了几天才得劲儿,却发现,自己连从凳子上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龙九道,“我回味了好一会儿,才觉出这股劲儿,叫饿。”   钱小凤“噗哧”笑了。那会儿龙九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半死不活,动辄躺在路边儿等死似的。   “我在那儿呆了太久,四百年唯一能下咽的就是湖里的鱼,可吃了四百年,再往肚子里咽不下去了,人的五谷我也不会食用,幸而还有钱家的鱼。”   他想起那晚躺在钱家的小巷子里嗅到的鱼香,饿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他在想,这家人的厨子不错,等他好了带回龙宫陪少爷他玩上几年。没成想,他自个儿被钱小凤玩得团团转。   “那你刚才……又是怎么恢复的?”   钱小凤甚至不敢想象,如果龙九没有恢复,这会儿他们俩恐怕都已经死了。   几个珍珠在龙九手中挤到一块儿,他的珠子被那个采花头子放在衣服里,扔在一边儿,他在地上模糊了眼睛,只想找到钱小凤。他的龙血淌在几颗珠子上,也不知个中发生了什么,他便恢复了真身。   龙少爷不敢想象,如果自己不能醒过来,钱小凤会是什么样。他这会儿一想起那几人心情便不妙了,想着还有两人还在山中转悠,待把钱小凤安顿好了,他还要回去,宰了他们。   说起来这几颗珠子和钱小凤还真是有缘。它们在他和钱小凤手上来来去去,兜兜转转,龙少爷要饿死的时候,典当了珠子向钱小凤讨盘儿鱼,龙少爷要被打死的时候,这珠子顾着他急切想救钱小凤的心,竟让自己体内沉睡里力量醒了……   “小凤儿。”龙少爷突然转过身。   钱小凤惊慌躲到水里去,只露个脑袋,盯着他,怒道:“你做什么?”   这人真是,好好说着话呢,做什么突然转过来?吓她一跳。虽说刚才自个儿早被他看光了,自己也恬不知耻往人家身上贴过了,钱小凤还是会害羞啊。心里骂道,刚才还夸他,怎么这会儿又犯起二来,也没个征兆。   龙少爷也知唐突了人家姑娘,但他是个想什么就要做的行动派,手上的珠子串成串儿飞到钱小凤跟前,道:“钱程巳说男女定情要什么信物,我把这送与你,可好?”   九颗鸽子大蛋的珍珠,又是一个龙子随身携带的信物,钱小凤几乎可以肯定这比朱掌柜当初口中的“龙王蚌”还要珍贵。钱小凤这会儿矫情起来,道:“这么大的珠子我怎么戴的出门?不如你把它磨成粉送给我,用来敷脸正好。”   磨粉?   龙九思索了好一会儿,钱小凤手中的珍珠串儿飞走了。她差点儿就叫后悔了,没想到还没出声儿呢,就看见龙少爷一只手捏住一颗珠子,两根指头一碾,手心里便积了□□。   “是这样?”   钱小凤见他无比认真的样子,竟也点了点头。   而后,大叫。   “你个败家子儿。”   这会儿阳光正好,山林中飞禽走兽已全醒了。   第二十六章   钱小凤要上岸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没有衣服穿,还得套上龙九的外衣。龙少爷抱她上瘾,钱小凤收拾好自己的装束,他便把人抱起来。   “龙少爷,咱们去哪儿”钱小凤问道。   “找个落脚处。”龙少爷道。待会儿他把钱小凤安顿好了,就去找另外两个采花贼。   他带着钱小凤往山林里走,那山也奇怪,龙九走的地方本没有路,他往那处走了,脚下野花野草,树木灌丛便自动让开来。钱小凤头一回见到这场景,啧啧称奇。   由这条路开始,龙少爷带她所见,与她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再不相同。   路的尽头是一所茅屋。他们站在茅屋前。钱小凤听见里头女人的叫声,身子在龙九怀里缩了缩,瞪了龙少爷一眼:这带她来的是什么地方啊。   别人两口子还在办事呢……   不料龙少爷在她面前犯蠢,在别人跟前倒横得很。他一点儿不觉得自个儿打搅了人家办事,吆喝道:“里面的,出来。”   茅屋里没了动静,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边提裤腰带边骂骂咧咧跑出来,“哪个畜生坏老子好事?”   这男人眼睛细长,鼻高嘴尖,虽五官俱全,钱小凤怎么看怎么怪异,猜测这人与龙少爷一样,都非凡物。   男人眯着眼睛看了他俩,目光停留在钱小凤身上,往屋里道:“娘子快出来,有客人上门了。”   “哎呦,这位哥哥好相貌。”茅屋里走出来一个女人,身形曼妙,脸上妖艳的妆被她男人啃花了,否则钱小凤这个大姑娘也被她迷了去,水蛇腰一扭一扭,兰花指往龙九身上蹭。“奴家胡娅,公子怎么称呼?”   龙九躲开了她的磨蹭,道:“再碰本少爷一下,拔了你的狐狸尾巴。”   女人的手悻悻然收回去,她男人这才认识到他们不是迷了路的过路人,试探道:“原来是同道中人。在下狐尔,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到舍下有何事?”龙九是个什么妖类他一时没瞧出来,可他肯定,钱小凤是个人。   钱小凤也在看他们,尤其盯着那个叫胡娅的女人转不动眼珠。这可是正宗的狐狸精,传说中美得祸国殃民的主儿啊。   “这是你们的地盘?”龙九讥笑,“山下那个洞不才是狐狸窝?”   那狐狸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顿觉龙九来者不善,道:“阁下是何人,竟知道我夫妻二人山下住所?”   “这是龙宫的九龙子。”钱小凤抢道。她拉了拉龙少爷的衣袖,人家夫妻俩客客气气的,您就不要这样摆谱了。他这副模样蛮横霸道,他们是来借宿借衣服的,姿态还是摆低一些。她听龙少爷讲了身世,却也一知半解,只希望这两个听过龙少爷大名,与他们行个方便。   龙九可没有理她,这些山中精怪都有个共通性,欺善怕恶,他要是不硬气些,待会他走了,这两人欺负钱小凤怎么办?   “九、九……九少爷?”叫作胡尔的男狐狸结结巴巴道,“盘龙山下那位……”他顿时声儿颤了,脚也软了。   钱小凤听他称“九少爷”,便知道龙九名气不小。   龙少爷却不管她促狭的目光,心里偷笑,是恶名昭著才对。   “原来是九少爷,幸会幸会。”胡娅比先头更谄媚,扶了她家不中用的男人一把,道:“九少爷何时离开盘龙山的?怎么到了我们这小地方来了?您看,这家里小,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   龙九不耐烦道:“少废话。”   两只狐狸精被他震住了,不敢胡乱献媚。龙九对胡娅道:“给我娘子找一套衣服,新的,你身上味儿太大。”   “是是是。”胡娅赶紧点头。   钱小凤被他那声“娘子”羞红了脸,手摸到龙少爷腰上掐了一把,瞪着他:胡说什么呢?谁是你娘子?   那点儿劲儿对龙少爷来说不痛不痒,他心里倒还高兴钱小凤对他做这么亲近的举动,在两只狐妖面前绷住了没显现出来,对钱小凤交待道:“我去找那两个贼,你在这里,乖乖等我。”   钱小凤还没答应呢,那狐尔抢道:“九少爷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照顾夫人。”   龙九把她放到屋里,回头看了一眼那两只狐狸。钱小凤闻不见他们一身骚味儿,自己却是一清二楚,这屋里熏得要命,龙九却挪不动步。钱小凤拉着他,问道:“你要怎么处置那两个采花贼?”   “不宰了,留着做什么?”龙少爷把她抱在怀里,说道,“我亲手刮了他们。”   钱小凤也恨那伙匪徒恨的要死。他们恶有恶报,她觉得是应该的。可是龙九这个人,绝对的死心眼儿。他说刮,那就是真的磨了刀把人家身上的肉和皮分开,令人想来便头皮发麻的动作。她想起山洞那已经死了的两个,双手握住了龙少爷一只手。这会儿龙九的手已经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了。那手比钱小凤的大许多,若它展开,可以盖住钱小凤大半张脸。   龙九想把手缩回来。当他这手还是龙爪的时候,他不愿把它和钱小凤联系到一块儿,那利爪又锋又利,自己稍不注意就会伤了她;当他这手与人无二时,他依然不愿意把它与钱小凤联系到一块儿,他早晨用这手杀了两个人,钱小凤闻不到,他还可以嗅到,那手上,满是血腥味儿。   钱小凤并没有允许他把手撤走。一路都把她抱上来的,这会儿还想躲哪儿去?她说道:“这几人作恶多端,闹得人心皇皇。若是不声不响死在这深山里,外边儿人还不是照样惶惶不可终日?你捉住他们就送到官府去吧,他们做这么多坏事,也难逃一死。”   世上人性可论,善恶有分,钱小凤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可她怕坏人。经此一役,她对大恶之人可算到了憎恶的程度。她深知,对这样的恶徒,姑息不得。   龙少爷在人间住了这月余,也渐渐懂了人的诸多顾忌。但听钱小凤说完,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麻烦”,好歹钱小凤这回脸还没冷下来前,龙少爷又加了一句,“怎么回报我?”   他真是恬不知耻。   这会儿那狐狸夫妻早躲到外边儿去,不敢看他俩亲热。龙少爷忍着鼻尖萦绕的狐狸骚味儿,等着钱小凤的“回报”。索性钱小凤不负所望,往龙少爷脸上亲了一口。   龙少爷心情好了,办事便爽快。他要钱小凤好好在此休息,顺手带上那狐尔下山去了。钱小凤坐在屋里,那狐娅热情招待。   “小娘子若饿了可要告诉奴家,家中简薄,我到山下镇上去给你买些包子来可好?”   钱小凤摇摇头。   其实她一天一夜没有进过食了,可这会儿想起那几人来还会做呕,吃不下。她听狐娅提到“镇子”便问道:“此处是何地,离盘龙镇有多远?”   “咱们这山下叫远扬镇,绕着盘龙山走,和盘龙镇隔着四五日脚程呢。”   钱小凤点点头,那几人是翻过盘龙山来的,自然要快上许多。她现在只想龙九早些回来,带她回盘龙镇去,这一天一夜了,家里一定乱得鸡飞狗跳,巳儿一定担心坏了……   话说这头龙九带着狐狸回到那山洞。狐尔嗅着它洞中的血腥气便叫不好了,战战兢兢不敢进去,道:“九少爷,您先请。”   人说欺善怕恶,这妖胆小如状,也不奇怪。   地上躺着失血而死的两个采花贼。兽类本能地在家中翻找自个儿的家当,狐尔见那些鱼干儿还好好的,便松了口气。他回头,见九少爷蹲在地上,从那摊血里捡起了什么东西。   “这是何物?”狐尔好奇道。   龙少爷手中的东西小小的,染了血,黑中便带着红色,看起来像一颗种子。那种仁皮破裂,在龙少爷手里抽出白白的芽儿。   龙九抹掉它上面沾上的血,从地上捏了把土,小心翼翼把它圈在一个水环儿里,收入袖中。   那狐妖见龙九如此宝贝这物事,还以为那是什么奇花异草,舔了舔嘴唇儿。   要找到剩下那两人并不难,就像嗅着钱小凤身上的味道就可以找到她一样,龙少爷很快便发现了还在山中瞎转的二人。   俗话说,恶有恶报。那二人站在高木之上,树下有两头吊睛斑虎,恐怕已经守株待兔好一会儿了。   龙少爷悠闲自得,随地找了块石头坐下。狐尔察言观色,知道躲在树上的两人一定把龙九得罪很了,竖起大拇指道,少爷实在高明。这样吓也能把这两人吓死。   龙少爷自不会这样无聊,他是在等另一个人。他翘着腿儿十分不耐,心道幼时怎会选了这样一个做贴身人,无勇无谋腿脚还不利索。如今他有钱小凤了,找机会把那老家伙送走养老,省得他老在自个儿耳边絮絮叨叨。   老龟不知自己被少爷嫌弃了,姗姗来迟,气喘吁吁道:“少爷唷,老奴来了。”可怜他好不容易一步步爬上盘龙山,为了快点追上少爷,接着圆滚滚的身子就从山上滚了下来。好不容易出了盘龙山的地盘,法力恢复,他这才能寻到少爷。   走两步便打量起少爷身边的狐妖来,怎的少爷没寻到钱小凤捉了这么一只狐妖?   亏得他腿脚不利索,脑子倒转的快,没凑上去问钱小凤的下落。隔龙九越近,他便越感受到龙九身上的不同,等龙九那熟悉的一脚踹过来时,老家伙老泪纵横道:“少爷您回来了。”   他说的自然是龙九的神龙真身。   “这两人是抓了钱小凤的采花贼。”龙九命道。“把这两人送到官府。”   “是是是。”老龟哪管少爷要他做什么。少爷做什么都是对的。   “我要带钱小凤回龙宫。你收拾好这两个家伙便回来吧。”   “是是是。”老龟答应着,没过两下大惊失色,“少、少爷,您、您刚才说什么?”   “我带钱小凤回去,我要娶她。”龙少爷这会儿坐起来,咧开嘴笑,在老龟眼里,少爷笑得有点儿傻。   “少爷啊,这、这钱小凤怎么配得上你”老龟心里还装着话,只没敢说一个字:一个乡野姑娘,贪婪自私,蛮横泼辣,满身铜臭味儿,还被采花贼掳了去。虽然看少爷如今的心情,那几个采花贼指定没得逞,可、可钱小凤这样的女人配得上他的九少爷?   老龟不知那钱小凤使了什么手段诱骗到他家少爷。这会儿少爷正在兴头上,他要是敢多一句嘴,指不定就被发配边疆。老龟明哲保身,选择沉默,心想还有龙主坐镇,待他处理了少爷交代的事,先一步回龙宫去禀报过龙主,也就不担心少爷真娶了这女人进门。   龙九瞟了他一眼,把老龟那点儿算计尽收眼底。他虽与这老东西差上千岁,可与他呆在一块的时日远远超过了自个儿那位父王,他们俩相互了解得透彻,龙少爷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酝酿个什么坏水儿。   “本少爷告诉你,要是我娶不了小凤儿,年年三伏天,本少爷把你送到西海岸上去晒在礁石上,我看看你这寿数还能剩多少年。”   这海里的生物,离不了水。正如龙九在钱家两回遇上天降雨,便忍不住在雨里淋一回。他这法子是钝刀子杀人,比之卸了乌龟龟甲还来得残酷。   老龟倒给他吓得不轻,连连点头道:“少爷,老奴明白了,这回指定把事儿给您办的妥妥的。”   第二十七章   虽说茅屋里一个是人,一个是狐,架不住这两个都是女人。两个女人呆在一块儿,总能找到她们的话说。   钱小凤换上了狐妖给的衣物,躺在屋里对着那树叶儿包裹的珍珠粉哀声叹气,心想当时自个儿怎的就鬼迷心窍了?龙少爷虽然恢复真身,可照样是个死心眼儿。和他较真,那就是在糟蹋东西。瞧瞧,她说一句磨粉,“啪”的一声几千两、甚至可能更值钱的珍珠就这样被碾成粉末了,钱小凤心疼得要死,还是舍不得把这玩意儿真往脸上弄。   狐娅听她说完与龙少爷的前因后果,再看看这珍珠粉,兰花指儿就往钱小凤脸上戳,“姑娘正当好年华,怎的恁不懂享受,这男人既然送了,便心安理得地用了它,才对得起咱这貌美如花。”   说到貌美如花,钱小凤又叹气了。她身边这位是货真价实的狐狸精。这会儿狐娅把脸上那花掉的妆卸掉,纱裙飘飘秀长腿,薄衫半褪露香肩,浑身上下艳|光四射,眼神儿勾人得紧,直把钱小凤看愣。   钱小凤想起自个儿那“富贵命”,感叹着自个儿这辈子怕都享受不来了。   她俩说了这么一会儿,钱小凤心里苦水儿都倒了,也觉出了腹中饥馁,狐娅当她是客人,亲自到山里捉了只野鸡回来,还替钱小凤拔了鸡毛。   泥土糊了一层,里头包卷清香的荷叶。掏了肠肚儿只留下外头肉架,一只叫花鸡就被剥出来了。炭火烤制好后,剥开泥土荷叶,里面的叫化鸡肥嫩新鲜烫手,浓浓的鸡香扑面而来。钱小凤撕一块鸡肉给狐娅,自个儿放在嘴里尝一块,半点不要脸的点头夸赞自己的手艺:鸡肉嫩而无渣,鸡骨酥脆香口,好味。   “小娘子手这样巧,怪不得九少爷喜欢。”   钱小凤听出了她话里的言不由衷。虽她自卖自夸,这叫花鸡做的一绝,可身边儿唯一能陪她说话的狐娅半点儿不给面子,掩着口鼻还要夸她心灵手巧,真是难为她。   钱小凤起先也没想过这狐娅与龙九一样,不吃他们人做的东西,狐娅捉来的整只鸡都给她包在荷叶里,这会儿只有厚着脸皮自个儿吃了。   “我还当自个儿做的这些是人间美味,怎的你们都不肯赏脸?”钱小凤撕了一口鸡肉,郁闷道。   狐娅当她是客,又因着“九少爷”的关系,不作为难,道:“我吃惯了生食,哪怕姑娘做得再美味,在我口中都形同嚼蜡。”   钱小凤啧啧可惜。她对狐娅说话,心里想着龙少爷:除了鱼他旁的都不吃,真是浪费她的好手艺。   她饿了这许久,啃着鸡肉津津有味,问:“我看你与你相公都怕极了龙九,还称他‘九少爷’,这是为何?”   “啊呀呀,钱妹妹不知道九少爷为何被关在盘龙山四百年吗?”   钱小凤摇头。   狐娅霎时间眉飞色舞,与钱小凤八卦起来。 “我与相公是一族同胞,自小受族中老祖宗管教,一月听一回训,打小老祖宗就拿龙少爷吓我们这些小孩子。”   龙族九少爷,性情霸道蛮横,乖张暴戾,凶悍好斗,顽劣不堪,是个神佛见了流泪,鬼怪见了发愁的人物。他未成人形之前,别说旁的凶兽山怪,就是同族宗亲见了他也要绕道走开;成了人形之后,龙主潸然泪下感慨,吾儿长成矣。没两天那乖儿子便打碎他的宝瓶,使至人间洪水泛滥三月之久。龙少爷也因此被关镜湖,四百年不见天日。   钱小凤恍然大悟,无怪乎龙少爷说巳儿与他相比小巫见大巫,这样比对,龙少爷实在是个顽劣之徒。他的从前,她半点不懂。钱小凤这会儿才有“物种不同怎么谈恋爱”之感,想着牛郎织女,想着董永七仙女,叹了一声又一声,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安慰自己,龙少爷又不是齐天大圣,她也没如来佛的五指山。她与龙少爷相互喜欢便好,至于旁的,遇见了再想,别自个儿吓自个儿。   钱小凤听着狐娅讲故事,又胡思乱想一阵,手里的鸡肉都凉透了,她舔了舔嘴唇,觉得还饿着,打算生个火把鸡肉再热一热,正巧,龙少爷回来了。   事实证明,龙少爷在这方面十分好用,自带燃火功能,无需枯叶柴火就能帮钱小凤搭个火烤只鸡什么的。   “钱小凤,我带你回家去好不好?”   钱小凤道:“好啊,待我吃完这半只鸡咱们就动身回盘龙镇。”   龙少爷见她误会了,便解释道:“不是回盘龙镇,是龙宫,我家。”   钱小凤手里还转着鸡肉烤串儿呢,诧异道:“去你家干什么?”   “娶你啊。”   钱小凤手里的动作停了,还以为自己听岔了,问道:“你说……娶我?”   “对。”龙少爷理所当然。   钱小凤觉得手里拿着烤鸡与龙少爷谈自己的终身大事实有不妥,把烤鸡放到一边,与龙九坐到一起。她要与这死心眼儿好好说道说道。他们俩刚刚经历了生死磨难,一场恋爱开始的不明不白,怎么到了这位少爷脑子里就可以成亲了?   “我信物都送了。”   钱小凤想起怀里的珍珠粉。她怀念不久之前的魄力,九颗珠子往龙九脸上一砸,叫他麻溜儿滚蛋,到了这会儿,这样的动作却再也做不出来了。珍珠粉往龙九脸上一撒,风一吹什么都没了,那可是无价之宝,她心疼呢。   钱小凤又说了,她与龙少爷物种不同,指不定还要受多少阻隔呢,少爷您潇潇洒洒,怎的不想想我?   她问得委屈,还以为龙少爷根本脑子里缺根弦没替她考虑。龙少爷惊讶道:“有我在,谁敢为难你?”   钱小凤随口问了一个,龙少爷那位父王。在她脑子里,这位是龙少爷头顶上的大家长,龙九还想带她回去见那位,真不如给她一刀来得痛快。   龙少爷却道:“我那父王,自个儿风流在外,哪儿敢管我的事儿?四百年前他身边就跟了个人间大美人,日日宠信,我可不见有什么人敢在他面前嘴碎。”   龙少爷一番话让钱小凤脑袋里的信念崩塌了。钱姑娘挣扎道:“巳儿如今还不知我已脱困,总得先回去一趟,交待一声吧?”   “这事我已交给老龟了,他会处理妥当。”   他一桩桩一件件,不厌其烦为钱小凤解释,钱小凤直觉得这位少爷把万事具备了,就差她这股东风,羞怯之余,开始得寸进尺,道:“若往后我不愿呆在龙宫住呢?”   龙少爷一番话差点儿没把钱小凤感动哭。   “小凤儿,其实本少爷不喜欢盘龙镇。那地方关了本少爷四百年,谁脑子发热会想再呆在那里呢?不过,为了你,我会试试的。”   钱小凤扑到他身上,揪住他的脸。“龙少爷啊,你跟着那狐妖出去走一圈,这样会说话呢。”   她温暖的手指头一碰着龙少爷的脸,那嫩得掐的出水的脸便浮起了青色鳞片——龙少爷对她的靠近十分兴奋,不许她收走,两个人靠在一块儿,就像已经相恋许久的人。龙九想起袖中的物事,拿出来给钱小凤看。   这是一个核桃仁,包裹在一个水球儿中。种皮黑黑的,半截儿埋在土里,另半截伸出一点儿白白嫩嫩的芽儿,泛着嫩青色。   “你给我的核桃仁儿,发芽了。”   龙九一直把钱小凤给的那把核桃随身带着,昨日重伤之时,这颗种子沾了他的龙血,竟这样发芽了。龙少爷不知自己出于自己何种心情,把这小东西揣了回来。   大概他直觉,钱小凤见了这小东西会高兴的。   果然,钱小凤喜不自胜,如获至宝,捧着那小玩意儿端详仔细,对龙少爷说她要好好养着它。   她这会儿高兴了,又起了心思逗弄龙少爷,拿起方才放下的烤鸡,撕下一块儿肉递在龙九嘴边,笑道:“来,本姑娘赏你的。”   龙少爷皱起了眉头。他长相俊朗,皱眉也比旁人好看,钱小凤暗道自己被狐狸精迷住了是有理的,最早时候她不就是被龙少爷这美色迷得晕头转向?   然而,这厢的龙九缓缓张开嘴,咬住了钱小凤递上来的肉。他舌尖碰到钱小凤的指头,脑子一热,差点儿迷了心神把姑娘的手指头一块儿吞入腹中。   钱小凤看着龙少爷慢慢咀嚼着那块儿肉,紧张道:“不能吃便不吃吧。”   龙少爷对她摇摇头,缓缓将那块肉咽了下去。   见龙少爷为她做到如此,钱小凤也动容了,道:“龙少爷……我觉得我该好好吃些核桃。”   “怎么?”   “你这样好一个男人摆在我面前,我竟然不要?实在该好好补补脑子。”她赞叹道,“龙少爷,你这样,可劲儿招人喜欢。”   龙少爷看准时机,咬住她那唇瓣儿。一只手接过钱小凤手里煞风景的鸡肉,扔得老远,一只手捉住钱小凤的下巴,不让她有机会乱跑。这让他爱煞的姑娘,实在要人命,与她说这么一会儿,她只有这么一句话让他听得满意。   钱小凤三两下放弃了挣扎,勾着龙少爷的脖子,青涩回应。   龙少爷食髓知味,怀里的钱小凤喘不过气儿了还不肯放过她,趁其不备叼住她的舌尖儿,吮了又吮,直觉不够。他眼前的钱小凤衣衫完好,可他看见的全是在山洞里看到的那副景象,钱小凤的每一寸,哪儿凹凸,哪儿有颗痣他都印在脑子里,身子发烫,脑子发热,翻了个身把钱小凤压在地上。   “小凤儿,让我娶你。”   他这死心眼儿,她都答应得这么明显了,还要听什么?   龙少爷想听什么?   自然是能够正大光明把钱小凤带上床的理由。   第二十八掌   钱小凤是个物理化烂到家的文科生,好歹也知道核桃仁发芽是在壳里的。龙少爷给她这枚核桃仁,着实怪异,不知怎得生的这么好,三两天抽出新芽,嫩绿嫩绿的,长得新鲜可人。   她与龙九坐在马车上,沿着老鱼头从盘龙镇往海边儿的路走,钱小凤从一开始的不安逐渐变得兴奋起来。这么好的机会,就当给自己度假了呗。可惜外头镇子也没什么新鲜,还不如盘龙镇镇口镇尾龙头龙尾来得威武。钱小凤一连看了几日也不新鲜了,倒在马车里长蘑菇。   因而三天来,手里这“小盆栽”来吸引了她大半注意。   “龙少爷,你说它能不能长成核桃树,开花结果?”钱小凤端详着那小青芽,跟看自己孩子似的,怎么看怎么可爱。   龙少爷哪儿想得了这么远,道:“到了龙宫把它找块地方把它埋好,三五年便能见好了。”   钱小凤来劲了,道:“那不是海里吗?还能种树?”   事实证明钱小凤头发长见识短,龙少爷那家与陆上城镇并无区别。若不是钱小凤见识了海水漩涡开路,面前那一个个穿着人模人样,事实上都是些立着脚鱼虾蟹鳗,她还真以为自己还在人间。   外头是普通城镇模样,他们走过大街小巷,街道两旁商铺小贩叫卖,好不热闹。龙少爷带她在一家客栈歇脚。八脚章鱼的女掌柜比人还热情,四脚游动,两只触手端着茶壶,杯子,两只手捧着点菜竹排递到他俩面前,谄媚而殷切,“二位想吃些什么?”   那触手看起来软乎乎的,钱小凤没敢接单子,龙少爷却看也不看,嘴里飘出一串儿名字。他道:“上汤海参、火烧鲍鱼、鱿鱼烧虾,红烧鱼翅,清蒸大虾、清蒸螃蟹,蒜蓉瑶贝、海鱼鲜汤、炒海肠、炒花蛤、炒鱿鱼卷,爆炒海木耳,鲅鱼水饺、再来一份紫菜酥鱼卷。 ”   女掌柜喜滋滋传小二上菜去了,钱小凤不安道:“龙少爷啊,你真的吃得完?”   龙九道:“再来这么多我都能吃完。”钱小凤惊得目瞪口呆,这得饿得多狠啊。龙少爷呆在盘龙镇这么长日子,可算委屈了他。   十四个菜,钱小凤每道菜尝两筷子就吃饱了,她喝着清茶托着下巴,看着龙少爷把这些菜一盘一盘儿解决掉。钱小凤坐那儿胡思乱想:亏得他是位龙子,不然这么好的胃口,谁家养得起?   思及此,钱小凤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低声问道:“少爷啊,你带钱了吗?”龙少爷随身带着万两银票,可那是在人间用的,方才进客栈前,她可是看见外边儿人都用扇贝交易。外头的银票,大约是不顶用的。   她问得小声,可那八脚女掌柜的耳朵好使的不得了,转过来看着他们俩,原本谄媚的目光有些变味了。   两个女人都在等着龙少爷的回答。龙九“哧溜”吸进嘴一根鱿鱼条,含糊道:“哦,我忘了。”   这二货!   “二位客官。”女掌柜八只脚游过来。钱小凤看见她那八只触手就渗得慌,拉了拉还在大吃特吃的龙九。吃霸王餐的是他们,要么留下来洗碗要么赶紧逃跑,身边的龙少爷半点自觉没有,这当口还在吃。   “小凤儿不闹,本少爷饿着呢。”   钱小凤涨红了脸,觉得脸儿丢了个干净。龙九慢条斯理喝了口鱼汤,觉得这玩意儿比钱小凤的手艺差的远了,摇了摇头,见钱小凤神色紧张,也就不逗她了。他对女掌柜摆起脸色,道:“不知道规矩吗?到鲮娘那儿要账去。”   钱小凤没听懂,女掌柜懂了,八只脚都趴到了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哭道:“是奴家眼拙了,竟没有认出九少爷。”您嘛时候出来的呀,招呼也不打声,竟来吓唬她们这些小人物。她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钱小凤可算看明白了,龙少爷逗着她玩儿呢。   “鲮娘是谁?”她好奇道。   “老龟的第九房姨太太,管家的一流好手。这四百年我不在,就靠她管着我那殿中上下事。”龙少爷解释道。   “九姨太?”钱小凤惊叹,“老龟好福气嘛。”她心里却叹着,九房姨太太,那老乌龟也不怕亏了|肾?   龙少爷并不急着回龙宫去。这里只是龙宫之外的一个小镇,距离龙宫还有一日脚程,龙少爷自己倒没什么,这几日赶路,钱小凤在马车上坐得昏昏欲睡,他看着心疼,便找这个地方落脚歇息一晚。   钱小凤同龙少爷住一间屋子。这几日在陆上也是这样的,龙少爷道貌岸然,说怕钱小凤再被人掳了去,坚持与她住一屋。钱小凤头几日在岸上憋闷,简单洗漱后,头一沾枕头就睡着,龙少爷想怎么着也拿她没办法,今日可不同了,钱小凤头一回到海里见了这新鲜,兴奋着呢,天色暗了也没睡意,趴在窗台往下望着热闹街市。   穿着粗布衫的螃蟹背上扛着一个布袋,被倒着走路的红虾撞了个满怀,四只钳子扭打起来,抽着烟路过的乌贼吐了口泡泡,把这打架的场景裹在了黑暗里。头上顶了盏花灯的电鳗路过还嫌不够乱似的,给黑团里扭打在一起的两个通了电。街边儿的鲽鱼姑娘哎呀呀叫着,要打架的两个赔她被连累的药草摊。   龙少爷躺在床头看着钱小凤对着窗台下发笑,心想外头有什么好?自个儿这么副美景在钱姑娘眼里都没看头?   钱姑娘还沉浸在下边儿的奇异景象里,暗道要是下面那几位的脸换成人,她都全无违和感。她想象那画面,顿觉好玩儿,冷不丁被人抱了起来。   龙少爷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关上了窗户,把她放在桌上,问道:“小凤儿,外头这么好看?比我好看?”   她只是觉得外头有趣,怎么就吃起醋来。不过钱小凤哪儿敢捋这位的龙须,摸摸他脑袋,哄道:“哪儿能啊,我家龙少爷绝色无双,谁比得上。”   龙少爷满意了,道:“小凤儿……”他的声音很好听,和她说话时不自觉地放缓放软,带着那么点儿诱拐的意思。“跟我住在这里好不好?”   钱小凤只想过有一天会嫁人,想过会嫁离盘龙镇,却没肖想过和龙少爷过这样夸张的生活。她对盘龙镇有着强烈的归属感,那里有她的亲弟弟,朋友,还有她过了七年的生活,她不想改变。于是面对龙少爷诱惑,竟半点儿不心动,钱大姑娘把眉毛一挑,道:“你答应过我会回去的。”   龙少爷见诱拐不成,只好暂时歇了这念头。钱小凤精着呢,他可不能让她看出端倪。   这客栈外边儿看着像那么回事,里头却简单的多,所谓的床是一个大蚌,刚好把钱小凤与龙少爷装在里头。钱小凤头一回睡这样的床,微微一动这床就会摇晃,跟幼儿的摇篮似的,还挺新鲜。   他们躺在一块儿,龙少爷不起点儿花花肠子都对不起这天时地利,把盘龙镇这事放到一边,专心把钱小凤往沟里带。这会儿他回到了大海里,这里每一滴水都让他身心舒畅,面对钱小凤难免比外头更狂放。他们在床上纠缠成麻花儿,吻得难舍难分,好几回擦枪走火,最后龙少爷用被子把钱小凤裹住,自己在外头,隔着一层抱着她,眼里窜着火苗儿,对钱小凤道:“睡吧。”   要是龙少爷不刹住车,钱小凤大概也不会拒绝。她不知道是谁给龙少爷灌输的“不结婚就不能滚床单”的思想,也不会傻乎乎开口去问,自找死路。看龙少爷那憋屈的样子,她就知道这念头在他脑子里已经根深蒂固。   她还是不要给自己招祸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睡着了,摆在桌上的只有他俩简单的行李,还有一个水球儿裹住的青芽,窗户没被龙少爷关严实,夜里头的凉风吹进来,小球儿上水纹波动,青芽儿又拔高了些。   第二日两个人紧赶慢赶,一路闲逛街市,凡钱小凤多看什么东西两眼,龙少爷便要买下来,钱小凤掐着他叫着“败家子”,没有许他胡乱花钱。   路过一家首饰店,钱小凤瞧见一支珍珠凤凰钗,蟹掌柜极力谄媚道:“姑娘好眼力,这是时下最新的龙王蚌珠,这支钗在人间少说也要三千两,是本店难得的上品。”   龙王蚌?钱小凤想起自家那珍珠,当初就被朱掌柜认作“龙王蚌”,便小声问龙少爷,自家珍珠又是什么品种?   龙少爷道:“我也不知,家里头老祖宗送的。”龙子出生,排行第几老祖宗就送几颗珍珠,如今那位老祖宗老眼昏花,就靠着这珠子认他们呢。   钱小凤这姑娘听说这钗比不上龙少爷那珠子,自然把钗放下了,不料龙少爷抢过钗给她插在头花边儿上,“本少爷瞧着好看。”   于是乎,这钗就成了钱小凤的。   他们优哉游哉,东瞅瞅西看看,好歹在天黑城门关闭前进了龙族的水晶宫。   守门儿的虾兵蟹将望着龙九,半天儿没说出话。龙少爷带着钱小凤直奔他那宫殿,一点儿看望长辈的孝心也没有。   自他进了宫殿,就有只人面鱼身的美貌娘子跟在他身后,一边儿给他添茶倒水唤传膳,一边儿掉着眼泪,见钱小凤在一旁儿又不好意思道:“少爷在外头四百年不着家,当家的说少爷好了,却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我担心坏了,让姑娘见笑。”   想来这就是鲮娘了,钱小凤见她待龙少爷这样好,声音也柔和了些,道:“您就是鲮娘吧,我听龙九提起过您。我叫钱小凤。”   “原来是钱姑娘,失礼了。”鲮娘道,“钱姑娘是哪里人?”   ……   龙少爷不懂女人家的弯弯绕绕。两个女人你来我往,鲮娘把钱小凤祖宗十八代问了个透彻,这才满意了,钱小凤知道她的想法,自己这会儿刚来,鲮娘又是长辈,她也耐着性子扮乖巧,算给足了龙少爷面子。   说实话,这场见面里,龙少爷着实是个傻的,鲮娘这样问了个遍,又是头一回见,是个人都会觉得不妥,他却丝毫不觉,钱小凤不生鲮娘的气,还不能把气撒到少爷他身上吗?   鲮娘招来一个小姑娘,对钱小凤道;“这是鳐儿,钱姑娘有什么事吩咐她罢。”   钱小凤点点头,被鳐儿引着到客房去。龙少爷见钱小凤看也不看他,这才觉出了味儿,颠颠儿跟着钱小凤的步子就要随她睡客房去。   “我的少爷唷,您这是做什么?”鲮娘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拉住他。   “怎么?”   “人家还是个姑娘家,您怎么能与她住一屋呢?”   声音不大,还没出这间屋的钱小凤听个清楚。她还没嫌弃那少爷呢,别人可嫌弃她来了。当下可不高兴了,快步走出了门。   “过几日就不是了。”龙少爷撇下鲮娘,道,“你安排下去,明早我要带小风儿见龙主。”   鲮娘可拗不过这位少爷,见他着急忙慌跟着人家姑娘去了,唉声叹气。   龙少爷追上了钱小凤,他俩站在门口,龙少爷拉着她,道:“小凤儿,这是怎么了?”   钱小凤打开他的手,道:“本姑娘要睡了,今晚不想再见到你。”她“碰”的关上门,还给他栓上了。   龙少爷被关在外边儿,摸了摸被撞的鼻头,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了钱大姑娘。   里头的鳐儿低着头不敢看钱姑娘与九少爷使性子,为她铺好床,道:“姑娘,快歇吧,明儿还得早起呢。”   是啊,这才是开始,还有明天,后天,她与龙少爷,可是打算过一辈子的。钱小凤躺在蚌床上,昨儿晚上在客栈里还稀罕它,这回儿早已不新鲜了。蚌床随她的动作一摇一晃,她就这么被晃着睡着了。   第二十九章   九少爷归来的消息一夜传遍龙宫,第二日龙宫上下忙活起来,要为九少爷摆宴接风洗尘。   这会儿已经快到正午了,外头都在等着九少爷出席呢,鲮娘四下寻不到九少爷,终于想到了钱小凤,她站在门外喊了几声“钱姑娘”,没得到应声儿,鳐儿又一口咬定她一直守着屋子,少爷没有来过。   鲮娘吓白了脸,不知那要人命的少爷又到哪儿去了。一大家子都等着呢,她怎么跟龙主交代?   却不知那位少爷这时候正在钱小凤面前讨嫌呢。龙九大清早就偷偷摸到钱小凤房里去,抱着她又睡过去。钱小凤睡了一夜早不生气了,发现龙少爷睡在她身边起了作弄心思,没想到这位就等着她作怪。两个亲着亲着纠缠到一块儿。   龙少爷昨晚一夜没睡好,不知道钱小凤为什么生气,清晨找来,又不知道钱小凤为何又不生气了。他憋着火儿,听着外头鲮娘叫着“钱姑娘”。要不是钱小凤龇着牙咬他了,他还不肯放过她的。   龙少爷在鲮娘急得掉眼泪之前现了身,牵着钱小凤,要带她一块儿见家里人。   说实话,钱小凤有些紧张。龙少爷觉察到她手心出汗,便把人直接揽在怀里,走进了龙宫大殿。   大殿正上方坐着龙主,龙少爷的父王。他与龙九不同,龙头人身,不怒而威。头顶九旒冕,身着金龙袍,双手握住座上金龙头,龙须微微颤动,一出声便是震耳欲聋,威风凛凛。   “九儿回来了。”   龙主高座未动,周围齐刷刷地将目光移到龙九身上。钱小凤被龙九拉着,一同跪在殿下行礼,“父王。”   饶是钱小凤不懂龙九家的弯弯绕绕,这会儿也觉察到,随着九少爷这一跪,周围气氛松动了些。   “九弟。”坐在下首的龙九的一位哥哥站起来,龙少爷尊位之下的龙子龙孙也站起来,道:九哥(九叔)。”恁多人与龙九寒喧,他们的目光不在她身上,钱小凤却在无形中感受到一股压力,她循着那感觉而去,看见了来自上方的龙王。   看来这位龙主不大喜欢她。   龙少爷家里的宴会,热闹的跟古代皇帝的宫廷宴会似的。钱小凤喝了两杯果酿,看着鱼婢歌舞,心想少爷这生活实在过得滋润。龙少爷已经被他几条哥哥拉走了,龙子骁勇好斗,表达感情的方式也特别——武力切磋。   钱小凤一直觉得龙少爷身上有种她难以言说的特质,今日见他一听邀武便亮起来的眸子,钱小凤便明白了,那是一种男人天生的好斗之心。   他不打个尽兴是不会回来的。钱小凤叹息。   她坐在位置上,其他八位龙子的妻妾都不知她是个什么身份,龙九这个傻缺又不会当众承认她的身份,钱小凤坐在这儿难免有些尴尬,只能与鳐儿说话。奇怪的是龙主只问了她三两句便住口了,钱小凤预想的刁难全没瞧见,亏得她还精神紧张,严正以待。   这会儿宴席进行到了最后。大人们绷着脸不把话说破,孩子们却不,几个娃儿从未见过九少爷,对龙九少爷好奇得不得了,却又不敢接近他,只得往钱小凤身边钻。   “凤姑娘。”一个头上犄角冒尖儿的小女娃窜到钱小凤跟前,“我听娘说,九叔要娶你。”   女娃儿口不择言,钱小凤好奇道:“你娘怎么知道的?”   “大家都知道啊。”又一个男娃儿钻到她身后,道,“九哥为何娶你,你很厉害吗?”   这两个孩子一般大,可一个叫“九哥”,一个叫“九叔”,钱小凤佩服那上座的龙主,儿孙满堂,真是好福气。   “我没什么本事,恐怕连你也打不过。”钱小凤老实道。她清楚自己的斤两,这位又是龙子,打得过打不过是其次,不能得罪才是正理。钱小凤不知怎么应付孩子,只有问那小女孩儿,“你们多大了?”   “我今年一百零三(七)岁了。”   钱小凤一口鲍鱼哽在喉咙口。一、一百零、零……你确定?她看了看这两个娃娃,吓得不轻,这么些天了,她倒忘了那顶顶重要的一件事。   正巧龙少爷被哥哥们揍得鼻青脸肿回来了。几个孩子一见着他就跟见了鬼怪似的四散逃开。钱小凤心疼他那张俊脸,道:“你哥哥们下手不轻啊。”   龙少爷笑道:“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他说着话,扯着脸上皮肉发疼,这会儿主座上的龙主已经挥手表示散席了,龙少爷带着钱小凤站起来,“慢着。”   这回,钱小凤成了全场焦点。   要是她没判断错误,那些是来自龙九姨娘嫂嫂们的目光,这些八卦的女人们,全等着看她的热闹。   “九儿想说什么?”龙主坐在上首,语气中有些威胁。   “我要娶她。”   满座哗然。   钱小凤听见有人在说,“九少爷这回收敛了真多”,“是啊是啊,放在以前哪会跟龙主说这些,直接要了人过日子去”,“如今九少爷稳重了,龙主怕不会任他性子了吧”,诸如此类。   她哭笑不得,方才明白,这些人并非为“龙少爷要娶钱小凤”这件事热闹起来。他们全不把她当回事的。他们关切的,是从前顽劣的龙九少爷“稳重”了,都知道与龙王好好商议了。   钱小凤不知这些女人哪只眼睛看见龙九稳重了,暗暗发笑。她先前还紧张呢,这回龙少爷鼻青脸肿挡在她身前,她忽然一点儿不怕了。   “你娶她便娶,龙子成婚,按照规矩来就是,与我多说什么?”   钱小凤没想到龙主这么轻易就同意了,还惊讶着,龙少爷攥紧了她的手,继续道:“我要长生不老药。”   这才是他带钱小凤回来的目的。   如那几个龙嫂嫂所说,他娶谁都是自己的事,别人休想干涉。不过,钱小凤是个人,生老病死,稍不留意就会有什么大风大浪要她小命,他要和她永远在一起,自然要把这一条考虑到。   钱小凤也明白了,她不知感动还是怎么的,张了张嘴,没说话。她方才还看着那两个一百多岁的小儿苦恼哩,转头龙少爷就要把这事儿解决了。   龙主的胡须飘飘,道:“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这长生不老药是随随便便能给人的吗?”   “她不是别人。她是我的女人,唯一的。我这辈子只要她一个妻子。”龙少爷道。   周围又骚动起来。这样的戏码,四百年内在龙宫也上演过几回,这些女人的夫君,龙九的几位哥哥们多半都是这样带着媳妇儿与龙王抗争,说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可是守了上百年,真正做到的可不多。   女人们见得多了,心里泛着酸水揪着自个儿夫君腰肉要说法。钱小凤却头一回见,她像所有的姑娘一样,被情郎的话感动了。   他们能不能做到从一而终,谁也不知道。可此刻,他们都很清楚,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龙主揉了揉脑袋,想着自个儿怎么着也算个风流人物,怎么生出的儿子一个个都是这样,几百上千年对着一张脸,怎么着也会腻啊。   不对,他还没答应把长生不老药给龙九呢,怎么就想到这儿去了?他绷着脸道:“此药难得,不能就这样给了你,否则日后个个都往那岸上带人来,管本王要这仙丹。”   “什么条件?”龙九见惯了他那副德行,直言道。赶紧的答应,最好明日就办婚礼,省得他成日里对着钱小凤只能看不能“吃”,忍得辛苦。   ……   一场午宴在龙少爷的胡搅蛮缠中结束了,龙主一句“本王再做考虑”,撇下儿孙走了,龙九没得到应承,脸色不佳,没人敢上前招惹他,人很快散了。   钱小凤用帕子给龙少爷擦脸上的血迹,哄他道:“我料到不会这么容易的。我都没什么,你生哪门子气呀?”   龙少爷“哼”了一声,带着她往宫殿深处走。他管那老东西同意不同意,钱小凤一定要娶,长生不老药也一定要给。   “你带我去哪儿?”钱小凤跟着他,奇怪道,“不回去吗?”   “嗯,我带你见一个人。”   龙少爷所说的那人,躺在水晶宫正中央的巨大冰床上。她白发苍苍,形容老迈,厚重的裙摆下露出长长的龙尾,盘卷在床上垂着头打瞌睡。   “老祖宗。”   钱小凤惊讶,头一回听到龙少爷对人这么礼貌。   那老人缓缓抬起头,双眼浑浊,长长吐了一口气,道:“是谁啊?”   龙少爷带着钱小凤到那老人家面前。老人双手干枯,在空中乱抓,龙少爷握住她的手,道:“是我,九儿回来了。”   那老人往他脸上摸着,龙少爷把怀里的珍珠取了出来,老人家捏着珠子,嘴里念叨,“一、二、三……”她数到八,笑了,“小八又淘气了,怎的又骗你老祖宗。”   龙少爷看着钱小凤,偷笑。   钱小凤看了这一会儿,明白过来。她一阵无语,这是我的错吗?是你自己把那个珍珠捏碎的!她也没想到,这珍珠是龙少爷身份的象征,幸好她没把那珍珠粉用到自个儿脸上,不然这会儿脸得烧红。   “小八呀,这是谁?”   “我不是小八,老祖宗,我是九儿。”龙少爷耐心道,“这是我的小凤儿,日后我要娶她的。”   “九儿?我的小九儿还压在盘龙山里呢。”老人抽泣道,拉住钱小凤的手,道,“这是小八媳妇吧,叫什么名字啊?”   龙母是四海龙王之母,如今也有几十万岁了,老人家如今半身褪成龙形,老态龙钟,耳朵眼睛不好,脑子也糊涂着,钱小凤和龙九在她跟前待这一会儿,说了不知多少回自己的身份,还是没能解释过来。   钱小凤站在老人家身侧,听龙少爷一遍遍与她解释:钱小凤是龙九的媳妇。   第三十章   女人的眼睛,总是写满了故事。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满心专注地瞧着你大半日,一句话也不说,便能把她跟前的男人逼疯,什么坏事儿都一股脑交代出来。当然,这得是个做了亏心事的男人。   女人的眼睛,总是能从别人身上读到许多故事,仿佛她放眼瞧过去,所有经过她身边的男男女女,都有津津乐道的故事。当然,这得是个有八卦天赋的女人。   钱小凤不是那八卦的货,龙少爷近来却是做了亏心事的。   于是……   “小凤儿,你这么瞧着我,我有些……”龙少爷支吾道。可怜这位龙少爷,一个“怕”字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从龙母那处回来,钱小凤便这样了。这会儿他们正在钱小凤那屋里,面对面躺在蚌床上。那蚌壳大得夸张,装下他俩绰绰有余。钱小凤头靠着一个五芒星状的海绵枕头,那双眼睛什么都能看穿似的,还真把龙少爷看得心虚了。   “少爷啊……”钱小凤伸手,她那手凉飕飕的,一碰到龙少爷的脸,那厢便浮起了青鳞,坚实的鳞片往上到眼睑,往下一直到龙少爷锁骨处,龙少爷大半张脸都变了样子,瞧着可怖。   钱小凤见此,叹了口气道:“唉……”   钱小凤少有这样叹气的时候,龙九更是奇怪了,问道:“怎么了?”他蓦地想到什么,心头一凉:钱小凤该不会是嫌弃他这模样了吧?   他知道钱小凤对自个儿这副人身还是极为满意的,但是他的龙形钱小凤就没有见过了。龙少爷瞧着她这幅神色,心里悬乎的很,想着她要是不喜欢,还是别给她看好了。   龙九吸了一口气,沉息气海,脸上浮现的龙鳞便压了下去。   钱小凤却不知怎么了,偏偏要与他较劲儿。他们俩面对面躺着,钱小凤双手拍到他脸上,龙少爷刚收敛的气息再次波动,他对她的碰触非常兴奋,连他自己都没办法控制。   一瞬间的功夫,他那脸上除了一双眼珠子,全浮起青鳞。   龙少爷捉住她的手,再不让她胡来了。他是真怕自己吓着她。   “果然……”钱小凤嘀咕了一句。   “小凤儿,你到底怎么了?”现在龙少爷倒不管自己那桩亏心事是不是被钱小凤觉察了,钱小凤这样反常,必是有理由的。   “少爷,”屋外传来鲮娘的唤声,“夜深了,您该回房歇了。”   果然……钱小凤又是感叹。   龙少爷向来十分任性的。他没有应声,反而一个水波打出去,他们这屋再听不见外头吵闹了。“小凤儿,有什么话,你对我讲?”   钱小凤心里的话,还真不能对龙少爷“坦白”。   今儿一天下来,她算明白了,在龙少爷脑子里灌输“不结婚就不能滚床单”的思想,就是九少爷最尊敬的老祖宗,和日日在他身边耳提面命的鲮娘。自龙少爷表明身份后,钱小凤见过的人,狐娅,那位章鱼掌柜,还有龙少爷的家人,都说他是个霸道蛮横的货,但是谁又能想到这位少爷在这件事上纯洁得像个乖宝宝。   当然,这些东西,她也不过想想。敢说出来?龙少爷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的。   这会儿龙九十分关切,猜测道:“小凤儿,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钱小凤摇摇头,想着怎么才能把龙少爷糊弄过去,道:“是啊龙少爷,你家里人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他们算什么。”龙九忙道,“老祖宗喜欢你就好。”龙少爷说得这样不在意,钱小凤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有多在乎了。他们俩都是十分明白自己所需所求的性子,除却钱小凤这个女人家爱瞎想一些,两个人这一点真是再合适不过。   只这一会儿,她一心想把龙九糊弄过去,与他天南地北拉扯。   “是啊,是啊。”钱小凤道,“可她一直把我当成你八哥的媳妇啊,龙少爷。”   龙九果然上当,道:“胡说什么呢,老祖宗糊涂了,你也糊涂?别瞎想。”   “谁叫你眼睛都不眨一下把那珍珠捏碎的。”钱小凤一说这桩事心便抽疼,她总骂钱程巳“败家子”,眼前这位折腾起来才要命哩。   “你啊。”他理直气壮。   “……”   在这件事上,谁是谁非,钱小凤门儿清,她自知再讨论下去对自己并没什么好处,便又与他打哈哈,拉扯道:“说到‘老祖宗’,我倒想起了一桩事。”   “什么?”   “你可记得钱昊。”   “钱昊,那是谁?”龙少爷印象里可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钱小凤这才记起,龙少爷没见过钱昊。哦,不对,应该说是皇甫昊。   皇甫昊上盘龙山,龙少爷住进她家;皇甫昊受伤,龙少爷被老龟带走;皇甫昊离开盘龙镇那夜,龙少爷就被巳儿抬回家。可惜那皇甫昊专为龙少爷来到盘龙镇,却每每与龙少爷擦肩而过。这大约就是天意弄人了!   她与龙少爷讲了皇甫昊一事,从她派老武头救他,到钱昊离开盘龙镇,连带着镜湖堤坝一事都挨个儿提了一遍。龙少爷听了一个外人的故事,半点儿感觉也无,倒被钱小凤说的镜湖堤坝一事打了岔。   “那镜湖要被雨水冲毁?那好啊。”关了他恁久,毁了好啊,修什么修哪。   “胡说什么呢。”她一拳头砸在他脑袋上,“咱们盘龙镇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那山塌了还了得?”   龙少爷揉了揉脑袋,不敢再说傻话。不过他听了这一会儿,还是一头雾水,问:“这些   与老祖宗又有什么关系?”   “不是龙母这位老祖宗,而是皇甫家的那位。”   “那又是谁?”他听得懵了,不知钱小凤想说什么。   “哟,少爷贵人多忘事。”钱小凤戳了戳他脑袋,道 “咱们盘龙镇,几十年前,出过一位皇后,便是皇甫昊家的‘老祖宗’了。据说她幼时常在你那镜湖旁玩儿,对湖里的神龙许愿,要嫁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一个山野姑娘,因着神龙庇佑,竟真的如愿以偿了。啧啧,龙少爷,你本事不小嘛。”   “这……”龙九沉默一阵,道,“大约在湖里睡得太久了,记不起事了。容我好好想一想,何时有人与我说过话。”   钱小凤那张嘴,多年历练来的,她本是无心夸赞,却得到了龙少爷这么一句回答,心里“咯噔”一下。她瞧龙少爷那神情,便知道这其中是有故事的。所谓人生何处不狗血,钱小凤那脑子里便立即编撰了数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女主角是那位皇后娘娘,男主角便是她如今的龙少爷,二人相识于微末,郎有情妾有意,最后各奔东西,千里相望。   不会吧……   她会咬人的。   “龙少爷,”钱小凤尽量平顺语气,问道,“你真记不起人家姑娘了?人家守在镜湖边上陪了你多少年呢?”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神色。   龙少爷这回反应极快,道:“你别生气呀。”   “我没有。”钱小凤心潮澎湃,脸上却装得平静,道,“我要听故事,龙少爷。”   龙九愈犹豫一分,钱小凤那脸就沉一分,正当她要一脚将人踹下床的时候,龙少爷开口了,“我讲了,你可不许笑。”   这画风有点儿不对啊……   钱小凤没想到龙少爷第一句话是这,她点点头,原本别扭的气氛蓦地轻松起来。“你说吧,我不会笑的。”   龙少爷这段往事,说来丢人。多年前那位尚是丫头片子的皇后娘娘,日日上盘龙山采药,她与那常在山中走的砍柴人一样,不时听见镜湖传来龙啸声。孩子好奇心重些,那日听了怪声,便往镜湖去。   那日龙少爷刚从一场大觉中苏醒,不过打三两个哈欠,给小丫头片子听了去。她站在湖边,吓得晕了过去,幸而被山里走的砍柴人发现了,背下山去。   “然后呢?”钱小凤好奇道。   “那小丫头十分不中用,她一个凡人,根本看不见我在湖中真身的,不过听到两声叫,便给吓傻了。”龙少爷道,“头几日,她家里人往湖里倒烧鸡烧鹅烧酒,那丫头不见好,他们便宰杀了一头牛,在湖边摆了三日祭坛……你说了不笑的。”龙少爷十分无奈地瞧着钱小凤,那厢笑吟吟的,十分幸灾乐祸的模样。   “人家将你当作妖了啊……”   “这还不算完的。”龙少爷继续道,“小丫头片子不见好,还日日往镜湖跑,坐在湖边上犯傻,她家中人日日来寻,回回说什么:小心湖里的怪吞了你……”   “嗯。”   龙少爷还说什么“记不得”,可这会儿讲起来便滔滔不绝,想来当年是受到创伤了的。他见钱小凤偷笑不敢,憋得辛苦,郁闷地继续道:“后来他们不知在那里寻了一个道士,在湖边开坛做法,正赶上那日老龟来探我,我便叫他顺道将那小丫头治好了。”   他自觉此事十分丢脸,道:“至于她后来怎么样,谁管啊。”   “那她怎么会成为一位皇后的?”钱小凤更好奇了。   “关我什么事。”龙少爷把那笑了他好一会儿的钱小凤揽进怀里,道,“有这闲工夫想别人,还是早些睡吧。”   第三十一章   钱小凤在屋子里百无聊赖。龙少爷被龙主支使出去了。这是龙主答应龙九娶钱小凤并给他长生不老药的条件。龙少爷没跟她说去哪儿,只说三五日便回来。今日已是第四天了,龙少爷还没回来。   钱小凤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她自来了古代,没有一日闲下来,整日忙前忙后,跟钱较劲,这会儿没恁多事做了,她反而不自在,加上龙少爷不在,更觉无聊。   鳐儿能歌善舞,心灵手巧,机敏聪颖,不是为钱小凤歌舞,就是带着她绣花绣草逛龙城,打发了钱小凤几日时光。可几日下来,钱小凤也乏了,今儿便干脆躺在床上,懒得动弹。她手里滚着一个水球,那是核桃仁青芽,不知是不是海底无阳光,它再没长起来。   自己也是,在这终年不见天日的地方都快发霉了。   鲮娘对这样的钱小凤直摇头,这才多少天就露出本性,龙少爷日后娶这样一个女子进门,怎么得了?   她整了整衣裙,对钱小道:“钱姑娘,龙宫里来人,说龙主有请。”   钱小凤从床上跳起来,问道:“你说龙主找我?”   这七八日见龙主没有动静,钱小凤还以为自己猜错了:龙主一招调虎离山,先把龙少爷支开,然后趁她形单影只,打发她离开这里。   这会儿钱小凤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这里的与她这人不同,说不定一个迷魂咒什么的就诱骗了自个儿离开,让她防不胜防。   她把手里的青芽儿水球藏在枕头底下。龙少爷知道自己宝贝这玩意儿,不会不要它。若是自己就这样被赶走了,也要让龙少爷清楚,她不是自愿的。   钱小凤第二回入了水晶宫,这里不如上回热闹,来的虾兵把她带到龙母身边,那里有个女人正在给老祖宗喂鱼汤。   加上在现代的二十来年,钱小凤这几十年,也算见过不少美人儿,却没见过这样的。倾国倾城,沉鱼落雁,八个字形容眼前的女人再好不过。   她穿着华贵,一身牡丹长裙曳地,眉心点了一朵儿牡丹花。若是山上的狐狸精是个做妖妃的祸水,这位简直就是古代的皇后啊。   不过钱小凤还清醒着,她知道这是龙宫,没有皇后。   那美人给龙母擦了擦脸,对钱小凤道:“见了老祖宗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真是个呆板货。”   钱大姑娘多年没什么长辈,从未被人这样教训过,自然不喜欢有人压她一头。她心里傲得很,当下冷笑道:“本姑娘与这里的人半点关系没有,这位对我来说不过就是个老人家,我为何要行礼?再说了,夫人又是哪位?我行礼与否,与你何干?”   龙母听见她的声音抬了抬头,仔细看了看她是谁,浑浊的眼并没有辨认出来,便疲倦地低下头去。   那位美人道:“老祖宗,媳妇先下去了。”   她在龙母面前自称“媳妇”,钱小凤这才知道,这位是龙主的哪位龙妃。若她日后嫁给了龙少爷,这位就是她未来婆婆。   管他哩,龙少爷亲娘又不在,龙主恁多妃子,个个给她脸色怎么得了?钱姑娘想着自己嫁的是龙少爷又不是他这些便宜娘们,自然半点面子不给,抬脚就要走。   “钱小凤此番是来见龙主的,先告辞了。”   “慢着。”那龙妃道,“是我让人叫你来的,钱姑娘这样精明,这会儿还装傻不成。”   钱小凤当然看出来了。这位龙妃是龙主请来的说客,是这地方对付她的头一把红缨枪。只是她还没瞧出来,这位龙妃有什么本事。   龙妃将她请到一个僻静亭子,道:“钱姑娘,我与你是一处来的。”   钱小凤微讶,她也是人?是了。钱小凤记得龙少爷提过龙主娶了一个人类女子。想来就是这位了?   龙妃见她不语,又道:“我刚来此时,只见过九少爷一回,后来他被关在盘龙山,就再没了消息。”   龙少爷被关在盘龙山下四百年了……儿钱小凤面前的龙妃形容姣好,颜色正当,让人绝瞧不出她的年纪。钱小凤想起了龙少爷带她回来的原因。   “我服了长生不老药,时光飞逝,到如今九少爷都脱困了,竟有四百年之久了。”美人托着脸,目光流转亭外,神色忧伤。   “不瞒钱姑娘,今日我是被龙主请来做说客的。”   她一句话进了正题,钱小凤刚松懈的心情再次绷紧,道:“你们想赶我走?”   “那是龙主的意思。”龙妃道,“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却是我自己要对你说的。”   “四百年前,我还是个小姑娘,比你还要小一些。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郎君,堕入情网,为了和他在一起,不惜与他私奔。年少不知愁,只知与君长相守,跟着他到了这龙宫,相守了四百年,期间再未敢回家团圆。如今,从前的亲人不知都轮回了几圈……”她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句句血泪,娓娓道来。   “我也以为,一日就是一辈子了。这里没有‘色衰爱弛’,只有两看生厌。四百年,他娶进来多少个人,外面又有多少人,那么多姑娘,这个长得俏,那个手又巧,我都数不清了……”   “幼时我娘便教我,宁肯要个白头不相离的,也不要那一肚子花花肠子的男子。我这些年,日日噩梦,梦醒来缓缓觉出那味,叫作后悔。”她凄然道,“若能重来,我再不愿像今日这样。算个什么?活得再久,身边没有亲近人;长得再美,也没人记得看。”   她语气渐重,双手绞着手中绣帕,垂首道:“这不是我当初要的,不是。”   钱小凤听得有些呆了。   龙妃抬头望着她,一双眼睛仿佛什么都能看穿似的,瞧着她,道:“我这样的下场,钱姑娘以为,你又当如何?你看看这偌大龙宫,有几个专情的龙子?”   “龙少爷不会这样对我。”钱小凤坚定道。   龙妃托着绣帕掩住嘴角淡漠的笑意。钱小凤知道,她在笑自个儿傻,笑自个儿年轻。   “今日我在老祖宗跟前见你,知道你是个性子活泼的姑娘,若跟我一样守在这不见天日的海底,可算委屈了一辈子。”   “我不会委屈自己。龙少爷也答应我会带我回去的。”钱小凤争辩道。   “你回的去吗?”龙妃盯着她的眼睛,厉声道,“你回的去吗?回去?周围人逐渐老迈,只有你容颜经世不改,你要看着你最亲的人生老病死,你的一辈子只属于一个人,可是他从来不会属于你一个人。”   “你说的是你,龙少爷不会的。”钱小凤道。   她对自己说了很多遍,相信龙少爷,不要被这个女人蛊惑,她不过是龙主找来的说客。他们认为她配不上龙少爷,千方百计要赶她走,她不能上当,不能就这么让人钻了空子。   她攥紧了拳头,道:“他不会的。”   “真是傻姑娘……”美人儿撇开了脸,眼角滑出了泪水。“我也以为,他不会的呀。”   “这种滋味我一个人尝了四百年。你知道什么是一个人?又为何是一个人吗?我虽服了长生不老药,可与龙主毕竟天差地别,我大约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生育龙子的。而他从不缺女人,也就不缺儿子,你说,我是该笑还是该哭?”   她问着“该笑还是该哭”,可是眼中噙满的热泪断了线的往下掉。   ……   钱小凤浑浑噩噩从龙宫出来,胡思乱想着,俗话说蛇打七寸,这第一回合她就被这位美人打击了个透彻。她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凌迟钱小凤,一刀又一刀,每一刀都插到她要害处,仿佛要把钱小凤伪装的躯壳给扒下来。   “钱姑娘,钱姑娘。”   鲮娘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   看着鲮娘,钱小凤想起她是老龟的第九房姨太太,龙少爷那群哥哥们,个个都不止一个女人,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龙少爷有一天也会这样?钱小凤顿时觉得唇齿发冷。   说曹操曹操到,老龟从殿中出来,迎着钱小凤,道:“钱姑娘回了?少爷正在屋里等着你呢。”   钱小凤见他一脸恭敬,问道:“龟老,盘龙镇如何?巳儿如何?”   “钱姑娘放心,老龟答应少爷此事要办得妥当,这会儿盘龙镇的人都当您已经遭了害,我离开时,钱家正在办丧事呢,流水宴足办三天,我怕少爷等急了,赶着回来呢。”   “你、说、什、么?”   钱小凤有点儿懵,道:“丧事?谁的丧事?谁死了?”   “这当然是忽悠镇上之人的办法。钱程巳雇了许多人到处找你。你都跟少爷回龙宫了,他花再多钱也是白费功夫。”老龟滔滔不绝,“少爷嘱咐我这桩事要办妥当,否则就拆了我的龟甲,这下好了,一劳永逸……”   老龟再说什么,钱小凤已经听不见了。   她脑子里回荡着:钱小凤死了?钱小凤死了……   钱小凤觉得自个儿呼吸都困难了些。她到这海底,有龙少爷的法术护着,呼吸自如,而现在,头一回觉得胸闷气紧,深海之底巨大的压力要把她脑袋挤破掉。   “这是什么意思?我到了这儿来,就不会回去了?”   钱小凤把老乌龟的话理顺了。她脑子晕晕呼呼,一直回放那美人的话:年少不知愁,只知与君长相守,跟着他到了这龙宫,相守了四百年,期间再未敢回家团圆,如今,从前的亲人不知都轮回了几圈……女人的眼泪就像流到了她心里,预示着她将来一样的下场。   一样的下场。   “这是当然。”   “这是龙九的意思?”   “老奴答应了少爷此事要办妥当……”   理所当然,霸道至极。   这就是龙九。   不不不,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少爷!   把她骗到这儿来娶到手,后路断个干净。她还当他是个傻的,没想到就这么被摆了一道。她在盘龙镇生活了七年,那里还有她的巳儿,他就这样把它们从她生命中剔除出去?   问过她吗?   问过吗?   没有。   从来没有。   钱小凤退了两步,离身边的人远了一些,离屋子里的龙九远了些。她红着眼,四下看了看,宫殿晶莹剔透,恢宏壮观,周围的人都是她看不懂的嘴脸,她已经不想再进去了。   不必再进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告诉你家少爷,不必再费什么功夫了。我要回盘龙镇去。”   第三十二章   钱小凤打定主意,连看龙九一眼也再不愿意,就怕自己会心软。她脑子昏昏沉沉的,想着自己与龙少爷实在不是一路人,还是走了的好。   门口两个大概盼着她这么说呢,都没有拦她,老龟一路护送她,直接来到城中一家客栈里,。临走时,他告诉钱小凤,他会回禀他家少爷,不日便送钱姑娘回去。   钱小凤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冷着脸关上了门。   老龟叼着烟斗,慢悠悠回到龙九殿中。   “少爷……”   钱小凤起先住的屋里盘着一尾青龙。   龙者,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此时,它头上龙角折了半截,项部,腹部没有一处完整,青鳞掉了好些在地上,地上淌着血,红得刺眼揪心。   它垂着眼歇息,因为身上疼痛不时喘息着。   老龟心疼他家少爷,龙主非让少爷去宰什么恶蛟,还是以一抵四,就是胜了也是惨胜。   不过正因如此,少爷伤成这样,再没法儿阻止钱小凤离开龙城。要是他生龙活虎的,知道钱小凤被他们设计走了,不把龙城搅得天翻地覆才怪。   待龙少爷身上这大小伤好个齐全,他们给他找个温顺贤惠的女子,三两天也就把那泼辣的钱姑娘忘了。老龟当他是个孩子,喜新厌旧得厉害,心里都为他盘算好了。   龙九庞大的躯体十分躁动,一条尾巴扇过差点儿要他老命。老龟不敢招惹他,也不敢对他说钱小凤已经走了,看了看龙九伤势便逃也似的滚了出去。   地上巨龙不安地甩着龙尾,撞在柱子上的力道也蛮横得很,要把这屋子拆了的架势。   小凤儿明明是住在这间屋子里的,她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   它的龙尾砸烂了桌椅,甩在蚌床上把那床打得直晃荡。一个水球儿从床上滚下来,摔到地上,“啪”的一声,碎了。   球里的水融入水中,那泥土中裹的核桃青芽儿没了这一道术法屏障,迅速焉了下去。   这一幕刚好落在龙九眼里,他停止了狂暴的动作,龙尾小心的把土里的那点儿青芽卷向自己,它身量庞大,这东西太小,于是这一套动作,做得轻柔缓慢,甚至看起来有点儿笨拙。   它把青芽儿卷到跟前,放在自己那滩血里。   不出意料,青芽根茎盘住神龙精血,在龙九期待的眼神中再次抬起了头……   天不亮老龟便来了,钱小凤与他坐上沙鳍车,老龟什么也没对她说。   她想,龙少爷大概以为她闹着玩儿的呢。又或许,老龟龙主玩儿了什么把戏?只她现在心灰意冷,也不愿再深究了。   她与龙少爷,本就不合适吧。   钱小凤是个说走就走的性子,这一趟出门是被迫为之,身上连简单的行李也没有,走时倒也潇洒。   他们在一家客栈歇脚,一下沙鳍车就有人迎道:“二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钱小凤看着那位八爪章鱼女掌柜,忍不住鼻子一酸。女掌柜识得她,也识得带她来的龟先生。   呦呦呦,瞧这副样子,龟爷要把这位姑娘送走?这才多少天,九少爷就不要她了?   “姑娘想吃些什么?” 她同情地看着钱小凤。   “上汤海参火烧鲍鱼鱿鱼烧虾红烧鱼翅清蒸大虾清蒸螃蟹蒜蓉瑶贝海鱼鲜汤炒海肠炒花蛤炒鱿鱼卷爆炒海木耳鲅鱼水饺,再来一份紫菜酥鱼卷。”十四个菜名,钱小凤气儿都不喘一个全点了个遍,与那日龙少爷所点的,一模一样。   老龟不知原委,倒还惊讶:钱小凤很会点这些吃食嘛。   女掌柜叹却了口气:果然是被九少爷抛弃了。她进厨房去。老龟给钱小凤倒水,道:“钱姑娘没尝过这些海中的鲜味吧,这海里的东西和陆上区别极大,不知姑娘可吃得惯。”   他与钱小凤说着话,没得到一句回应,那方的钱小凤浑浑噩噩坐着,他想她也可怜,便不再多嘴。   忽然,钱小凤从位子上站起来。老龟奇怪:她想做些什么,难不成后悔了?正吓得面如土色,却看钱小凤随女掌柜到厨房去了。   客人到厨房来,实在让女掌柜脸上无光,她顾念钱小凤刚受了情伤,客气问道:“姑娘有何事?”   钱小凤道:“我点的这些菜,钱,外头老龟照付,不过……由我来做。”   “这……”女掌柜八只脚不知怎样放才好,“咱们这儿没有让客人做菜的道理啊……”   “今儿有的。”钱小凤从头上取下那支珍珠凤凰钗。这是刚来时龙少爷给她买的。要是这会儿再不用,她这辈子也不会再戴了。   她打定主意,要是女掌柜不点头,她就要拿怀里那包珍珠粉来贿赂了。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掌柜的是个女人家,见了值钱的漂亮首饰,心想这姑娘可算傻的,虽说人没了,这些慰藉女人心的东西怎么着也得留下不是?而眼前的钱小凤,跟魔怔似的,没得救了。她想着这姑娘实在可怜,也便同意了。   老龟也没看明白钱小凤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她要把这些做好了给少爷送去?哎呀呀,这样他和龙主所做的不全白费了?   钱小凤打包好十四盘菜,足载了满车,道:“送我回去。”   老龟没摸准她说的是哪儿,问道:“钱姑娘,您……”   “送我去见龙九。”只这一回,她就真的死心了。   老龟如晴天霹雳,怒道:“你这姑娘不知好歹,我少爷都不要你了……”他说的大声,引得四下侧目,窃窃私语。   钱小凤抬起下巴,傲道:“原来龟爷是这样想的?本姑娘还当是自个儿把龙少爷甩了?怎么到您嘴里成了如此?”   钱小凤是个厉害性子,老龟领教过几回,他手上聚力,想着要不要用强把钱小凤送走。   钱小凤又说了:“龟爷您可想好了,若是我自个儿走了,日后你家少爷找上门我还能让他吃个闭门羹,可若是旁的人把我送走的?你说我该怎么跟少爷解释?他又会怎么办?”她搬出龙九,知道只有他才能治得了这千年老乌龟。   老龟心里犯怵:钱小凤要是回去了,龙主那头他如何交待?伸头一刀是死,缩头一刀也是死,乌龟缩头成了习惯,对自个儿养的少爷到底心疼敬畏些,点了点头。   鲮娘见沙鳍车回来,还以为钱小凤已经被送走了,对自家相公哭道:“当家的,你可算回来了。今早少爷听说那姑娘离开了,疯魔了一样,他躺的那间屋子已经塌了,这会儿伤口又裂开了,谁都不让近身,龙主守着他都没个办法,刚才还对我说要不要千里传音给你,把那姑娘带回来呢。”她哭哭啼啼,天塌下来一般,声音尖锐刺耳。   “他受伤了?”钱小凤掀开帘子。她在沙鳍车里听得清清楚楚。龙主多想赶她走,她已经领教了,这回竟然开了尊口要她回来,那龙少爷指不定闹得多狠。   怎么会这样?   他被龙主派出去,受了重伤?   钱小凤当下也顾不上自己那点儿情绪,跟着鲮娘往宫殿里赶。   “快跑,这屋要塌了。”有人喊道。   “轰”地一声,钱小凤面前的正殿倒塌下去。跟随它一同倒塌的还有一旁的偏殿,骨碌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往下塌陷。龙啸声震天摄地,凄厉无比,钱小凤护着耳朵,耳朵被这声龙啸震得听不见声儿。   她不懂这啸声的意思,有人却明白的很。钱小凤听见龙主咆哮道:“敢威胁你老子?别以为你受了伤我便不会收拾你,刚从镜湖里脱了身就皮痒了是吧?”   从尘灰和残垣断壁中甩出一条青色龙尾,带着血,掉着鳞片皮肉,从钱小凤眼前扫过,不要命地往水晶宫那个方向砸去。   “你还真敢!”龙主惊叫道。   鲮娘对她道:“钱姑娘,少爷找的正是你呢,快去啊。再晚一步,少爷真会拆了水晶宫的。”   老龟这会儿连滚带爬到龙九跟前,他躲在龙王身后,大声喊着:“少爷,少爷,您停下,钱姑娘回来了,你快停下呀。”   他见自己的吵嚷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心里一点点儿发凉:他这是鬼迷了心窍啊?近来少爷不惹祸事他就当少爷稳重了,尾巴直要翘到天上去。   忘了这是要命的龙少爷。   不是那长不大的孩子,也非那不受教的混账东西,这位少爷,再没人可以糊弄他。被关了四百年,利爪凶相全藏了起来,可不代表它们并不存在。钱小凤如今是少爷逆鳞,碰到了就是找死。   钱小凤从前只知道龙少爷喜欢她,却不知那喜欢到了什么地步。如今站在这断壁残垣之前,她却真切感受到了。   “龙少爷……”   第一遍,龙啸声停了。   “龙少爷……”   第二遍,倒塌的房屋下拱出来带血的龙首。   “龙少爷……”   第三遍,四下里石头乱飞,老龟缩到壳里去,没遭殃,龙王被飞石打歪了冠冕,看着那浑身滴着血,明明就奄奄一息,却生龙活虎的儿子。   钱小凤也被龙少爷身上的大伤小伤吓住了,一下就哭了,“你怎么成这样了……”这样要人命。   她的手碰到他那龙首,还没他一颗牙大。瞧着让人觉得辛酸而滑稽。   龙少爷很想帮她擦眼泪,无奈他那爪子太利,脑袋太大,这个动作怎么也做不来;也很想抱住她,护着她,谁也别想把她赶跑,无奈身上脱力,看见她的人好好的站在他面前,就再不能想别的了。   他从嘴里吐出一个水球儿,衔到钱小凤手上,正是那核桃仁发的青芽儿。   钱小凤捧着青芽儿,眼泪儿跟开了闸的水似的,直想敲开龙九那脑袋瓜儿把核桃仁塞进去,谁管这玩意儿了,我关心的是你身上的伤啊!笨!   可龙少爷“嗷呜”一声,脑袋“轰”地砸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第三十三章   海水中若有大物一动,如那蛮鲸求偶而歌,海水便会泛起波路,这波路在海面上形成淘浪,在水下的龙城就成了一股微风。而这浪与风,视所动之物大小能撼几何,像龙少爷这样在海里横行霸道的,自然是水上惊涛骇浪,水下狂风大作。   这风呜咽吹着,把本来就被龙九破坏殆尽的宫殿吹得摇摇欲坠,水晶瓦砾“哐当”从屋顶掉到地上,钱小凤蹲在龙九脑袋旁边儿,看也不看一眼,手上动作也不歇,继续给龙少爷喂鱼汤。   这场景瞧来有些滑稽。钱小凤两只手张开才有龙少爷一颗獠牙大小,手里端着那碗鱼汤,半点不济事,钱小凤手里那勺子就更小了,给龙少爷塞牙缝都不够。无奈他俩郎情妾意,若无旁人,半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尴尬。   “我的少爷唷。”老龟坐在一旁想吸引龙九的注意力,哭得眼泪哗哗的。他是在心疼龙九的伤势,这一回合下来,龙少也少说要躺上三五个月。   鱼汤喝完了,鳐儿按照钱小凤的吩咐,把她在客栈做的那几盘菜端到龙九面前,低着头跑了。钱小凤见这些人对龙少爷避如蛇蝎,忍着心里不痛快,打开了一个食盒。   菜早已经凉了,钱小凤怕它们一热就破了“卖相”,只得给龙少爷吃冷菜。   “龙少爷,这是我亲手做的,全是你喜欢吃的菜,要不要尝尝?”她端着一盘“清蒸大虾”,对龙少爷眨巴眼睛。   青龙在她手边呼吸,徐徐张开了大嘴,露出凶悍獠牙。若龙九此刻是人形,“清蒸大虾”的盘子大过他几张嘴,可现在龙少爷是条龙的样子,盘子往那大嘴一倒,一道菜就没了踪影。   怪不得龙少爷觉得这么多菜都不够吃。钱小凤端着空盘子等了一会儿,龙九脸上软毛飘飘忽忽,蹭到钱小凤脸上,示意她继续喂食。   钱小凤深吸了口气,道:“这可是你说的。”她咬住唇瓣儿,手心沁出细汗,仔细看她,整个人还有些发抖。她把那一盘盘儿菜喂给龙少爷,十来个盒子全空了,她也没空洗劳什子碗,跑到龙少爷肚腹处,两手往那腹部抚摸。   凡兽者,头颈,肚腹皆为要害处。你见那草原上的小狮子敢爬上它母亲脑袋上咬耳朵,肚皮朝天与兄弟姊妹厮混,都是代表了亲昵和信任的意思。龙少爷虽为神兽,这些东西同为本能,钱小凤触摸到他腹部的一瞬间有些僵硬,而后便翻过身,睁着大眼看她,不知她要怎样折腾。   十几盘菜才不够少爷塞牙缝,他的腹部也没有鼓胀之感,钱小凤紧张道:“龙少爷,你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不舒服?龙少爷浑然不觉。他敞开肚皮给钱小凤,要她继续摸,舒服着呢。   钱小凤哪里知道龙少爷想这些花花肠子,她有点儿急噪,看着龙九身上刚被上了药包扎好的伤口,骂自己急个鬼,日后再重做一回就好了。龙少爷现在有伤,再被自己连累得上吐下泻的怎么办?   “龙少爷,你若有不适一定要马上告诉我,我、我我去找龙主。”钱小凤见过龙九恁多回“要死不活”的模样,不信他这回会有不同。   况且,他吃了这么多……   他俩这儿你侬我侬,旁边儿老龟就战战兢兢往钱小凤靠,龙少爷一双眼瞪大,鼻子喘着粗气,他现在脑子还不清醒,本能地厌恶旁人接近钱小凤。   老龟不敢动了,招招手道:“钱姑娘,你且过来一下,老奴有话对你说。”   钱小凤站起来,龙首随着她的动作支起来,凑到钱小凤跟前,不让人近她。老龟差点儿没把脑袋缩壳里去,叫道:“少爷,我不是要赶钱姑娘走。”他怕龙九再折腾一回,去掉他这半条老命。   钱小凤踮起脚,龙九便把头埋下来,这默契,配合了多少遍一样。钱小凤仍然够不到他的头顶,退而求其次,拍拍他那张大脸,他脸上的毛松松软软的,钱小凤柔声道:“我不走,就和他说几句话。”   她哪里敢走,龙少爷吃了那么多东西下肚,她要是不看着,出事了怎么办。   老龟见少爷把头垂下去,顿时松了口气。他也不敢拉着钱小凤躲得太远,少爷一双眼睛盯着呢。小眼睛谄媚地望着钱小凤,八字胡一抖一抖的,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道:“钱姑娘,这是龙主让我交给你的。”   钱小凤接过瓶子,老龟道:“龙主说,你若考虑好了,便可以服下这长生不老药。若还不能决定,也先留着它。这药若不在你手上拿着,少爷又不知怎样折腾。”他叹了口气。龙主的原话是:这姑娘是小崽子半条命,这小崽子现在就剩下半条命了。   “好。”钱小凤答应。   “钱姑娘,”老龟犹豫着,说道,“少爷让我回盘龙镇处理好你的事。但是,是我自作主张告诉钱家你的‘死讯’。想着若是你嫁了少爷,自然要安心呆在龙宫里,若是你不愿呆在此处,自然会想办法回去。钱姑娘,我也是为了少爷。” 他说着,一把老泪纵横。“我别的也不求,你好好待少爷,我就知足了。”   钱小凤见他如此,对这里的人那点儿怨愤都散掉了。他们待龙九,就像自己待巳儿,心里只把他当少爷宠,当孩子管教,可他一不留神的,有了喜欢的姑娘,就长大了。   钱小凤想起什么,拔腿离开老龟,凑到龙少爷跟前,摸它肚子。   这么一会儿,龙少爷也没反应,钱小凤更担心了,不敢再摸他肚子了。龙少爷正被她摸得舒服,又见钱小凤不再继续,悻悻然卷了卷尾巴,钱小凤对他一丁点儿动作都紧张得不得了,“你、你痛吗?我马上去……”   龙九尾巴绕了一圈,把她卷到自个儿眼前。   世事反常必有妖。他直觉钱小凤做了什么怪,这会儿心里愧疚着呢。   钱小凤见龙九那双眼中露出疑惑之色,交待了,“龙少爷,你知道你刚才吃的是什么吗?”   大虾是胡萝卜雕出来的,鲍鱼是香菇,鱼翅是粉丝,螃蟹壳里的全是浸了汁儿的鸡肉……   “我原本想着,要你吃这些东西试一试,若是你没什么不适,完全可以跟着我住到岸上去。你娶不了我,我就嫁你好了。你不喜欢盘龙镇,我可以陪你嫁到海边来,可不是这里。你的龙宫我不喜欢,龙少爷,真的不喜欢。”   人与人之间是相互的,这里的人讨厌她,她为什么要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打从一开始,钱小凤对这个地方就存在着隔阂。偏偏那龙妃与她说的话,又句句戳中要害,她不能保证龙少爷日后不会厌了她,弃了她。   说明白些,她并没有那么信任他。   再者,她也不能为龙少爷生孩子。钱小凤两世的年龄加起来几十岁了,却还不如龙宫一个孩子活得年月长,就像龙少爷,她无法想象他竟然被关在一个地方四百年,容颜不改,而自己,将要接受长久的岁月一个人的生活。   说白了,她不信任他。   不信任他会永远陪着她一个人。   那时唯一相信的,是龙少爷答应过她会回去。无论是龙少爷将有别的女人或是不能和她生孩子,这两件事听起来都太过遥远,回盘龙镇这桩事,成了钱小凤判断龙少爷诚意的标尺。可是,龟爷一回来就给她个晴天霹雳。   她活得好好的,怎么转眼间就没了“钱小凤”这个人?盘龙镇是她生活了七年的地方,那里有她的巳儿。龙少爷想这么霸着她,连巳儿也不让她见?   他从一开始就这样欺骗她,那么以后呢?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后呢?   钱小凤对龙少爷的信任感本就堪忧,被老龟一番话击个粉碎。她就是以这样一种被“欺骗”的心情离开的。   她说到此处,龙少爷知道她对他这样“不信任”,失望地耷着脑袋,闭着眼睛不看她。钱小凤看着龙少爷这副模样,心里绞得发酸。她没尝过这滋味儿,张口喘了两下才制止了心下疼痛。龙少爷虽然没有看她,可是她知道他在听,钱小凤继续对龙少爷讲。   她坐在沙鳍车,与他越隔越远,一路上都在回想他们曾在一起的日子。   他和她站在一把伞下,被少爷美貌惊得心神荡漾;她以为他离开盘龙镇,躺在床上做了一夜噩梦,问他“我喜欢你啊,你愿意留下吗”;他以为她生气了不愿搭理她,醉酒倒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说“钱小凤我喜欢你啊”;她想起他跛着一条腿追赶了她一天一夜,被那些采花贼打得在地上爬不起来;她想起他脸上脖子上浮着龙鳞沾着血,不敢抱她不敢与她讲一句话,怕他吓着她;她想起他眉头也不皱一下捏碎了自己的珍珠,忍着恶心吃下了她喂的鸡肉,给她看那颗生根发芽的核桃仁,坑蒙拐骗要她嫁他,要她和他住在一块儿。   他说了不喜欢盘龙镇,可是他会为她试一试。   那会儿钱小凤坐在那沙鳍车上,身边坐着老龟。她咬着牙,掐着手里的肉,没哭;女掌柜游到她身边万般同情看着她,没哭;她在厨房精雕细刻,想着最后试一回,要是龙少爷真的和她不是一路人,她就回去。想到这儿,依旧没哭。   可是,她这会儿哭了。   “巳儿是我半条命,我不能这辈子不见他。他那么小,跟只羊羔一样,谁见他都想咬一块儿肉吃,要是我不在了,他还不得任人鱼肉?   小秀儿那爹爹上门找事,若不是那晚我被绑了,第二日就把她爹的事解决好了,这日子,他俩都可以定亲了。   我走的时候老武头病着,他老了,本就活不长,要是他以为我死了,只怕更是伤心。   山上镜湖的堤坝不知开工没有,盘龙镇如今见不得风雨飘摇,稍不留意,满镇人都会覆命。龙少爷,那是生养我的地方,我不能放着那里的事不管。”   龙九睁开眼。钱小凤鼻头发红,两行热泪从眼角一直流到嘴角,滴落下来的时候,珍珠串儿一样晶莹剔透。   他不懂,她何来这么多牵挂。   钱小凤这些牵挂,绑了她,缚了她,使她紧紧地和盘龙镇这个地方维系在一起。龙少爷属于大海,她属于盘龙镇。他们都想把对方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龙少爷喜欢她,钱小凤付出的也是真心实意,她不愿自己这一场恋爱被人不明不白阴一回,好歹要自己亲自去结束它。于是她做了这些菜,回来,试探他,看见他受伤恁重也不曾心软,让龙少爷吃恁多粗食。   而现在,她后悔了,想明白了。   以往跟龙少爷在一起,她就像失忆了一样,忘了自己是个穿越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去了。这会儿她考虑到这桩事,又想到龙少爷既然在盘龙镇困了四百年,不喜欢那地方,不能与她一同回去……   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盘龙镇还是大海龙宫,她和龙少爷都不是一路人。   与其到时候痛苦,不如早日挥剑斩情丝。   钱小凤掐着手指,两行泪停了。她眼睛有些肿,脸上也花了,吸了两口气,缓缓说道:“龙少爷,若你真的吃不惯这些,咱们就分开吧。”   第三十四章   钱小凤说什么?   威胁他?吐了就分开?   龙九发誓,打死他也不会把刚才吞进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就像钱小凤,到他嘴边的肥肉了,打死他也不会放她走。   他把钱小凤裹着一圈儿又一圈儿,不让人跑了,也忍着身上不使力,怕一不小心就把钱小凤勒死了。   虽然,他真的、真的很想这样教训她。   钱小凤被这位少爷锢着,半点儿不疼,被他孩子气的举动气得没法儿,两手捶了他几下。钱大姑娘从没像今日一样,跟人哭闹,“你放开我。”   往日龙少爷是不怕她打的,今儿不同,他受了重伤,钱小凤还没捶两下,拳头上就沾上血了,钱姑娘也不哭了,吓住了,赶紧道:“龙、龙少爷,快放开,你伤口又裂开了。”   这伤是被她气得,还是动作太大撕裂开的,龙少爷也没空细想了。他瞧着钱小凤心疼的眼神,把苦肉计贯彻到底。钱小凤裙子被龙少爷的血染红,吓得心肝儿颤,喊道:“缺心眼儿,快松开啊,你流了好多血。”   她骂了一阵,全没效果。圈着她的这条龙待她柔情似水,对自个儿心狠手辣,做戏全套,脑袋垂在地上,垂着眼儿奄奄一息看着她,钱小凤吓傻了,道:“我不走,我真的不走,龙少爷你别睡。”   龙九的目的达到了,可他半点儿不高兴。他知道钱小凤并非出于自愿。   青龙松开了盘卷的身体,放开了钱小凤,他低垂龙首,一副沉思的模样。钱小凤挪了几步,他也不过睁眼看了一下,没抬头,大约心灰意冷了。   龙少爷想着:你走吧,只管走,回去见你的巳儿你的盘龙镇,等本少爷伤好了就把你绑回来。   两个相爱的人,被绑的太紧容易相互伤害。他们各让了一步。幸而只有一步,不至于让他们互相越退越远。   钱小凤给龙少爷喂了恁多东西下去,自是不可能就这样撒手走了,龙少爷伤势未愈,她更不能就这么放他不管。她既答应了留下来,便是真的留下来。   龙九胃里翻江倒海,可心里惊涛骇浪盖过了这恶心之感,它一忍再忍,几天下来,竟真的没有把自己吃下的五谷杂粮吐出来。   钱小凤心里高兴,不敢在龙少爷面前表现出来。她日日悉心照顾龙九,一人一兽仿佛仿佛忘了它们之间的隔阂,和从前一样好了。   钱小凤听不懂龙九的话,理解他的意思多半靠猜,有时候龙少爷见她不能明白,会急得用脑袋拱她,钱小凤“嘻嘻”笑着,说骗你的。   龙九盘着龙形一连躺了两个月,终于在某天夜里恢复了人形。他们如今住在水晶宫一个偏殿里。醒的时候,他怀里圈着钱小凤,两个人躺在地上。龙少爷将钱小凤抱上床,他重伤初愈,不过几步路,就累得气喘吁吁。于是乎,哪怕他们躺在一块儿,他也再没旁的心思想别的。   他看着钱小凤,一只手捏着她垂在耳旁的辫子,一只手抚过她的光洁的额头,弯弯的细眉,勾起的眼角,玲珑的鼻子,一直到那让他留恋不已的唇瓣儿。从这张嘴吐露出来的话,有时候抹了蜜一样让他忍不住诱惑采撷,有时候又跟磨快的尖刀似的割他血肉,龙少爷不知该怎么对待她才好。这个姑娘,实在太让他闹心了。   钱小凤醒的时候发现腰间有两双手,她头上抵着龙少爷的下巴,整个人都被龙少爷圈在怀里。   他恢复了?   他的身体比常人温度略高些,以至于在这一日中最冷的晨起时分,钱小凤半点寒冷不觉。龙少爷身上的伤并没有完好。钱小凤能够看到,那锁骨位置还有一条长长的口子。这样的伤口,龙少爷衣服下还有很多。   为了那颗长生不老药。   那颗药现在还在她身上,她不知道该不该吃。龙少爷没有找老龟、龙主闹过这桩事,显然他是知道的。   他是在等自己做选择吗?   可是有些事,根本由不得她做主啊。   或许她的眼神太过专注,让龙少爷觉察,他幽幽转醒,声音沙哑而困惑。“小凤儿……”   “龙少爷,你没事了吧?”   龙九不知该怎么答她。若他说自个儿好了,钱小凤就要回盘龙镇去的话,还不如再装几个月病。   “说话,我想听你的声音。”钱小凤往上拍了拍他的脸。龙少爷这回维持龙形两个月之久,钱小凤与他交流全凭默契,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他的说话声音了。   龙九抿着嘴,憋了半响,“唔”了一声。   “不说话,我可当你好了。”钱小凤道,“我想与你说件事。”   钱小凤此言一出,龙九觉得脑门儿上青筋都在跳。他这才好,钱小凤就来招他,还不如病着呢。钱小凤一抬头就望见他不情愿的神情,知道他误会了。   她想啊,若是龙少爷真的能够接受她的故事,这辈子她就不躲了。   龙九想捂耳朵,不听钱小凤“回盘龙镇”之类的话。钱小凤却已经开始娓娓叙述她自己的故事:她来自很远的地方,到如今已近八年,她突然来,也可能突然离去。   她说完了,忐忑地等着龙少爷的反应。   “所以,你就是为此想离开我,回盘龙镇去?”龙少爷得出结论。   “也、也不全是。”钱小凤心虚道。   “小凤儿,本少爷头一回发现你也有犯傻的时候。”龙少爷缓缓道,一句话似在叹息。   钱小凤闻此,条件反射,几乎第一时间就要拍他脑袋。龙少爷挡下她的手,握在手里。他的手比她的大许多,钱小凤被龙少爷那手拉着,放到他胸膛上。   “若你喜欢的是个凡人,这样的担忧固然有理。可你忘了我是谁。”她距离龙少爷这样近,手掌感受到他涌胀的血脉心跳。“我是你的龙少爷啊,不管你是谁,你在哪里,你要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只有我能找到你。”他说。   “所以,你只能嫁我。”得出一个完美的结论。龙少爷说完这句话,爱怜地抚着她的脸,“唉,怎么哭了?”   钱小凤活了几十年,只谈过龙少爷这一回恋爱。眼前的这个人,时常蛮横霸道,脑袋缺根弦儿,却至情至性,她为这样一个人失心交情,有何不可呢?她的手还在龙九手里,另一只手主动递上去,手掌重叠交错。   “龙少爷,虽说你这都要娶我了,但我好像没有对你说过吧?”   “嗯?”说过什么?   “我很喜欢你。”   龙少爷全没了睡意,翻身压着她,两只手锢住她的脸。“小凤儿,再说一遍。”   “你也没有对我说过呀。”钱小凤脸红了,也把手伸出来捧着他那张脸。龙少爷这张脸,怎么看怎么俊俏得紧,他这会儿,急于在她那张嘴里再听一遍那好听的话,眼神儿透亮,青鳞在脖颈间隐约闪烁。   “小凤儿,本少爷爱惨你了。”没能听见第二回,龙少爷也不介意,他听到一遍儿已经感激涕零了。哪怕这回钱小凤要放他血吃他肉,他也把血喂给她,把肉割给她。   这天早晨,钱小凤这个要人命的姑娘彻底勾了龙少爷的魂儿。   他把自个儿从小到大受的教育全抛到脑后,不给身下的钱小凤半点逃跑的机会。钱小凤被吻得晕头转向,稍有些清醒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龙少爷撕坏了。   ……   龙少爷折腾她两回,见钱小凤着实受不住了,这才歇了。钱小凤气他这么狠心待她,想在他肩膀上咬了几个牙印子,可惜少爷皮糙肉厚,龙鳞坚硬,钱小凤作怪不成,只好倒头睡了。睡着之前她突然想到,这一日她竟然连床也没下过?   钱小凤再次醒的时候,龙少爷已经穿得人模狗样。龙少爷本就对她有求必应,昨日他们成了事,待她更胜从前,就等着夜里再折腾她几次。钱小凤一眼看穿了他,骂了几句,无奈龙少爷打不还手骂不还手,钱小凤拳头打在棉花上,气得不行。   龙九逗归逗她,正事半点不耽搁,帮着钱小凤穿好衣裳,见她走路尴尬,抱着人就往龙母处去。钱小凤一路被那群大鱼眼睛瞅着,一开始臊得慌,后来干脆躲在龙少爷怀里,装死。   不过到了长辈面前,她再不敢矫情,老远就要龙九放她下来。比起龙主,龙九的那八条哥哥和那群姨娘嫂嫂,钱小凤还是喜欢这位老人家,至少不会为难她不是?再者,龙宫上下,龙九最在意的也是这位老祖宗,钱小凤相信,老人家待少爷一定很好,也就投桃报李,爱屋及乌了。   巨大的龙尾半掩在长长的裙摆之下,冰床上的老人白发散落,混沌的眼盯着自己干枯老迈的龙爪,“四百二十八、四百二十九”   “老祖宗。”   龙母缓缓抬起头,眯着眼看了他们俩一会儿,声音沙哑道,“是谁呀?”   “我是九儿,老祖宗,我回来了。”   “九儿?”龙母缓缓晃了晃头,道,“我的小九儿已经在盘龙山待了四百二十九个年头了。”   “真的是我,老祖宗,我已经出来了。”   龙母伸出龙爪,龙少爷会意,把自己的珍珠递到她手上。钱小凤又心虚起来,九颗珍珠少一颗,龙少爷这下只能当“八龙子”了。   果不其然,龙母道:“小八,别欺负你老祖宗糊涂。”   “我没骗你。”龙少爷握着钱小凤的手,将他们俩的手一同放到龙母厚厚的爪心中,“记得我上回与你说的钱小凤吗?老祖宗,她就是我的第九颗珠子啊。”   不止龙母,连钱小凤都被龙少爷这番话说得愣了,待她回过神,龙母已经老泪纵横,道:“是九儿,九儿,我的九儿回来了。”   龙少爷一只手握着钱小凤,一只手给他老祖宗擦泪,道:“您可不要哭了,若被父王知道,九儿又要挨打了。”   龙母不理他,哭着叫他“心肝儿肉”,龙少爷觉得这称谓被钱小凤听见十分丢脸,却拿自个儿老祖宗没办法。他一边帮她擦泪,一边道:“老祖宗,九儿回来就是要告诉你,我要娶亲了。就是你眼前这个姑娘,钱小凤。”   龙母看向钱小凤,她老眼昏花,隔钱小凤极近才瞧出她的模样,道:“是个好姑娘。”   钱小凤不知龙母是怎么判断她是个“好姑娘”的,被人夸得脸红,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戳戳龙少爷,不知该怎么办。   他们和龙母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离开。   钱小凤感触良多。“你会活得像老祖宗这样久吗?”要是她吃了长生不老药,也要活这么久?几十万年啊,太久了。   “你见到老祖宗那条龙尾了?待她全身褪成龙形,就是升天之日了。”龙九道, “龙母福泽寿数是我们这些龙子龙孙可望而不可即的,活到她十分之一,就已经十分了不起。”   那也是万年之久啊。   一个人活那么久,实在太寂寞了些。   钱小凤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身旁的龙少爷笑得从容而恬静。“那么,我陪你吧。”她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就此交付了这一辈子。   一句承诺,任凭岁月波折,如约起落。   上卷完   第三十五章   二月初二,龙抬头,又称“春耕节”,人间敬龙祈雨,龙神赐福人畜平安,五谷丰登。这一日吃食与龙息息相关,饺子称龙耳,面条称作“龙须面”,米饭称作“龙子”,煎饼烙成龙鳞状,称作“龙鳞饼”;面条、馄饨一块煮叫做“龙拿珠”;吃猪头称作“食龙头”,葱饼叫做“撕龙皮”,诸食以龙命名,寓意吉祥。   常年与面食打交道的手艺人,和的面条软硬适度,光滑柔韧,溜面熟稔,抻条条不粘连,拉坤成丝后轻放油锅,炸至浅乳黄色。大火煮混煮墨鱼,鸡蛋,虾,蛤蜊,香菇,豌豆荚一炷香的功夫,勾盐、糖、姜酒汁各半匙,热鱼汤一杯,大火煮至沸滚,盘中自下而上依次摆上面条,配菜,用以汤汁浇灌,加盖大火煮一炷香,揭盖,葱花辣椒油提色。   “来了,二位的龙须面。”   钱小凤早抽出筷子候在桌上。这家面摊摆在海边儿,面条鲜味十足,她在海里见鲮娘吃过,尝了滋味后让少爷上岸给她带了几回,今日她自个儿上了岸,总算能吃刚出锅的了。   看师傅溜面的架势,钱小凤嘴里就分泌液体,这会儿面到了嘴边,更是急躁。龙少爷手里端着一碗清水,瞟了一眼钱小凤。那厢夹了一筷塞进嘴里,这面又辣又烫,钱小凤扇着舌头,眼神亮亮的。   “好吃?”   钱小凤没空搭理他,埋头苦干的功夫点点头,龙少爷瞧她那样子,一碗面恐怕不够吃的,看着自个面前这一碗,不动声色地将面碗推向钱小凤。   他本来就吃不惯这些,咽下钱小凤做的菜已是不易,钱小凤说这叫什么“龙须面”的玩意儿,听着就膈应,哪里吃的下。   “小二,来碗面。”他们邻桌传来一个声音。   龙九听这声音耳熟,转过头,惊讶道:“八哥?”   钱小凤往嘴里塞了块香菇。她对“八龙子”这个词格外敏感,龙母总要把龙九和他混淆,钱小凤私底下还嘲笑过龙少爷不知几回,叫他“小八”。   她从未这样近距离和八龙子接触过。这几月她侍候龙少爷养伤,就连他们成亲,也是全程蒙着红盖头。龙九这些龙哥哥不闹腾,她与那些龙嫂嫂互相又不亲近走动,所以,这还是她头一回细看这位八龙子。   传说中的八龙子,身穿浅蓝布衣,瞧着文文弱弱,书生模样,凭谁也不会把他和凶悍的龙子联系在一块儿。   他与龙九半点儿不像。钱小凤得出结论。龙九现如今是钱小凤正牌夫君,钱大姑娘在外极给他面子,跟着龙九叫了一声:“八哥。”   八龙子起身与他们坐了一桌,与钱小凤点了个头,问龙九:“去哪儿?”   龙九道:“陪我小凤儿回盘龙镇一趟。”   “几时回来?”   “少说三五年吧。”龙九道。   钱小凤有些心虚,他们刚成亲,她就把龙少爷拐跑了,不知人家做哥哥的怎么想。   八龙子倒真没怎么想,三五年,于他们漫长的生命根本不值一提。不过他还是皱起了眉,对龙九道:“如今龙宫里职责分明,次次行云布雨之人皆有安排,你别一味躲懒,早晚要做些正经事。”   龙九烦他闹腾,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八龙子比龙九大了百岁,看起来比龙九老成许多,道:“如今外面世道不好,你们若是呆不惯,早日回龙宫来,省的家里人挂念。”   龙九“嗤”了一声,道:“不过三五年,八哥不必挂心。” 除了老祖宗,谁挂念他呀。   钱小凤一边儿吃面,一边儿竖着耳朵听八龙子说话,她听着那什么“世道不好”,却不知什么个不好法。   八龙子知道龙九不耐烦了,也不多言,端起龙九面前还未动的龙须面吃了起来。   兽,有护食、护犊之举,便是家中再亲近的爱宠,敢把爪子伸进它正在进食的碗里,也是需要勇气的。钱小凤本低头“哧溜”吸面,瞧着龙九对八龙子“夺碗”这一举动半点没有反应,着实惊讶,不禁偷笑:少爷总说他和家里人不亲近,这样亲昵还不算亲近,还要怎样才算?   她见八龙子也是对龙少爷也是真心维护,心里不禁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不过,更令她惊讶的是,八龙子是如何咽得下这五谷杂粮的?她这位龙少爷,不好好哄着,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吃这些的啊。   到底八龙子大了些岁数,阅历比龙少爷高些吧。她想着。随即不满地瞪了龙少爷一眼:就你最娇气。   那厢八龙子三两口吃光了面条,为他们三人付了账走了,钱小凤才转头问龙少爷。“你们行云降雨还有分工,你也没告诉我啊。”   “我前头八个哥哥呢,不差我一个。”龙九不以为然,道:“待我到了年岁,自然也要去的。不过,在这之前,咱们还可以玩上几十年。”   他指的玩,当然不止游山玩水。自少爷与钱小凤有了名分之后,整日里与钱小凤耳鬓厮磨,做那床笫亲热之事。如今,钱小凤一看他那眼神,就知道这位少爷脑子里想什么。   那玩法她可受不住。   譬如为了让少爷答应早日陪她回盘龙镇,钱小凤割地赔款,二月二好歹能出门了。钱小凤这回儿可怜劲儿的,哪怕这时被人卖了还心满意足。   三两口吃完碗中剩下的汤面,辣椒油味道十足,钱小凤鼻子眼睛嘴巴全红了,吸了吸鼻子,用手帕擦擦嘴,倒觉得腹中空虚,再吃上一碗都不成问题。这会儿刚才八龙子那碗面还在锅里,钱小凤也不着急,想了想,好奇问道:“龙少爷,你们是如何行云布雨的?”   “上有旨意,何时何地,时辰起住,全凭吩咐。”龙少爷道:“若有私布雨者,幽禁闭关还是轻的。我有位叔叔,见人间连降几月大雨,不忍人间疾苦,私自收了雨势,少了不知几尺几寸,被送上了斩龙台。”   钱小凤被吓住了:“那你……”她记得狐娅与她讲的是,九少爷打碎宝瓶,人间三月洪水啊。这还不比那“几尺几寸”可怖多了?   龙少爷考虑了一下,正准备为钱小凤解惑,小二端上来一碗汤面。正是方才八龙子所点的那碗。龙少爷把碗推到钱小凤面前,道:“这些事日后讲给你听,先吃吧,今日还要赶路呢。”   “龙少爷,别光看我,你也吃一口啊。”钱小凤笑道:“日后你还要在盘龙镇陪我三五年,总不能日日吃鱼吧?我可为你预备了很多吃食哩。”她的筷子上卷了一夹往龙少爷嘴边送。龙九皱着眉头,舌头一卷把钱小凤手上那夹面送进嘴里。   果然很难吃。   钱小凤也心疼他,不过她对龙少爷可算心狠,又夹了一筷子送到他嘴边。“龙少爷,相公,来,再吃一些。”   有一种女人惯是如此,有求于人时什么好听的都能从她嘴里吐出来,谁惹她不高兴了,一张利嘴问候你祖宗十八代。钱小凤属于这一类女人,十八般武艺皆精,龙少爷最是拿她没法儿。   她大庭广众之下接二连三做出这样的举动,面摊师傅和小二都惊讶地看着他们。   钱小凤这才觉出味儿,暗骂自己在龙宫呆惯了,在岸上就没了规矩。虽她如今嫁了人,两条辫子梳成了妇人发髻——这是龙宫里那个美人儿龙妃教她的。不过这样的举动在旁人眼里就是有伤风化了。钱小凤待龙少爷吃完第二夹面,也不再喂了,自个儿吃起来。   龙少爷见钱小凤结束了这折磨,松了口气。   他们这会儿还早,面摊上无甚客人。这里又是海边,人烟稀少。钱小凤吃完第二碗面的时候,小二背后驮着一个包袱,给在灶台上的老师傅磕了个头,揉揉眼睛走了。   龙少爷不明白他们怎么回事,钱小凤却明白得很。   这是店家辞了小二呢。   小二沿着海边儿走得远了,那店家唉声叹气,煮着面也一副要哭的模样。   钱小凤吃过这家店几回面条,对他的面着实有些感情,斟酌一番后问道:“敢问店家,您这面馆是要结业了吗?”   “是啊。”老师傅的脸藏在水汽氤氲里,道:“如今世道艰难,眼看着就要打仗了,我那小二老家已经打起来了,他如今奔他老家看爹娘安好,生死不知,少了一个帮顾,再者,这海边儿上也不安全,据说还有大船上来,老朽这面馆自然就开不下去了。”   钱小凤闻听此言,大惊失色,道“您说要打仗了?”   “二位还不知吗?”老师傅像看两个天外来客一样看着他们,道:“这海边许多镇上的人都拖家带口往山里边儿跑了,您去看看镇上,留下的人还有没有原先十分之一哟。”   “您知道是谁与谁打起来了吗?”钱小凤心头打鼓。她想到一个人。   “据说是前朝那位太子要打朝廷呢,具体的我可不知了,这些事都是一个传一个,没个准儿。老朽只管收拾我这摊子,算验家财,奔山里亲戚去。”   他既说人从海上来,那么盘龙镇如今是安全的。不过,钱小凤听到“前朝太子”几个字,心里“咯噔”一下,直觉那就是皇甫昊。这才不满一年时间,这孩子就成长如斯,不得不让钱小凤惊讶。他才比巳儿大多少呀?就上了战场?   她这一想,便对远在盘龙镇的傻弟弟牵肠挂肚,对龙九道:“龙少爷,咱们早些动身去盘龙镇吧。”   龙九见她眉头紧锁,应道:“好。”   第三十六章   傍晚时分,山门龙首金光映射,望着山路来处,四个守卫八只眼睛盯着缓缓驶向盘龙镇的马车,镇口栓的黄狗对着那处狂吠。   钱小凤听到狗叫声的瞬间被惊醒了,下意识抓住龙少爷的臂膀,不知身在何处,问道:“到哪里了?”   “已到盘龙镇了。”   “什么人?”守卫盘龙镇的几个护卫喊道。   钱小凤听着狗叫,全身僵直,掐着龙少爷双臂,道:“怎么养起狗来。”   龙少爷头一回听说钱小凤怕狗,奇了:“你连我都不怕,怎么会怕狗?”   听他说得这叫什么话。钱小凤被他气得笑了。她和龙少爷讲不通这些道理,不如不讲。她掀开帘子,瞟了一眼拴死的黄狗,安了心,这才看向那几个守卫:“各位官爷,近来可好?”   四个守卫都是盘龙镇官衙当差的,隔了这几月,钱小凤都还能叫出个“赵钱孙李”。同理,钱小凤是在盘龙镇是这顶顶有名的人物,这些人自然认得她。   那几个面面相觑,大叫起来,把镇口的狗吓得狂吠。   那狗对她吠了几声,帘子背后突然有道目光朝它射过来。那黄狗瞧来也是个欺善怕恶的主,夹着尾巴,就要往树后边儿躲。   钱小凤受了那几个衙役教训,一路直奔钱家,不敢抛头露面。回家路上,钱小凤十分紧张,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龙少爷没有出言安慰她,他这会儿犯了傻似的,盯着自己手掌。钱小凤太紧张,也未注意到他的异样,待到了钱家门口,她跳下马车,激动得热泪盈眶。   钱家门口两只喜鹊落在瓦砾上,两个门房手上拿着一张网,站在梯子上正要往上扑它。   下头扶着梯子的那个朝钱小凤看了一眼,又回头扶着梯子,低声道:“对对对,近点儿,近点儿……啊!”他脖子转回来,看着站在他跟前的钱小凤。“大小姐。”他这一叫不要紧,手上梯子一放就往下滑。站在上头那个摔了个狗吃屎。房梁上几只喜鹊也飞走了。   钱小凤那点儿喜悦被他们这一摔吓得上不上下不下的,皱眉道:“慌什么,摔着了怎么办?”说罢拉着龙九进门。   自她一路进门,外院,中院,一路见了她的人,挑水的洒了水,水桶滚到阶梯下边儿惹得刚扫了地的大娘一阵骂,刚开口就见着钱小凤,大娘扯着她那嗓子一嚎,蹲在地上捡落花的小姑娘抬起头,李子树上的白猫纵身一跃,跳上了房梁,这两日春雨延绵,白猫四爪踩滑刨了一片瓦往下掉,正巧,掉进了刚收衣服往房里走的小丫头筐里……钱小凤绷着一张脸,一路往书房去,跑在她前边儿的有个机灵丫头,一路叫着:“大小姐回来了。”   自她那一声开始,钱家上下欢欣鼓舞。   “大小姐。”葡萄从房里奔出来,三两步跑到她跟前,抱着她的腿就不肯撒手了,哇哇大哭。   “小姐,葡萄以为你再不回来了……”   钱小凤见她这么伤心,瞪了龙九一眼。看看,这就是你家老龟做的好事,说什么不好?非说本姑娘死了,本姑娘不死也得给他咒死。   龙九也知道了老龟的主张。只是现下老龟不在,钱小凤把这笔帐算到他身上,这个黑锅他实在背的可怜,见钱小凤也红着眼睛,摸摸鼻子,没说话。   她哭了几声,把钱小凤腿上裙子都打湿了,钱小凤还没安慰好她,又来了几个要命的。   “姐姐。”钱程巳从屋外冲进来,完全忽略了龙九这么个大活人挡在他跟前,抱住,哦不,勒住了他亲姐姐,嚎啕大哭,“姐姐。”   “大小姐。”梅子随钱程巳一道回来,跟葡萄一样跪在地上,也抽咽着哭了。   闻讯而来的还有小秀儿,钱小凤身边都没有空隙给她,小姑娘站在一边儿,拿着手帕擦眼泪。   钱家女人家多,厨娘,扫地大娘,倒水婆子,烧火丫头,一干女人抽抽噎噎,还有几个小厮不嫌乱似的跟着少爷哭起来。   龙九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一起哭的阵仗,顿觉新鲜。当然,要是钱程巳不要抱他的小凤儿那么紧就更好了。   钱小凤被弟弟勒得喘不过气,这少爷又在她怀里“姐姐姐姐”哭着,骂也不是,哄也不是,周遭全是哭声,钱大姑娘拿出当家的气势,道:“哭什么哭,本姑娘不还没死吗?”她一个“死”字出口,地上跪着的梅子率先清醒过来,擦擦脸上眼泪,起身拉动钱少爷,道:“少爷,您看,大小姐好好的,是天大的喜事,该高兴才对。”   钱小凤本以为少爷被她宠坏了,这会儿恐怕谁的话也不听,没想到钱程巳抽抽搭搭放开钱小凤,好生端看她:“姐姐,咱们屋里说话。”钱小凤几月不见弟弟,如今他已满了十六岁,少年正长个子。钱程巳抬头对她说这番话时,她抬头发现,弟弟身量已经比她高了。   她早已与龙九把话套好了。当初她被采花贼掳走,龙九前来相救,无奈自己撞到大石,昏迷不醒,以为不治,便对钱家来说她已经死了。不料一个月前她竟然醒了。龙少爷对她情根深种,非她不娶,二人成亲后回盘龙镇来,皆大欢喜。   钱程巳听说他们成亲了,半点高兴也没有,反而瞪着龙少爷道:“姐姐明明没有死,为何你那家仆说她死了;就算昏迷不醒,也该送回钱家来。”   钱小凤知道自己编的那番话漏洞百出,也不愿见巳儿找龙少爷麻烦,做了和事佬,道:“当时我无了脉搏,没了气息,你龙大哥在龙神庙跪了不知多久才把我一条命换回来的。”   她编的心虚,看了看龙少爷,那厢嘴角微勾,似在嘲她这样能胡诌。   见了龙九这般模样,钱小凤编的越发起劲了,道:“你龙大哥把头磕得头破血流,才换姐姐一条命,巳儿怎能这样说他。”   钱程巳如今不好糊弄了,钱小凤那一口一个“龙大哥”听得他膈应,却没再出言刁难,却也没给龙九好脸色。   到夜里,也不用钱小凤问,葡萄梅子争着给她汇报这几日钱家和盘龙镇的境遇。   钱小凤刚遭难那会儿,钱程巳六神无主,整日呆在衙门里要人去找她,不到几日,归爷上门,说钱小凤死了。钱家顿时没了主心骨,乱作一团。几个掌柜私底下与梅子见了面,探她口风,想知道钱少爷是否能堪大任。梅子稳重,说少爷如今当家,几位掌柜是钱家旧人,听他差遣便是,小姐地下有灵才可心安。幸而平日里钱小凤对这些掌柜管事还使得,人心不至于散了。   生意上,钱家最惨淡的是钱庄,盘龙镇人认为钱程巳根本就是个纨绔,如何能理财管家,纷纷上门。钱家家底殷实,可经不住这样的资金短缺,钱程巳那时还披麻戴孝,在钱庄前对天起誓,说他日后若败了姐姐一丝家底,天打雷劈。   听到这儿时,龙少爷还在钱小凤床上看话本儿,怎的又觉察钱小凤哭起来,那两个丫鬟也是奇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小姐,少爷从小到大,第一回这样有担当呢。”   钱小凤当然知道弟弟是个什么德行,这才更感动不是,又问道:“后来如何?”   “幸而大小姐您离家前教了少爷几日,几位管事掌柜感念小姐恩义,又有我与葡萄看着,大错没什么。后来即便酒馆吕掌柜遇人挖角,也断然拒绝了呢。”梅子道。   钱小凤又问:“那小秀儿那爹如何了?”   葡萄一听这话,眉飞色舞,道:“呀,小姐,您不知道,听说您失踪了。张娘从绣庄赶过来。家里办‘丧’,呀,呸呸呸。”她啐了几口,小姐活得好好的,怎么还说什么“丧”?改口道:“家里办事,那人上门要钱,张娘当街便和他扭打起来,说他祸害她们娘俩不够,还敢来惊扰小姐,咱们家的娘子们也不嫌乱,个个拿着扫帚打他,小秀儿见了伤心,却只到了一边儿去不忍看。那人掀翻了张娘,碰了许多血,现今还在牢里蹲着呢。”   恶有恶报,钱小凤简直要拍手称快。又挂心张娘,问:“现今张娘可好?”   梅子道:“张娘十分明事理,说她要是赖在钱家,旁人不知怎样嚼舌头,少爷留了她几回,她还是坚持,伤养好了便回绣庄去了。”   张娘是土生土长的盘龙镇人,与这镇上大多数娘子一样,温婉良善,钱小凤暗道自己找了个好亲家。这厢事了了,钱小凤又问道:“老武头身体如何?”   两个丫头神色暗淡下来,道:“老武头身子一直不好。不过咱家事多,少爷也只去见过一回。”   钱小凤心里也有谱,准备明日去看老武头,又问道:“我走时镜湖堤坝未建,如今几月了,不知动工与否?”   “一月前便已建成了,本按照您的吩咐,要在上面刻上名字,谁料衙门老爷一拍案,要加上小姐您的名字。于是,这镜湖新堤上就刻了您和龙……”葡萄倏忽改了口,“您和姑爷两个人的名字呢。”   她这一声“姑爷”把龙少爷叫得龙心大悦。他从话本里抬起头,看了看钱小凤,道:“小凤儿,夜深了。”   两个丫鬟会意,不敢叨扰他们,快步跑了出去。这两个都是没许人家的,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羞得满脸通红。   钱小凤起先便梳洗停当,这会儿倒头睡在龙少爷怀里,捏着他的头发丝儿,说出了她今日最大的感受:“龙少爷,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不怎需要我了。”   巳儿成长得很好,小秀儿那爹也没法折腾 ,堤坝修缮完毕。钱小凤心里装的事,一件一件都被旁人做了。这日子,不是离了谁就没法儿过下去,钱小凤忙碌了七年,要不是被突然掳走,她依然在一个以自己的意志为中心的地方兜转,觉得自己重要得无人可比。   “谁说你不重要了?”龙少爷道,“我需要你。”   钱小凤装着听不懂他安慰,“哼哼”道:“你?需要我消遣吧?”   她才在他身边躺了多久?几句正经话还没说圆,这位就有反应了,钱小凤臊得慌,直想把龙少爷从床上踹下去。   不过龙少爷没给她这机会,捉住她那双妄图把他踹下床的腿,道:“小凤儿也知道,马车坐了多日,咱们也该消遣消遣。”   第三十七章   海参,味甘咸,有补肾,益精髓之用,其性温补,足敌人参。龙少爷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些玩意儿,钱小凤念着老武头身子骨不好,回家时也就只带了这一样。   昨夜,龙少爷告诉她一桩怪事,说这盘龙镇诡异的很,他一进这地界儿,身上法力全被吸走了一样,怕再出现采花贼那样的意外,便告诉了钱小凤他的担忧。   钱小凤明着安慰他,说这是老天爷的安排,你在盘龙镇,就好好过凡人的日子,咱们做对鸳鸯眷侣,神仙也羡慕不来。事实上她心里也打鼓,这个地方毕竟关了少爷几百年,和少爷命格冲着呢,万一伤了他,他们才得不偿失。   清早他们就出门到隔壁武馆去。如今钱小凤真正不管事了。昨日钱少爷与她说了一席话,钱小凤可劲儿夸奖钱少爷,哄得他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最后成功说服钱少爷:“今后,姐姐就靠你养了。”还不要脸地顺带上她的龙少爷,对钱程巳道:“对了,还有你姐夫。咱们巳儿如今大了,本事着。”   钱程巳这才明白着了道:钱小凤是想当甩手掌柜啊。   钱小凤板起脸,道:“什么甩手掌柜?如今你当家,哪里有我这掌柜?还是说钱少爷恁大了还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好啊钱程巳,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是个白眼狼,姐姐把你养这么大,如今还不该歇了?”   钱程巳闻言不敢再与她多嘴,替姐姐捏肩捶腿送茶水要她消气。钱小凤刚回来,全家人拿她当佛供起来,钱少爷捏肩不到一柱香的功夫,钱小凤便把他推一边儿去,要他滚回房睡觉。夜里她还告诉龙少爷,当年给她算命的那人多半是个骗子,说什么富贵命,钱大姑娘见着弟弟身上就奴性作怪,他给她捏腿自个儿便浑身不对劲儿,实在享受不来。   出门前,她本想让龙少爷在家歇养,龙九却非要跟着她一块儿进武馆去。他这人,脑子一旦开了窍就不得了。隔壁李武俊是什么人?那可是跟钱小凤提过亲的,他怎敢放她一个人过去?   钱小凤怎么看不出来他想什么,想着你跟就跟吧,正好让隔壁那群汉子歇了心思,她钱小凤如今嫁了人的,省得那些武馆小子血气方刚,别给她再倒腾什么乱子。也给老武头看看,教他放心。   昨日钱小凤回家,钱家到处喜气洋洋。自傍晚到次日清晨,钱家家仆把钱小凤回家的消息大街小巷传了个遍,尤其是钱小凤和龙九这桩“凄美”的爱情故事,传得活灵活现。   那些爱嚼舌头的婆娘平日里讨人厌,钱小凤被人偷走后却少有听见她们的风凉话。这会儿钱小凤化险为夷,还嫁得如意郎君,那些婆娘可劲儿眼红,嘴里酸味儿熏了一条街,说人家钱大姑娘命好,不是她们这些人比得的。   钱小凤出了盘龙镇一回,重新认识了这镇上的人,这些老娘们儿,讨厌却又讨喜,不好对付,却也能够相与,总的来说,都不是大恶之人,有些事无需与她们计较。   她回家的消息传开,武馆那两个看门的见到钱小凤便不至于像昨日那样夸张。   钱小凤说明了来意,就被放了进去。不过那两个对龙九的态度就没恁好了,两双手挡住龙少爷,不许他进去。钱小凤皱眉。龙九是她夫君的消息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这两个能不知道?她不信。   “不是我们哥俩为难与你,上回你进我们武馆大闹,咱们当家说了,再有闲杂人等前来,得先过我们这关。”他们一副为难的样子,把龙九视作“闲杂人等”,说白了还不就是在找龙九的茬。   “我可不记得李大哥如今是这样待客的。”钱小凤道。龙少爷如今法力全无,她担心他不是这两个武生的对手。   平日里龙少爷看不起这些小鬼。在他眼里,这些人跟蚂蚁似的一捏就成了渣滓,实在入不了他的法眼,不过现今这两个挡在他面前妄图为难,倒是少爷好生愁了一把……   一只手举着一个武小子往地上一丢,龙少爷拍拍手上灰尘,收拾好了跨进武馆大门。钱小凤嗔目结舌,道:“你怎么这么厉害了?”   龙少爷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道:“这点儿力气还是有的。”钱小凤是看出来了,这一回终究和上次不同。到此,她松了口气,不至于像昨夜里那样担心了。   他们一路进了武馆,李武俊正在武场上训练武生,有人到他耳边传了话,他朝钱小凤这儿看了一眼,与她点了点头。   “小凤。”他道:“回来就好。”   “李大哥。”钱小凤道,“我是来看老武头的。”   李武俊一路带她进屋,两人简单说了些话,钱小凤便见到了睡在床上的老武头。上回她来此,老武头还能靠坐在床上,这会儿闭着眼睛,脸色乌黑,钱小凤与他说了几句话,只见得他眼皮微动,连身子不能动弹。   “大夫说了,就在这一两日了。”出门时,李武俊对她道。   钱小凤做好了心理准备,把海参交给李武俊。“一点儿心意,希望李大哥代老武头收下。”她又何尝不知,这东西再好,如今也无力回天了。   李武俊一边与她说话一边儿送他们出门,走廊中央迎面走来一个端着药碗的姑娘。   钱小凤知道武馆里除了厨娘,根本没别的女子,瞧着这清秀的小姑娘,一时有些惊讶。李武俊此刻有些脸红,对钱小凤道:“钱姑娘,这是月季。”   钱小凤更奇了。多少年了,她一直以为李武俊是个老实人,今天却见识了。听听,刚才还叫她“小凤”,在人家姑娘面前立马改了口,她成了“钱姑娘”。   “钱姑娘。”那叫月季的姑娘对她福了福身,“我常听李大哥提到你。”   “月季姑娘。”钱小凤是什么人?这姑娘猴精猴精的,专爱顺着杆子往上爬,这会儿也改口了,对李武俊道:“李当家不必送了,钱小凤改日再来看望老武头。”   人情世故当真作弄人。龙少爷一路默不作声跟钱小凤走了这一遭,一开始看见钱小凤与李武俊说话,脸色阴了,奈何钱小凤根本没空搭理他。这会儿来了个月季姑娘,都不必钱小凤开解他,自个儿就雨过天晴。   之后三两天,武馆里静悄悄的。李武俊专派了个人与她报信,钱小凤这几日也候在家里,老武头醒来知道她回来了,便要见她,与她说话。   钱小凤匆匆赶过去,到老武头床前。他一看着她,便老泪纵横,一直念叨着“没事就好”,钱小凤知道他说不了许多话,便道:“你好生歇养,这么好的身骨,可劲儿再活几年呢。”   老武头听着她说话,不摇头也不点头,像是想给她一个笑容,却咳嗽起来。   钱小凤看得心酸,一直劝他好好养病。   第四日清晨,她与龙少爷到了武馆门口。这会儿连个看门的也没有。钱小凤心道不好,一路进了院子,武馆所有人都围在练武场周围。   练武场正中央,是身着练功服的老武头。他这几月头发斑白,头上绑着红头巾,大概是想显得精神些,可那一脸病态却是掩藏不住的。   老武头背手在武场上,高声道:“武,止戈之术也。凡习我李家武者,内修宗气,外练筋骨。武道,内止懦,勇也;外止暴,善也。竖子勤恳,必能悟我武道,扬我门威。”   “悟我武道,扬我门威。”武馆的小子们高声道。   “来。”   老武头站在武场上,架起马步,右手出拳,虎虎生威。   “来。”   几十人齐吼出声,气势震天。   他们随着老武头的动作,一招一式,一同出拳,钱小凤平日在隔壁只听着他们“哼哼哈嘿”,从未见过他们练武,刚毅果敢,招招有力。钱小凤想起他们曾经在钱家门口舞起那龙,如同今日之势,只不过,一桩为了喜,一桩为了忧,一时动容不已。   龙少爷是这其中最格格不入的一个。他身边的钱小凤,自进来到现在一眼也没看过李武俊,他心下安定,瞟了李武俊一眼,暗道如此“情敌”,不足为惧。后来他瞧着武场上的老武头,那一招一式下来,他直想把钱小凤拉走。再不走,他家小凤儿又不知怎么哭了。   那台上叫“老武头”的,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之象,强撑着身子在此,分明就是回光返照。恐怕,他连这套拳也打不完的。   龙少爷刚想到此,武场中央的老武头直直倒下去,钱小凤没有随那些武馆汉子一同奔上去。她站在外边儿,望着那个从她穿越来就照顾她的老人家,流出了热泪。   ……   老武头走了。   古时候葬礼礼仪繁多:临危送终,鸣放鞭炮告知四邻左右丧事,入殓前着寿衣整形容,家人昼夜守棺,搁棺七日,居丧期间穿孝服,戴孝帽,不会亲友,不进寺庙。亲友携带匾额、挽联、挽幛、香烛、纸钱等上门吊唁,布道场僧人道士同为死者超度,辞灵出殡,一路扬纸钱,摆茶桌路祭至墓坑,点长明灯,到停棺落葬时,已是多日。   钱小凤从来不知道,盘龙镇上的老人有这么多。与老武头一个年纪的,或拄着拐杖,或赶着牛车,或挑着瓜果,从那山里,林里,茅屋里一路走来。有个老婆子,背着一篓草药,经过武馆门口,见到门口挂着白事,朝上门的人问了一句,闻听老武头死了,哈哈大笑:“死得好……”   武馆小子们正值悲痛之际,一个个摩拳擦掌,都要赶她走,不料老婆子扔了背上药篓,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怎么就去了呢……”   一生铮铮铁骨,此刻披白发,瘦形容;笑说当年旧事,戏台唱春秋,散恩仇。   钱小凤最后看了她一眼,抬脚进了钱家大门。   第三十八章   老武头入葬后好些天,钱小凤依然吃得很少,几回捂着被子偷偷哭,龙少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这人,在钱姑娘眼里千般好处万般好处,只三样:死心眼儿,时不时脑袋缺弦儿,另外,嘴笨。   他从没有体验过失去过什么人的滋味,对钱小凤的伤心不能感同身受,出口的安慰着实无力,只能靠钱小凤自个儿平复伤痛。   这日早晨,窗外天还没亮,钱姑娘还在梦乡时,龙少爷就摸黑起床。   他穿好衣服出了门,遇上在外头寻夜的小厮。要不是那小厮打着灯笼,见他这人高马大的影子在钱家穿梭,都要叫嚷抓贼了。   龙少爷一路钻到厨房去,鼓捣了半个时辰,连个火都没生起来。烧火丫头打着哈欠进了厨房,见了他还以为是贼,抄起擀面杖就要打,龙少爷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   厨娘上灶时发现连火都没生起来,以为那丫头睡过了头,骂骂咧咧,一揭米缸就看见了被绑着手脚,嘴里还塞着张抹布的小丫头,吓了一大跳。   那会儿龙少爷想起来生火好像是需要柴火的,赶巧抱了一把柴来,看见那一老一少抱着哭呢。他认得钱小凤家的厨娘,对她道:“哭也没用。过来,教我做饭。”   厨娘这才明白这位姑爷的意图,心说乖乖,您做饭就做饭,绑我家小丫头做什么?还把人放在米缸里,憋坏了怎么办?   她一边儿淘米,一边儿与龙九寒暄:“这几日小姐心情不好,少爷吩咐我们好几回,要我们做些清淡吃食,老武头刚走,家里也不好大鱼大肉。姑爷您不知道,这两日菜场的瓜果蔬菜,贵得快赶上肥猪肉了。”   只可惜,除了她教的“怎么倒水,倒多少”,“怎么生火,多大的火”,旁的龙少爷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在灶前守着火,吹竹筒时把脸熏黑,烧火丫头不敢笑姑爷像是花猫,忍着笑提醒他去洗一洗。   龙少爷埋头扎进水缸里,脑袋在水波里晃了晃,一抬头,就看见了水面波纹里的倒影。   “龙少爷。”   龙九眉毛睫毛挂着水珠,脸水珠滑落,比方才还花。钱小凤拿出手帕,她踮起脚,他低下头。钱小凤给他脸上一点儿一点儿擦干净。   “我给你做了饭。”龙少爷颇为自得。   “我知道了。”   知道龙少爷今晨这番举动的人都争着跟她说呢。   巡夜的说姑爷把他吓了好一跳,差点儿叫贼了,闻听姑爷是起早为大小姐下厨的,他还为龙少爷点了一路灯呢。烧火丫头也不计较龙少爷绑了他的事了,说幸好她那一棍子没打着姑爷,否则这会儿该她哭了。厨娘说的最夸张,说姑爷起个大早就为了做一顿饭,真会心疼人。这样的男人哪里找得见。   钱小凤见厨娘说的眉飞色舞,那架势,恐怕还要拿着她这位“姑爷”到外边儿婆娘跟前吹一把。   “这饭叫‘龙子’吧?”龙九问道。二月二出龙宫那日,钱小凤与他提过这个词,龙少爷记住了,正在想着怎么让钱小凤吃个九碗。这才是九龙子嘛。   钱小凤不忍告诉他,春耕节才有这样的说法。他一心要送她个九龙子,她当然来者不拒。   她这会儿还是高兴的,不过一会儿就笑不出来。虽然有厨娘看着,可她不知道龙少爷的意图。厨娘让姑爷倒了两瓢在锅里,以为这是一家人的量,谁曾想龙少爷根本不让别人“分享”他的“杰作”,一家子的量,非要钱小凤一个人吃完。   他一脸恳切,着实没有为难钱小凤的意思。   钱小凤好说歹说,让龙少爷歇了这心思,又给他做了两条海鱼,这才作罢。钱小凤后知后觉,她平日里逼着龙少爷吃她那些菜,如今得了个现世报,遇上龙少爷的死心眼儿,她只有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会儿临近三月,春雨将人困在家里。整个钱家忙得脚不沾地的只有小秀儿和钱少爷两个。往日钱小凤不在,钱少爷从不抱怨什么,这些日子姐姐在身边,一到饭桌他就叽里咕噜地谈天说地,在钱小凤面前撒个娇。钱少爷说他自己累是应该的,小秀儿不该也这样。   小秀儿被这活宝的话羞红了脸,差点儿没找个地缝钻下去。这样的话,她哪里敢跟钱小凤说?钱小凤听去,又会不会以为是自己要钱程巳说的?   钱小凤知道弟弟的德行,也清楚小秀儿的品行,没有误会她,把筷子往碗边儿一放,道:“姐姐累得,小秀儿就累不得?钱程巳,你算盘打得好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钱程巳百口莫辩,“姐姐……”   龙少爷往钱小凤碗里送了块饺子,那是他亲手做的“龙耳”。钱小凤顿时没了那股硬气,重新拾起筷子,吃饭。   钱程巳感激涕零看了看他姐夫。   钱小凤在弟弟面前端着架子,在小秀儿面前却不会,私底下与她说了体己话:“我与龙九在盘龙镇住上一年半载便会回他家去,日后探亲时日,皆无定数,这个家早晚要交给你们来管的。葡萄梅子两个逐渐到了年纪,早晚要配出去,日后管家机会少些,只有你能帮巳儿。现今让你接触些事,就是为了来日你遇到这些,不至于摸不着门道。”   小秀儿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关窍,问钱小凤:“钱姐姐,这些事你为何不告诉他呢?”   钱小凤道:“要是让巳儿知道我要离家,指不定怎么闹起来。还是过些时日,他烦了我呆在家里,再说吧。”   她可是一片好心啊,当年钱少爷撒泼在地上打滚的画面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若让小秀儿看了去,她家弟弟还娶得了媳妇不哟。   小秀儿听得奇怪,道:“钱程巳怎么会烦姐姐你呢?”   这就是生活啊。钱小凤叹了一口气,心道:她刚回家,钱少爷稀罕她,过些时日他这里看她不惯,那里看她不顺,不定要生些嫌气。与其两姐弟两看生厌,她还不如和龙少爷来来去去,在龙宫和盘龙镇徘徊,弟弟也不至于厌弃了她。   天知道钱姑娘多纠结。她一会儿想巳儿早日长大和秀儿成亲,生一大堆孩子给她养,一会儿想时间不要过得这么快。陪着巳儿只有几十年的日子,日后他老了,她这张青春貌美也不敢出现在他面前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是钱小凤闲暇时候想出来的。现今,她不觉得自己把事儿全交给钱程巳有多好了。至少对她来说,闲不得。人一闲暇,心就发慌,整日东想西想,吃些不长。钱姑娘躺在家都能捂出个蘑菇。为此,钱小凤还十分佩服龙九和钱程巳,这两位都是少爷命,天生知道怎么玩儿,怎么活得有滋有味。   春雨催走了钱家最忙碌的两人,却把钱小凤逼到了床上。她午睡这会儿,龙少爷正在犯愁。他看着手心蔫儿了的核桃青芽,不知如何是好。   这几个月,他把它放在水球里养着,核桃仁儿一直不曾长过。他们把它带到了盘龙镇。连日来他一心顾念钱小凤伤心,忘了还有这么个小东西。他法力全无,这青芽儿自进了盘龙镇那日起就开始凋零,他没有注意到。这会儿发现,却已经晚了。   钱家园子里的花农刚偷喝了半壶酒,正打算趁着好天气睡一觉,翻个身见姑爷在长廊边对着个小芽儿眉头紧锁,好奇道:“姑爷,这是什么东西?”   龙少爷对这些人间的东西不甚熟稔,对他解释:“核桃仁。”   “姑爷想吃核桃?这小玩意儿哪儿长得起来?便是长起来也不知要多久,再说这种仁儿坏了,重扶持一株吧。”花农道。他一开口就是一股酒味,这玩意儿曾经让他吐得天昏地暗,龙少爷对酒的记忆可不好。   “你喝酒了?”   花农捂着嘴。因钱少爷嗜酒,钱家上下明令禁酒。他偷喝酒这事若让两个大丫鬟知道了,自己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怎么养它?”龙少爷话锋一转,问道。   花农想告诉龙九这玩意儿活不了,可龙少爷手里有他把柄,他不敢不从,道:“这连日下雨,不好种在外头。”他搬来一个花盆,选了最好的土填满盆子,捧着已经坏掉的青芽种到土里,洒了些水。   这一套工夫下来,龙九直觉这小玩意儿还是活不了,挥手让花农走开:“你去吧,我不会对人说你的事。”   得到龙九的应承,花农松了口气,不敢在多嘴,走远了去。   花农弄来的这盆子,比龙九用术法做的水球大上许多。龙少爷蹲在花盆前,看着那蔫了的芽,咬破了食指。   龙血滴在叶子上,滴到泥土里,藏在土里的根吮了血,茎挺了起来,叶子又恢复了青色,原本奄奄一息的芽儿,又活了过来。   钱小凤午睡醒来,就发现房里多了一个花盆。乍一看她以为那盆里只有泥土,细看之下才知道,花盆中央,有一株小得可怜的青芽儿。   第三十九章   钱小凤这两日闲得心发慌,可劲儿给自己找些事做。带着龙少爷逛茶馆儿,听说书,走街串巷,有一日还看了一下午的皮影。龙少爷倒也由着她,偶尔还会说说那糖画、泥塑的龙丑得没法儿看。   他们大街小巷闲逛,遇见钱姑娘与她新郎君的人,有的还会吆喝她,打一声招呼。盘龙镇的人都以为钱姑娘福大命大,说笑着要沾她的喜气。这会儿有两种人躲着她走,一是欠着钱家债的,另一种就是钱小凤这两日满心牵挂的——媒婆。   钱姑娘十五岁接手钱家生意,为了弟弟为了钱家劳心劳力。盘龙镇上的媒婆那会儿稀罕她跟个什么似的,三天两头往钱家去要与钱姑娘说这家的公子,那家的少爷。钱小凤一开始还以礼相待,后来干脆一棒子打死,甭管有脸没脸,上门的媒婆统统被打出去。盘龙镇的媒婆见她心肠比石头还硬,暗地里啐这姑娘,指定老死嫁不出去。   从前她们在街上遇见钱姑娘,趾高气昂。这样的姿态,随着钱大姑娘年龄不断增长愈演愈烈,老娘们儿私下议论,钱姑娘这货,不行销了。不过这一个个老婆娘都打着如意算盘:再不久钱姑娘自个儿心急了,摆架子的就是她们了。要是能把钱姑娘这辣货攥在手心配好人家,声名何止远扬盘龙镇。   可是,钱姑娘嫁出去了。   媒婆手里,有张员外李员外,赵老板的儿子,周老板的孙子,如今全没了用场。她们整日里捶胸顿足,再不敢在钱小凤面前趾高气扬,一个个老远瞅见她,能躲多远躲多远。   不过,钱小凤正值用人之际,怎会轻易让这些婆娘跑了。   她老远看见那头上戴着大红花的王媒婆,给龙少爷使了个眼色。龙少爷会意,往一边儿走。钱小凤气定神闲,三两口吃掉手中的煎饼,素帕擦了擦手,往那王媒婆躲的偏巷走去。   钱小凤不知龙少爷使了什么手段。那王媒婆老鼠吓得见了猫似的,缩在墙角里。   “王婆怎么见了我就跑?”钱小凤知道自己风评不好,声音温和,不愿吓了她。   “钱姑娘,不不不,龙、龙夫人,老身没、没跑。”   钱小凤经这老婆子一提醒,乍得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姑娘了。   呀呀,这两天还不要脸地自称姑娘呢。龙少爷被那声“龙夫人”哄得心花怒放,对钱小凤道:“早些与她说完,咱们回去。”   钱小凤记起正事,脸上又堆起笑容,将王媒婆扶起来:“王婆不必怕,今日钱小凤找你,是有要事。”   王婆诧异地抬起脸。   钱小凤笑眯眯道:“你也知道,我与程巳年轻,头上没有宗族长辈,家里大小事都是我与巳儿管,只是这一样,还需问您这行家方可。我身边两个丫鬟,跟在我身边恁多年,全被我耽搁了,如今她们正是好年纪,我就想问问你那里可有合适的人才?”   王媒婆打死也没想到钱小凤竟为了两个丫鬟纡尊降贵到她这里讨嫌。钱小凤问到她最拿手的事,讲起来自是一个眉飞色舞,道:“是钱大姑娘,不对,龙夫人身边那两位大丫鬟,叫葡萄和梅子的?您是不知道,这些年到我跟前打听您那两位姑娘的人,把老婆子门槛儿都快踏烂了,可您看,您前些年……有些规矩,我们才没敢到龙夫人面前造次,也怕唐突了两位小姑娘。今日您既然这样问我了,我也不怕给您交底儿,葡萄梅子两个姑娘,放在盘龙镇许多人家都是个宝,你可劲儿放心,我这便帮您打听。”   她从怀里掏出两本书,递给钱小凤一本,“小姐您看,这是盘龙镇近两年的适龄青年,画了圈儿的是已经有了亲事的,还未画圈的,也都顶顶好,您先拿回去仔细验看,若有入眼的,我好为您探探风。”   钱小凤接过那本书,暗叹古代媒婆之专业,谢了王媒婆,与龙少爷家去了。   她挑灯夜战,为两个丫鬟挑拣盘龙镇的青年才俊。龙少爷怕她费眼睛,为她多点了两盏烛台,钱小凤屋子里,亮如白昼。   钱小凤还庆幸龙少爷不是接受古代传统教育的世家少爷,否则她这没皮没脸的翻看别家男子,定要被指犯了“七出”,休回娘家去也。   她倒忘了,龙少爷不通世俗伦理,不代表他不会不高兴。平日钱小凤看些话本儿他就不多言了,毕竟自己也要看的。那些人物小传,编的也有那么点儿意思。今日这算什么?大晚上的,钱小凤研究别家男人研究得津津有味。龙少爷把手里话本儿扔到一边,手指戳了戳放在房里的花盆,泥土里青芽儿晃了晃身子。   “小凤儿,你们这儿的男人比什么?”   钱小凤随口答道:“身份,地位,家世,才学,品德,若要选为那两个选得如意郎君,别的不说,挑一个品德好的是正经。”   “你知道我们那里比什么?”   这钱小凤还真不清楚,好奇看他:“比什么?”   龙少爷没答她,一个指头穿过花盆,戳进了厚厚的泥土里。   这是位“武力至上”环境下教养出的少爷。他们惯用的,就是把所有的雄性动物全部踩在脚底下,告诉他们什么是“弱肉强食”。   龙少爷慢腾腾道:“小凤儿,我可不管你是为谁找的。你再看那群男人,明儿我就把他们一个一个脱光了扔到大街上。”   钱小凤“呀”了一声,放下书走到床边,道:“看你,把手都弄脏了。”她抽出龙少爷的手指,用素帕给龙少爷擦那手指上的泥土。   她当然不会笨得再回头看那本书,这会儿转移龙少爷注意力,可惜地看着盛青芽的花盆,道:“盆子坏了,得换一个,否则一浇水便漏了。”   龙少爷“哼哼”两声,也不再继续方才不愉快的话题,道:“明儿本少爷亲自给它换。”   钱小凤这没皮没脸的姑娘,哦,不,如今是龙夫人了,咱们改称做“小妇人”罢。这小妇人,没皮没脸,滚到龙少爷怀里,脑袋抵着他的下巴,两个人侧躺着一同看那株芽,钱小凤感叹道:“这小东西不好养活,这么久了都不肯长些个子。”   龙少爷也拿这玩意儿没法,他日日拿龙血喂养它,顶天了就把它喂活,不知它还能怎么生长。   “龙少爷啊,”钱小凤道,“你可知道养孩子是什么样子的?我可直觉得,咱们养这小青芽就像养孩子一样。”   “孩子……”龙少爷皱眉。孩子有什么好的?他可记得,钱小凤当初还因为他们日后可能没有孩子要离开他呢。   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这小青芽半点不可爱了。   钱小凤自然也想到这桩伤心事,她如今和龙少爷感情一日好过一日,自然不愿再想“孩子”这个伤人心的话题。她感叹着,在现代的时候,总见到那些女人养着阿猫阿狗叫着心肝儿乖儿子。可怜她天生怕了两辈子的狗,对猫也没甚感情,最后竟栽在了一颗核桃仁上。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钱小凤脑子里转着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不知不觉就在龙少爷怀里睡着了。龙少爷听她的呼吸声就知道她睡熟了,屋里烛火还跳着。   若是龙少爷法力还在,根本不需走下床做出“吹灯”这样简单的动作,他缓缓把手臂从钱小凤头下抽出来,换上枕头垫着,穿着亵衣走下床,走到桌旁,直想烧了钱小凤方才看的那本书。他手里拿着书,在火焰上悬了悬,还是放回了原位,吹灭了烛台。   次日葡萄按照钱小凤交待的,把青芽花盆抬到门外。她一双纤手托着拇指大的葫芦玉瓶倒转,一股细流倾斜至青芽叶儿上。青芽儿叶子沾上露珠,映着暖日光辉。   路过的小厮见葡萄姑娘蹲在石柱旁,问道:“葡萄姑娘,您在做什么呢?”   葡萄见那小厮是为小姐管院子的,对那小厮招招手,道:“你来。”小厮到了她跟前,葡萄指着那株青芽儿道:“这是小姐和姑爷的宝贝,据说不好生长,日后我见外头日头好了,就把它从房里端到这儿来,你仔细着,若是落了雨,千万记着抬到遮雨处去。这桩事,做好了是你的本分,若做不好,便回乡找你老子娘去。”   小厮点头,端详那小青芽儿,问道:“葡萄姑娘,若是小姐姑爷回来了,可要将这盆子端进房去?”   “小姐的屋子可以乱进吗?”葡萄断了他的妄言。   小厮自知失言,偏头到葡萄耳边,道:“葡萄姑娘,我听说,小姐今日为梅子姐姐说亲去了。”   葡萄摆出大丫鬟的样子,道:“这件事是你我私下能议论的?信不信我告诉小姐,撕烂你小子的嘴?”   小厮这才道不敢,跑得远了些,转身对葡萄笑道:“葡萄姑娘,如今是梅子姐姐,赶明儿,小姐也给你说一个。”   葡萄被他臊得慌,手上没有趁手的武器,没过脑子就把手中葫芦玉瓶儿扔了出去,慌得那小子赶紧接住:“好姐姐,这东西摔坏了我可赔不起。”   葡萄叉起腰,一副凶悍模样,道:“给我送过来。”   小厮不敢扔这玉瓶,不敢不从她的令,两手捧着玉瓶,念道:“葡萄姑娘大人有大量哎哟哟我的耳朵……”   第四十章   钱小凤忙活了几日,真个儿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梅子一开始还听她的,跟着她大街小巷走,偷偷看了那几个小姐为她选好的人。见三两个人后,终于忍不住给钱小凤跪下哭了:“小姐,梅子真的不愿嫁人,梅子要一辈子侍候小姐。”   要是钱小凤如今还当家,要是龙九真的是钱家上门女婿,兴许钱小凤一心软就同意了。她是早晚要离开盘龙镇的人,梅子怎么跟着她?她要去的地方是龙宫,嫁的人是龙子,梅子怎么跟着她?   “可是我选的人不够好?”钱小凤疑惑道。   “不是的,小姐……”她说着不是,却又不说哪里不对。钱小凤为难。她不信梅子这辈子这辈子不嫁人,她也不许。至多就信梅子没遇见动心的,这会儿跟她犟呢。   钱小凤为了件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和梅子生分了,说好好好,咱们过些时日再看。   她想着,反正还有个小葡萄。   可是啊,那个小葡萄看着天真活泼,这件事半点不含糊,决不让钱小凤替她做主,非要自己找一个相亲相爱。钱小凤差点儿没被这小丫头气得吐血。   自己找?怎么找?上哪儿找?   小葡萄也不知道,笑嘻嘻的,回绝她时,干脆而利落。   不算上小秀儿和钱少爷,钱小凤头一回给人做媒,失败到家。夜里她辗转反侧,问龙少爷,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哪里做的不好?   龙少爷道:“你没有做错,亦没有什么做得不好,只是,做得太多了。”不管是对待钱程巳,小秀儿还是两个丫头,钱小凤固然掏心掏肺,奈何她做得太多太满,令她身边的人都有些吃不消了。   钱小凤头一回被人指出自个儿的毛病,红了眼眶,咬了龙少爷一口,“你说我……”   看看,这叫什么事。明明是她让龙少爷说的。   无奈钱小凤对旁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举动,只有把这不满宣泄到龙少爷身上。她在他身上咬了好几口,还好龙少爷由着她,半点不生气,还怜惜她哭着,道:“没事儿啊小凤儿,没事儿……”   钱小凤并非不通情理,待她哭够了冷静了,腻在龙少爷怀里,问道:“那我现在怎么办啊?总不能真的不管吧。葡萄还好,她家里有老子娘操着心。可梅子是个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的,她说要跟着我。可我跟着你呢,她怎么能跟着我?”她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龙少爷倒也明白她的意思,道:“世间万事讲个缘法,她们没动心思,你的红线牵得再好有什么用,歇了吧。”   “真的不管啊……”钱小凤闷声道。她怎么放得下心?这两个年纪也不小了呢。   这些嫁了人的姑娘成了小妇人,大约都是这样,操的心比天大,最乐意见到身边儿人皆是成双成对,吉祥如意,钱小凤也免不了这个俗。她从前总受不了那些个婆娘指指点点,说东家的喜事讲西家的笑话,这下好了,她自个儿长到这个年纪,也开始瞎操心乱忙活。   “那你管管我可好?”龙少爷啄了她一口,把她适才咬的讨了回来。   钱小凤本来哭着一张脸,立马被龙少爷逗笑了。这儿有个天天盼着她管的,她不曾搭理,偏偏操心别人的事。不讨人嫌才怪。   她再不瞎忙活梅子葡萄的事,与王媒婆说了。王媒婆以为是她作怪不肯放人,还在她面前哭呢:龙夫人,我这手里几位都对葡萄梅子有意呢。两位姑娘恁大了,留来留去留成仇,您这是何必呢?   钱小凤坏人做惯了,也不怕把这盆脏水往身上泼,被她哭得烦了,彻底辞了王媒婆。这一举遭到了盘龙镇所有媒婆的抵触,钱小凤走哪儿都能看见老姑婆们的指指点点,不出意料那便是在戳她脊梁骨。   若不是又来了另一桩事托住她,钱小凤真个儿是要与这群泼妇吵上一架才算完的。   老鱼头送来了最后一箱海鱼。   “海边儿来了许多船,我走得时候,眼看就要打起来了。海边几个镇子到处兵爷把守着,没有渔船敢出海了,鱼市上的鲜货连日飞涨,就这么高的价,也被一抢而空了。”   老鱼头坐在他那辆马车上,钱程巳已经请了他好一会儿了,他就是不肯下马车。头一回,他不在这镇上过夜;头一回,他来盘龙镇用了十来日;头一回,他带来的鱼死得有十之八九。   可没人念这些事。钱程巳真心实意要他留在盘龙镇。“老鱼头,外头乱,你就留在盘龙镇吧。”钱程巳道:“您不知道,姐姐已经回来了,她好好的呢,还嫁了个好郎君,您还没见过她怎么能这么回去了?不说我不放心,姐姐也不放心啊。”   “大小姐回来了?”   老鱼头浑浊的眼有了一丝光辉。   他为钱家送了二十多年鱼,与钱小凤相处的时日,七年之久。他对钱小凤极其挂心,知道她出事的那几日,哭了好几回,酒也不喝了。如今闻听钱小凤回来了,他一时动摇,犹豫是不是就这么走了。   钱小凤也是在这时赶来的。她让钱程巳把老鱼头从马车上拉扯下来,道:“几条鱼算什么,只要您人在这儿,我就放心。盘龙镇不是您的故土,但咱们把您当作自家人,你安心待在这,等外头平定了,咱们再议回去的事。”   老鱼头一看见她便老泪纵横,“大小姐……”他这样子,令钱小凤想起了老武头,那时候老武头躺在床上,说不了几句话,一直对她念叨“没事就好”。   钱小凤穿越来古代,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日日和“钱”字较劲,可她一直认得清楚,身边人才是最重要的。从前,她以为自己最看重巳儿,甚至只有巳儿。和龙少爷在一起了,她忽而明白,她在意的人还有很多。她在意这些人情牵绊,也珍视这些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人们。   把老鱼头安顿好了,钱小凤拽着钱程巳到屋里,道:“若不是老鱼头执意要走,外头消息你打算瞒我多久?”   钱程巳瞅了瞅门外的姐夫,压低了声音,道:“姐姐,我这不是怕你和姐夫担心吗?万一你们知道外头乱,赶回去怎么办?”钱小凤与他说龙少爷家是海商,如今这世道,哪还有什么士农工商,钱程巳就怕姐夫挂心家里,把姐姐带出盘龙镇,两个遇上险。   钱小凤知道弟弟的想法,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她不能把龙少爷的身份抖出来。这回她学聪明了,道:“还有什么事瞒着我,钱程巳,一并交代了。”   钱程巳被姐姐教的乖,这会儿全坦白了,道:“还有一桩事,本不打算告诉你的。”   “说。”   “几日前朱掌柜铺子里派来一个小厮,给梅子拦下了,他说是来找你的,他家掌柜要与咱家做生意,联合几个掌柜一同见上一面,好做商定呢。”   “如今你当家,他怎会找到我头上?”   “怕只怕人家还把我当成小屁孩,姐姐。”钱程巳挑眉道:“梅子回禀了我,我把这桩事扣下了,不打算搭理他们的。”   “笨。”钱小凤拍他一下,“先听听他们说什么不成吗?有钱赚为什么不搭理?就是我不去,你也不去?如今你当家,怎能轻易放过这些生财之机?”   钱程巳自知自己解释的慢了,白挨了姐姐这一下,道:“姐姐,巳儿不笨,我知了他们想做什么才回绝了的。”   “怎么?”   钱程巳愤愤然道:“眼看着前方就要打起来了,这四海五地都在征役,盘龙镇还没有征令,可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盘龙镇的各个布衣店、打铁铺都活络着呢。布衣店的女掌柜问了我许多回了,要不要提价?”   古代征兵服役,士兵的衣物大多数都是自己从家带去,甚至有时连兵器都是从自己家乡带上战场的。   钱小凤听到这奇怪了,“朱掌柜一个当铺掌柜,怎么什么生意都想插一脚?”   钱程巳“嗤”了一声,“那些买不起布匹铁器的,不全得到他那儿当东西吗?”首饰摆件儿,这回朱大掌柜不知要搜罗多少好物。   钱小凤已经明白了,“他们怕咱们稳着不提价?”   “也不全是。”钱程巳道:“有几家早按捺不住了,涨了些,不过咱家迟迟未动,便着急了。我看他们那架势,恨不得把价提到天上去。”他心里大概还是有些摇摆不定,问道:“姐姐,咱们怎们办?”   钱小凤听到这儿,无奈道:“巳儿,如今你当家,这些事由你做主,提或不提,提多少,这些事都由你做主。姐姐说了不再管这些事,便是真的不管的。”   “姐姐……”钱程巳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不知作何选择。他如今是个真正的生意人了,却又顾念盘龙镇人劳苦,不忍刮他们血汗钱,陷入两难。   钱小凤庆幸龙少爷一早提醒她:她管得太多了。不然这会儿又替钱程巳拿定主意。   这样他是不会成长起来的。   钱程巳与那两个丫头又有些不同。这位少爷是她心头肉,因而她时刻记着,授他以渔。她不能管他一辈子。   总有一天,她要走的。   “巳儿,头几个月姐姐不在,家里由你打理,不是一样很好吗?姐姐信你。”钱小凤道:“你也要信自己,可好?”   钱程巳如今十六岁了,整日为这些算计费脑子,钱小凤拍他肩膀时竟发现一根“少年白”,心疼得不知作何安慰。夜里,她把龙少爷那把黑发在手里揉来揉去,找不到半根白发,叹了又叹,龙少爷比巳儿大了上千岁呢。   从今往后,她便会这样?就这样,看着弟弟长出一根又一根白头发,与他和这盘龙镇诀别?   第四十一章   古代户籍分明,为保证军队的建设,设有专门的军户。凡出生军户者,世代从军,不得脱籍。管辖的盘龙镇的州县共有五千多户人,军户约有一千来户,盘龙镇是州县中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军户人家有三十来户。   到了战时,政令一下,各家民户交税。钱家这样的商籍更得照着秤杆一石一石上税。   钱小凤如今不管这些事了,否则她指定会跟龙少爷抱怨:他们头上坐的那位皇帝,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家真龙太子打来了,还好意思收黎明百姓的苛捐杂税。   想归想,天高皇帝远的,管得了他们的只有衙门里的官老爷。这盘龙镇虽依山傍水,但山不高,水不深,非兵家之要地,不招人惦记已是大幸,交这点儿银子算什么。   钱程巳在外奔忙,钱小凤便打理着家里,现下时至清明,钱家上下忙着扫墓祭祖一事,钱小凤内芯儿里和钱家人半毛钱关系没有,每年这个时候还是照着规矩来,不能坏了传统。今年钱程巳定了亲,钱小凤嫁了人,更是不同。钱小凤还专程奔到布衣店为龙少爷裁了一件素衣。   钱家祖宗的坟头在盘龙山上,钱家一家人坐着马车,一大早出发,赶到了盘龙山脚下,一行人步行往山上走。   往年钱小凤从不曾留意过这山水风光。粗大的树茎和长相怪异的藤条组成的树林,郁郁葱葱,枯叶和新叶齐长,被过路人踩进泥地的野花和山林化为一体,带着芬芳。清明时节,这天儿刚下过雨,地上泥泞,钱小凤裙子上溅了泥。他们走过的路,闻听山中水声,若有人诚心去寻,被灌木和枯竹阻滞,山中溪流倒也不是恁容易寻到的。   大约是龙少爷在她身边,这滋味别样不同。钱小凤每在这盘龙山上走一步,都会被它老树根茎裹挟着和这山融为一体一样。从未感觉她与盘龙山如此血脉相融。   钱程巳他爹死的时候他才八岁,对他亲爹的感情比不上他跟姐姐的十分之一。他难得和小秀儿得了这空闲出来,因着清明时节,两个人没敢造次。不过周遭气氛还是让钱小凤觉得,这两个是到盘龙山踏春似的。   算了吧。钱小凤想着。她这里还有一个,哪里顾得上他们俩。   龙少爷对这地方的一草一木,厌恶至极。   他对钱小凤说,林子里若有鸟叫起来,他闭着眼都能知道那只鸟在哪片地方,甚至什么树上。   钱小凤听他说得夸张,还是心疼龙少爷在这地方关了四百年。“龙少爷啊,你在这盘龙山上究竟过得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就那样呗。”刚开始那百年日日嘶吼,惹来风雨惊雷,后来稍学乖了,不是在睡觉便是在睡觉,饿了捞鱼,醒了发呆。老龟虽常来看它,但总不至面面俱到。   钱小凤听他提及旧事轻描淡写,十分心酸,道:“你这样说,我倒希望那位皇后曾经与你说过话,打发你的无聊时日了。”   听及钱小凤又提到那位皇后,龙少爷还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明白她指得是谁。   “一个傻姑娘,本少爷怎么会跟她说话。”他不屑道。“老龟将她的病治好了,她便再没来过。”   “龙少爷,你们真有这样的本事?”能把一个普通的山野丫头推上皇后高位?   “这我倒不清楚。”龙少爷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道:“我们部族身上有许多辛秘,约莫只有老祖宗才清楚的,幼时她爱讲与我们听,大了便忘了。”   钱小凤那股热乎劲儿只得消减下去,嘀咕道:“我看也不准的。我都嫁你快一年了,怎不见钱家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不见盘龙镇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龙少爷“呸”吐掉嘴里那根草,咬牙道:“敢情我小凤儿是为了这才嫁我的?”   钱小凤才知话被他听了去,赶紧陪笑,“哪儿能啊。”   龙九哼哼着,三步并作两步,把钱小凤甩在身后。   钱家的坟地并不远,一家人敬了酒撒了纸,三拜九叩祈了平安。钱小凤跪在地上,心里跟地下那位老爹说道:我把巳儿带的很好,您老安心,算我对钱家的谢意。   他们还一同祭拜了埋在盘龙山的老武头,钱小凤点了香,想到老武头对她的好,一时感叹人世无常。   他们要起身回返时,钱程巳想起一桩事,问姐姐,“咱们要不要去镜湖看看,堤坝上刻着你和姐夫名字呢。”   钱小凤不用回头看,就知道龙少爷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哪儿敢捋他的龙须,摆手道:“我们不喜这些虚架子,能把镜湖的水控住,保盘龙镇一个安宁即可。再说了,今日还要去绣庄,晚了可不好回去了。”也不等钱程巳再言语,拉着龙少爷下山。   钱家的绣庄坐落盘龙山西南山脚,庄子不大,其中有绣娘三十几人。秀儿的娘亲张娘,原是个酿酒娘子,去岁被钱小凤的人送到这里来,已然成了一个出色的绣娘。   母女俩也有几月没见面了,张娘拉着秀儿亲热地问她近况。秀儿年纪小,可不比钱小凤那傻弟弟强多了,再苦再累从不抱怨。   钱小凤见弟弟处理绣庄事务,便找到张娘母女,与她们说话。   她原本想着待程巳弱冠,便娶秀儿过门,但她那傻弟弟一天天大了,心上的姑娘如花似玉的,天天在跟前,只能看不能碰,她猜他也难受。再说小秀儿,她现今及笄,放在古代是可以嫁人的年纪,平白住在钱家,难免遭人非议。钱小凤深知人言可畏,怕秀儿被那些婆娘的舌头根子缠住,受了委屈,于是她想了几夜,终于说服了自己接受古人的传统。   “钱程巳如今十六,秀儿及笄,两个年纪也合适了,虽说现今外头乱,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张娘您看,待我巳儿十七了,咱们找个先生,看看日子,可好?”   事实上钱小凤还是跟自己过不去呢。听她这番话,首先得是钱程巳十七岁,再找先生看日子,又是几月几日后的良辰吉日了。钱小凤对待弟弟,可谓煞费苦心。   张娘拉着钱小凤,道:“钱大姑娘想得周到。”当初钱小凤遭祸那阵,钱家全没了主心骨,张娘那时看着她女儿,不知她的前途。如今钱小凤回来了,张娘才算放了心。   回程时,秀儿没有走。钱程巳心疼他的姑娘,让她和她娘好好待几日,说几日后绣庄会送来花样,正好那时再回去。小秀儿也想与她娘亲近,高兴坏了,与张娘一同送走了钱家车马。   累了一天,钱小凤没了骨头似的往龙少爷怀里躺。钱少爷看见这一幕,心里可劲儿冒酸水,又不敢说姐姐的不是,跳下这辆马车,与葡萄梅子坐一块儿去了。   “他怎么了?”钱小凤没明白弟弟又作什么妖。   “不知道。”钱程巳不在,龙少爷更肆无忌惮,钱小凤打开他作怪的手,道:“别闹,外头恁多人。”   她想着,这日还是清明节呢,您老就不能克制一些。可龙少爷心里没什么敬祖宗的观念,也不怕来往游魂看见他们亲热。他在盘龙镇,虽没了法力,还是横的很。   “龙少爷,你再动手动脚,我可就和巳儿坐一块儿去了。”钱小凤没了睡意,全心对付自家这个。   开什么玩笑,要是他们在马车整出动静,让人知道了去,她这张脸还要不要。   她给他讲节气的习俗,好话说尽,龙少爷不把钱小凤说的这些当回事,只心疼她今日乏了倦了,收了爪子,贴在她耳边,道:“今日放过你。”   钱小凤想起去年那时日,她被钱程巳和小秀儿大庭广众秀恩爱的戏码刺激得连日唉声叹气,想着自己与龙少爷前途漫漫,这才过了多久,他们早赶过了那两个。不为别的,全因为她身边这位龙少爷,开了窍。   他们一路回了钱家,下马车时,钱小凤瞟到隔壁武馆李武俊正在送两个衙役离开。她不爱管闲事,当着龙少爷的面,更不敢管李武俊的闲事,抬脚正要进屋去,就听得一声“小凤”。   上回还称她钱姑娘啊,钱小凤腹诽,人家月季姑娘不在,李武俊就这样?   他这称谓触怒了龙少爷,钱小凤腰间圈着她的力道收走,一转眼,人就到李武俊跟前去了。   我的个乖乖,龙少爷不会跟人家打起来吧。   “小凤?这也是你叫的?”龙少爷倒没有二话不说撸袖子与李武俊打起来,瞧着还算克制。钱小凤估摸着若是他法力还在,大约这会儿青麟片都浮起来了,赶紧上前拽住他。   李武俊拱手道:“是我嘴拙了,钱姑娘,在下无意冒犯。”   “钱姑娘?”龙少爷又插嘴道,“看来你不知道她嫁了谁。”   钱程巳把家仆赶进屋,不让他们看主人家的笑话,自个儿还真想端碗瓜子在门口坐着看这场大戏。往日他因着姐姐喜欢,没敢说,龙九除了这张脸俊一些,身量、块头哪里比得上李大哥?这会儿两人站到一道,他姐夫的气势半点儿不输人,看着真带劲儿。   龙少爷傲起来,钱小凤也拿他没法,对李武俊笑道:“李馆主,如今我可是龙夫人了。”   李武俊如今真的对钱小凤没了什么念头,他心里装着事,立刻赔礼道歉,“是我唐突了,龙夫人,龙公子。”又道,“不知二位可否移驾寒舍,李某有要事相托。”   第四十二章   绿叶丛中,一朵粉色月季绽放,晨露自花瓣滑落,坠入花朵下等候瓷瓶瓶口中。   “月季姑娘,又在采露做茶?”   采露的月季见了钱小凤,见了礼,“龙夫人。”   这日是一年中昼日最长之日,称夏至。不知不觉,竟已经过去两个月之久了。钱小凤感叹。   那日清明归来,李武俊将她请到武馆,对她说的就是月季这桩事。   武馆中不乏军户子弟,一张征令发来便不得不妻离子散。武馆中有个小子,军户籍,他家中贫寒,唯一的老爹卧床在塌,他想到自己这一走就扔下老父自生自灭,不禁哀痛难当,哭了一夜,练武场上竟晕了过去。大夫来了,说他这是忧思郁结,心结开不了,半条命得去掉。   李武俊那张嘴不会开解人,他对那小子道,我替你去。当日便叫来差役,回禀了衙门老爷。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官爷只管人数凑足,李武俊在盘龙镇又有些名头,自然给他面子。   李武俊要从军去了,家里有教头照看一伙小子,唯一放不下的月季姑娘。那日他叫钱小凤去,便是恳求她把月季接到钱家,由钱小凤代为照看。钱小凤向来稳重,月季在钱家,他才好放心。   钱小凤想这也不是甚难事,李武俊从军去,战场凶险,总不好教他一心挂念家里,便同意了。月季一开始并不同意,说你走了我便在此等你,为何住到别人家去?李武俊与她说了几日,终于说动了她,月季搬到钱家住下。   他们走的那日,整个盘龙镇笼罩在悲戚之意中,钱小凤走到哪个角落都能听见女人家的呜咽声,而那月季姑娘,一连多日站在盘龙镇镇口,从日出一直站到日落。   再说那个被李武俊顶了位置的小子可气人。队伍一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哇了一大口血,哭他馆主。大夫来看,却说淤血吐出,人好了。   他倒好了,盘龙镇许多人家却不好。那些平日里最爱说嘴的妇人,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整日没精打采,鸡飞狗跳干架的,少了许多。   月季住在钱家,心上人在外征战,她整日里见不着一张笑脸,也不常出来走动。除了出门采露,到院子看看花草,就是在窗前绣花样,大多时候都是钱小凤赶着到她房里来。她绣的花儿栩栩如生,据侍候她的丫头说,她绣的月季花,引得蝶儿来飞,比钱家绣庄的绣娘们还绣的逼真。   钱小凤便问了,月季姑娘从前可是绣娘出身?没想到月季摇摇头,不肯提起旧事。   再说这年钱家的月季花开得特别好,仿佛一夜之间爬满了围墙,一丛一丛的,月季花从绿叶间冒出头,开得娇艳/欲滴。连花农都对钱小凤说,是不是来了个月季姑娘,这些月季花都想着见美人来。   钱小凤只笑不应,心中有了计较。   盘龙镇的夏季,这老天爷的脸色最是有迹可循。你看着连着几日日头大了,浓云催压一准儿下雨,半点儿不逗人。   大雨倾盆,如今镇上气氛不好,生意不景气,这天儿下雨最高兴的大约只有钱程巳罢。在他眼里,这跟自己的假日没什么区别。钱小凤不许他关着门和秀儿说私话,认为那不像样子,却又要给弟弟机会,便做主拉了月季,秀儿,和钱程巳坐了一桌,四个打起了马吊。   钱程巳见姐夫往钱小凤身后一站,就想推了牌局拉秀儿走了,说,去去去,你来了咱们都甭想赢。   奈何他这话没出口,就被姐姐瞪了一眼。他多年受姐姐压迫,在钱小凤这母老虎面前乖得跟兔子似的,支吾两句,不敢言语。   有龙少爷坐镇,钱小凤这日赢得满盆钵,葡萄给他们添茶的时候撇了自家小姐一眼,心想您也不害臊。   她添的水满溢芬芳,钱小凤端着杯盏爱不释手,问道:“这是月季姑娘采的晨露吧,真是香极了。”   “嗯。”月季道。   小秀儿也爱这味道,对月季道:“姐姐可还有晨露,可否送我一些,我家女掌柜手巧的很,很会做胭脂,我托她替我们各做一瓶,姐姐你看如何?”   小秀儿所说的是布衣店的女掌柜,钱小凤附和,“是呢,不知月季姑娘可愿割爱?”   见月季点了点头,钱小凤高兴了,巴巴儿看着龙少爷,却没得到好脸色。   龙少爷不爱这些脂粉气,他一向觉得像他家小凤素净着一张小脸正好。可是姑娘爱脂粉,钱小凤赶巧了最爱打扮的年纪,常撺掇葡萄梅子两个丫头把她画得且媚且俗,看得少爷又爱又气。   梅子端来两盘瓜子、两盘鲜花饼。“这是小姐做的,厨娘热好了,大家趁热。”   现今龙少爷再没恁娇气,逐渐尝到了这些食物的好处,又是钱小凤做的,自然要给面子,率先拿了一个。钱小凤拿了一个递给月季姑娘,道:“春日里晒的玫瑰花,姑娘尝尝。”   月季姑娘低眉谢了她,衣袖掩着,一派闺秀风范。钱程巳吃了两个饼的功夫,她才把袖子放了下来。   钱程巳一边吃,一边砸吧嘴,道:“这饼儿四月吃最好了,姐姐怎么现在才拿出来,难道私底下给姐夫做,忘了我这弟弟了。”   还真让他给说着了。   在钱小凤跟前,龙少爷但凡有一点儿高过她弟弟,这位少爷就可劲儿得意,不嫌乱似的,道:“嗯,我吃了好多回了。”   钱小凤嗔了龙少爷一眼,手里不含糊,往钱程巳嘴里塞了一个,道:“你爱吃,可劲儿吃,要吃多少姐姐做多少,管够。”   钱程巳自小是被姐姐宠着长大的,如今来个姐夫,还真别说,他心里是有点儿那么不是滋味儿。不过连月来姐姐疼他如往昔,他自己又有个小秀儿,自然不会傻到闹腾起来。他得了应承,嘻嘻笑着,递了一个给小秀儿,道:“秀儿爱吃什么我就爱吃什么。”   钱小凤骂他不害臊,也不吝啬,对小秀儿道:“听见了,爱吃什么对姐姐说就是,我给你们做。”又顾着同桌的还有个月季姑娘,对她道:“姑娘也把此当作自己家里,要吃什么只管告诉我,钱小凤别的不会,厨艺还过得去。”   月季姑娘只点点头,也没再尝一个饼子。   他们一桌打到黄昏时分,雨停了,门口小厮来报,说有位“陈老”来了。钱小凤要见老人家,牌桌便散了。   陈老正是当日为他们到镜湖验看堤坝的那位老人家。他前日受钱小凤所托,冒着雨上镜湖上查看,今日来此自是有了消息。   陈老道那堤坝修得坚实,高度足以,只要不是百年一遇的暴雨,绝不会再出差错。教钱小凤放心。   钱小凤听闻此言,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镜湖的事一直是她一桩心病。那地儿困了她家龙少爷恁久,致使龙少爷现今还法力全无,她总觉得邪乎,不确定清楚不敢放心。   她留陈老用晚饭,犟不过老人家要家去,只得亲自送他到门口。陈老吆喝着牛,舞着长鞭家去了。   夜里,龙少爷一边看话本一边吃今日剩下的鲜花饼。钱小凤极其羡慕他的胃,可大可小,虽说吃得少会和他们一样饿,但架不住他能吃得多,吃得下,随时随地都能往肚子里塞东西。龙少爷唬她,若是他敞开肚皮,他们钱家得让他吃垮。   钱小凤也不辨真假,道,没事儿,咱家有巳儿赚钱呢。   这话要是让钱程巳这孩子听了去,非给她撂挑子不可。   钱小凤看他吃着,忍不住问了龙少爷,“那姑娘今日究竟吃了饼没有?”   她听花农道院子里月季开得好,就起了疑心,有意试探,选了和月季同为蔷薇科的玫瑰做馅儿。只是月季姑娘双袖遮掩,钱小凤也看不出她吃了没有。   “没有。”龙少爷道。   钱小凤来劲了。她先前看她花绣得好,说不是绣娘出身;问武馆小子,又不知她是李武俊从哪里带回来的女人;给她一个鲜花馅儿的饼子,她也咽不下去,“难不成这位月季姑娘并非凡物?”   龙少爷闻听此言,一口鲜花饼噎住喉咙。他如今法力全无,除了力气大些,与凡人没什么区别,确分不清那月季真身,当下有些挂不住脸,道:“这我不知。”   他怕钱小凤担心,道:“小凤儿担心什么?本少爷在这盘龙镇都使不出法力,别说旁人。就算她是个妖物也做不了怪,放心,万事有我。”   这世上的妖魔鬼怪,谁说得上哪个是好,哪个是坏。钱小凤“聊斋”看了十多年,读的话本儿数不胜数,自己都嫁了个龙少爷,见识过恁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一朵花儿,委实不算什么。她看这姑娘为了李武俊在外征战之事,一日憔悴过一日,知道月季对李武俊真情实意,心性良善,也就够了。   李武俊还在外边儿,不知几年几月才能回来。自己答应了要照看好人家,就得说到做到。别到时候李武俊回来了,发现人给他弄丢了,这可不成。就像龙少爷说的,她是或不是妖,都与自己没有关系,哪怕她有害人之心,不还有龙少爷在吗?   钱小凤一方面受到龙少爷安慰,另一方面又的确觉得这月季姑娘没有坏心眼儿,逐渐安了心。   第四十三章   对于钱小凤来说,这日子过得飞快。她与少爷回到盘龙镇,悠哉游哉,眼看着一个夏季过去了。去年那会儿她被绑,到龙宫去,最后与龙少爷成亲,眼看着一年过去了。   对于相思成疾的人,譬如住在钱家的月季姑娘,日日都是煎熬。   她躺在床塌,花儿也不绣了,露也不采了,厨房送的饭菜几乎动也不动,一日憔悴过一日。大夫来了几回,说药石无医,姑娘要是还不进食,神仙也拿她没办法。   神仙?   钱姑娘看着她家龙神。   龙少爷摇摇头,道:“心病还需心药医。”   钱小凤到武馆问了几回,月季的“心药”在外没个消息。武馆门房都被她吓怕了,几乎钱小凤往武馆这边儿一举步,那边儿就在摇头摆手,示意无信。   “月季姑娘。”钱小凤这几日到她房里,来得可勤。她也可怜那月季,真切懂了何为生死作相思。   “龙夫人。”月季从床上支起身,嘴唇干裂,脸上一点儿血色没有,钱小凤想喂她水,可她摇摇头,喝不下。   “姑娘可是怨他?”钱小凤道。   月季摇头,她撑着自己的身子,有气无力,道:“他待我很好,我没什么可怨的。他走时对我说,老武头临终那番话一直在他脑子里转,便是没有那件事,他也会从军去的。”   钱小凤惊讶,“老武头?”   “老武头说,武道是止戈之术。李大哥想自己若不出外历练,一辈子也不会懂这个道理,便去了。”   “他们这些男人一心为了自己,全不顾咱们在家是个什么光景。”钱小凤听得心酸。幸而她的龙少爷并非如此,否则自个儿也会被气出病来。   “李大哥不是这样。”月季又是摇头。这姑娘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却有股韧劲儿。   “姑娘,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钱小凤忧心她的身子,劝道,“若你有什么,我怎么对得起李大哥。”   月季对她道:“是我自己想不过,与龙夫人无关。生死之事,月季从不强求。”   “什么强求不强求的。你还这样年轻,如花似玉的年纪,怎能说这样的话。”钱小凤端起她床前的药碗,道,“来,听我的,喝了药,吃点儿东西。盘龙镇走了恁多兵将,没听说谁家女人活不下去了,我们这儿恁多人,都陪你一同等着呢。”   月季推却药碗,道:“您嫁了九少爷,自然不会明白我们这些人的苦处……”   她叫了一声“九少爷”,钱小凤刹那便明白了,端着药碗,小心翼翼,“你真是……”   月季点点头,道:“一朵花而已,入不了龙夫人您的眼。是我痴傻,盼着与李大哥双宿双栖,没想到生此变故,想这九月一过,花期一到,我这便香消玉殒了罢。”她神色凄然,悲恸难当,落下泪来。   钱小凤知她心头所想,反而松了口气,道:“姑娘可别这样想,你看,李大哥到外边儿去,虽说没个消息,但总好过坏消息,他心里念着你,临走前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若有机会,一定会传信回来,你憔悴日损无用。再者,你说我嫁了龙九就万事大吉了,不防告诉姑娘,我与龙九,也是经历了磨难阻隔才修成正果。我与他一道,日后便要辞别至亲,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个千年万年,这一生都无后嗣,姑娘以为,这样如何?”   每个人都有他的苦处,只不过没得人听,也不愿说罢了。   钱小凤自己与她说着,也流了眼泪,道:“姑娘若是花凋人谢,才是不给自己半分机会。这日子甭管好坏,总要过去的。”   月季也没想到钱小凤这里还有这么多难处,两个女人牵着手,哭成了泪人儿,龙少爷在外边儿等得急躁,闻听屋里传来哭声,也不管小丫头拦着,走了进去。   若是月季一个人在哭就罢了,钱小凤跟着哭算什么?莫不是她也挂念在外的李武俊?龙少爷跟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分开钱小凤和月季,把他家凤儿拦腰抱起。   钱小凤被龙少爷带走了,躺在床榻的月季抽咽了一会儿,唤进来小丫头,道:“烦请姑娘给我喂药吧。”她身上,真是半分气力也没有了。   钱小凤被抱回房里,龙少爷抬起她的下巴,道:“小凤儿,今儿不说清楚你为何哭起来,就甭想睡觉。”   要是钱小凤真是为了李武俊哭得这样惨,他会让她明日下不了床。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钱小凤打开他的手,拧了张湿巾帕递给龙少爷,要龙少爷用巾帕给她擦擦脸。   龙少爷给她擦了那晕开胭脂的地方,钱小凤打开妆奁,自个儿对着镜子补那哭晕的妆。龙少爷就在一边儿,钱小凤对着镜子美够了。外头小丫头进来,说月季姑娘方才喝药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不枉她真情演出一场,这位月季姑娘实在太有脾气了。   钱小凤佩服自己及时即兴发挥,否则这会儿还在为月季干着急呢。   龙少爷这会儿明白了她的用意,道:“何必呢?”   “唉,她也可怜。”钱小凤道,“你说你修得人形花了百年之久,我看她也不容易。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年轻貌美,怎能这样付了性命?”   “她怎么样与咱们何干。”龙少爷不明白。   钱小凤也不知该怎样跟龙少爷解释这套人情世故,怕提到李武俊自个儿又要遭殃,便说了个他能接受的理由,“我见她那奄奄一息的模样,颇有你当年的风采。”   她指的是山神庙那回。   龙少爷知她在讽笑他,道:“怎么,小凤儿见我生得俊俏,便不忍心了?”   “我那会儿在想,这么俊逸一张脸,竟要同一群乞儿一样饿死街头,实在可惜。”钱小凤可不要脸,道,“龙少爷哪怕稍微长得差了些,我都不会管你的。”   龙少爷也配合她,笑道:“幸好本少爷生得俊朗。”   “不要脸。”钱小凤啐他一口,又感叹,“不过你们确是要生得美一些,上回在远扬镇看见的那狐狸精,比我可美多了,这个月季也是,生得温婉窈窕,我见了都自惭形秽。”   龙少爷正准备哄她,没想到钱小凤说着说着,自个儿想到一边去。   她想起床头那盆,指着那青叶子骂道:“看看人家,都开花结果,成精成怪了,就你娇气,一年了都不长个儿。”   那核桃仁的青芽跟她家龙少爷一样,死心眼儿一个,钱小凤给它浇水松土晒太阳,它就是长不起来,瘦瘦弱弱呆在盆子里,半死不活。   “看来这辈子是吃不了核桃了。”钱小凤跟龙少爷说道。她说的自然是自家这株核桃。   龙少爷也奇怪啊。除了钱小凤,他还没对什么这么好过,龙血跟山泉水似的浇灌这青芽儿,它就是半点儿不长,他能有什么办法。   就像钱小凤说的,两个人待这小东西,就像待自个儿孩子一样了,可是谁也没养过这玩意儿,不知还能让它如何生长。他们俩这“爹娘”当的,也是头疼。   不知是不是钱小凤催得紧,李武俊送到武馆的信,刚到武馆门口就被小厮转送到钱家来,钱小凤给月季姑娘送信,里头寥寥数字,却足以安慰了姑娘家。入秋,院墙的月季花挨个儿谢了,月季姑娘却逐渐好了起来。她到外边儿走动,晒晒日头,掬一掬池塘水,看看花草虫鱼,闲来还制了个药枕送给钱小凤。   药枕内附苦荞皮、黑豆皮、菊花等,外头绣着龙凤呈祥的花样,月季绣工比钱家的绣娘还精致,一龙一凤栩栩如生,钱小凤喜欢得紧,挑剔如龙少爷都对龙形图案点了点头。   唯一一样,龙少爷不喜欢那凤的形状,在他眼里,钱小凤和那凤凰神鸟搭不上边儿,可是架不住钱小凤喜欢,沾沾自喜把自己当作凤凰一样的人物,好生谢了月季的礼。   到晚上,钱小凤把原先枕头换了。本以为自个儿一夜安眠,没想到梦见钱家门口跑来一个孩子,兜兜转转,就是不肯进她家门儿,钱小凤有点儿急,喊那小孩儿,却把龙少爷喊醒了。   她被龙少爷唤醒。钱小凤心有余悸,对龙少爷讲了。“龙妃告诉我,她想了一辈子的孩子也没盼来一个。我这才多久啊,怎么就怕了……”   “甭用这枕头了。”龙少爷道,“咱们还同往日一样。”   “嗯。”   “把这盆子搬出房门,本少爷看着碍眼。”   “嗯……咦?”钱小凤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小青芽,嗔道,“别呀,这就是盆芽儿嘛。万一它跟那朵月季一样,也开花结果,成了人形,你我不就是正经的爹娘了吗?”   龙少爷支吾了一会儿,很想告诉钱小凤,这小青芽还不够格做他儿女。龙族讲求血脉传承,别人若知道他有个核桃孩子,不得笑掉大牙。   他想了想,没敢对钱小凤说真话,否则那厢得闹起来:那我算什么,我也配不上你龙少爷了?   何况,等这玩意儿长大,还长远着呢。   钱小凤护住了青芽叶儿。她也不会想到,她这会儿对青芽儿欢欢喜喜,隔天就恨不得摔了它。   第四十四章   钱家姐弟的生辰都在秋日里。钱小凤的生辰比弟弟早一个月,当初她跟着龙少爷在龙宫里,自个儿生辰没想起来,到了钱程巳生辰那日,煮了碗长寿面,抽抽搭搭吃了半日。转眼间,又到了这时节。   恁多年了,风水轮流转。钱小凤生辰这日,被弟弟赶出了厨房,起早给她做了碗长寿面,把钱小凤感动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这小子抢了龙少爷的风头,惹得龙少爷不快,因着钱小凤没和钱程巳较真。   他赶了钱程巳到铺子上去,自个儿带着钱小凤出门玩去,晌午就到盘龙客栈坐,若不是秋雨突至,他们傍晚也不会回来。   钱家厨娘正在烧鸡做鱼,一旁站着小秀儿。她欣羡钱小凤的好手艺,一有机会就跟着厨娘学习,现如今小有所成,常做些小点心给钱程巳。   因下了雨,在庭院里绣花儿的月季姑娘也收了针线,小丫头给她打着伞,正要回屋去,就看见小厮搬着一个花盆匆匆跑进凉亭躲雨,他身上打湿了,不过怀里那盆东西丁点儿雨水没沾。   月季走进凉亭,见那小子对着那花盆端详,袖子擦着边沿。好奇道:“小哥儿,这是何物?”   “啊,月季姑娘。”小厮道,“这是小姐和姑爷的核桃芽儿,专由我照看的。”幸好今日没被雨水湿了泥土,否则自己会被葡萄姐姐赶出去吧。他心道。   月季认得这些花木种类,却在鼻间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儿。“这是九……你家姑爷养的?”   “小的也不知。”小厮道。   月季仔细分辨了一会儿,眉间似有疑惑。   赶巧钱小凤进了院子。她为龙少爷举着伞,而龙少爷手里,拖着一个……人。   他们也躲到凉亭,钱小凤对月季点点头。她连打了几个喷嚏,龙少爷也不管外人看着,把自己外衣脱给她。   “你带龟爷去客房说话吧。”   “嗯,你回去换一件衣服。”龙少爷接过钱小凤手中的伞,拖着老龟又走了。   钱小凤又打了个喷嚏,见到小厮放在桌上的花盆儿,“咦,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姐,这雨来的急,我怕把它弄湿了,便在这里停一会儿,雨小了再送回您房门前。”   钱小凤叹息,我都淋了雨的,这小青芽儿倒享受。   月季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好奇道:“钱姑娘,这核桃是你与九少爷养的?”   钱小凤点头,“是啊,都养了一年多,还是这鬼样子,我都疑心它这辈子都长不起来了。”她看向月季,问道,“莫不是姑娘有什么办法?”   “月季并非有办法。”她道,“只是想告诉姑娘,您养得方法不对,花木而已,怎可用精血喂养?”她没说的是,龙少爷那血,至阳至刚,没把这小青芽烧死就不错了,哪儿还能指望它长个儿?   钱小凤冷下脸,道:“月季这是什么意思?”   ……   “少爷,老奴赶了大半日才走进盘龙镇,这鬼地方不能用法力,老奴累得还没喘口气儿,您怎么又拽我啊,老奴这龟甲都要裂了。”   “少废话,什么事儿?”龙九掏了掏耳朵,许久没被老乌龟这样烦,厌得很。   “龙母病了,躺在床榻上一直念着你的名字,龙主要你即刻赶回龙宫。”   龙九神情肃穆起来,道:“老祖宗如今化形如何?”   “从前半身龙尾半身人,这半年褪得快,手脚都化了形。”   “龙主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龙母的心愿自然要竭力完成。”老龟道,“少爷快收拾收拾,随我回龙宫去吧。晚了龙主该急了。”   “我去叫小凤儿。”   “唉,少爷。”老龟拦住他,道,“带夫人回去固然好,可是……”   “怎么?”   “龙母的情况,少爷知道。化形之日无定期,多则上百年。再者,她老人家若是升了天,龙宫祭典少说三年之久,少爷到时候就走不开了,夫人更回不了这盘龙镇了。”老龟缩着脑袋,虽他句句在理,难保少爷一个不高兴会揍他。   他战战巍巍道;“这人与我们不同,短短数十载性命,夫人能够陪钱家人的时日只有恁多,少爷也不好强带她回去才是。”   老龟苦口婆心,龙少爷听得烦,想起大约这一两年内,钱程巳就要成亲了。那小子是钱小凤心头肉,这种人生大事,钱小凤离不得。他想了想,到底应了。   他挂心老祖宗。   龙母很喜欢钱小凤,有时记得她是龙九的媳妇,他相信自家小凤儿对老祖宗也有真感情,只要他好好说,钱小凤当然会跟他回去。   但他又觉得老龟说得在理,这半年钱小凤在盘龙镇多快活他看得最清楚,与其跟自己回去,不知归期,还不如让她在这里陪着家人好好过几年。他思索着怎么与钱小凤说这桩事,刚走到房门口,就有个东西摔到脚下。   “啪”的一声,花盆碎了,泥土石子儿溅在他脚边。   这是他们种的核桃仁儿。   她口口声声叫着孩儿的。   “钱小凤!”   龙少爷上回用这样的语气,也是在一个下了雨之后的夜里。他深更半夜闯进钱小凤屋里,看她是不是病了,没想到钱小凤缩在床角,半点儿感受不到他的好意。他那时候也叫她的名字,隐着他的火。   今日也是一样的。   龙少爷那心,被钱小凤这姑娘揉搓一把,哐当一下扔到他脚边,碎得跟着脚下的盆渣一样。   他没蹲下身去翻找泥土里的青芽。   因为钱小凤比那芽儿重要,他要知道她怎么了。   钱小凤坐在椅子上,从她这儿到门口一丈远,她力气大,一下就摔了过去。   “怎么了?”   龙少爷站在她面前,他身量高,低头看着钱小凤让她有种压抑感,伸手要推他却没推开。龙少爷制住她两只胳膊,语气强硬,“说话。”   “老娘现在想割你的肉,放你的血。”   龙少爷不是说过吗?要什么都给她。   确认这句话是从这教他爱煞不已的红唇里吐露出来,龙少爷不假思索,应道:   “好。”   钱小凤被他一个字应承,气得要吐血。若要比起狠来,谁都比不过这位龙少爷!   制住她左手的那只放开了她,眼看就要往那嘴里咬。钱小凤拖住他的手,骂道:“你个缺心眼儿,我说说而已。”   龙少爷就是这样,她要什么给什么,好像这世上没有他给不了的东西。   她指了指自己红肿的眼睛,继续骂道:“你看,我为你哭了大半个时辰,冲你发了趟火,你却以为我要你的命,我哪里要了?我只不过养一盆花草,你却以为我真是在养孩子一样,哪里又一样了,非要你用血浇灌它?”   她哭的时候,骂他蠢,听见他进门的时候,骂他傻。为了株青芽,把自己当成水龙头一样。如今想来,又是自己做得不够。自己才是个蠢的傻的,从来不清楚的告诉他。   “我喜欢金银,喜欢财宝,喜欢吃喝玩乐,喜欢插科打诨,喜欢你做的面条包子和饺子,喜欢葡萄梅子秀儿巳儿,但我最喜欢的是你啊龙少爷,你为什么不懂呢?”她握着他的手,贴在自个儿脸上,问他,“你为什么不懂呢?”   听听,这就是他喜欢的姑娘。方才还在张牙舞爪要他血肉,下一刻峰回路转旁人才明白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她说她最喜欢他。   龙少爷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钱小凤:他不过是咬破手指,贡献几滴血罢了。没有她想象的恁严重。他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十分享受地听着钱小凤难得的情话。   真是越听越舒心……   “我不要你受伤为我做什么事。如果这核桃仁儿真的养不活,咱们强求做什么?由它自生自灭去……阿嚏!”   钱小凤说得急,今日受了寒,一边说一边打喷嚏,把龙少爷逗笑了。   “我不是让你回来换衣服吗?”   “想着你这个缺心眼儿的,哪有空换衣裳。”钱小凤道。   “我给你换。”   ……   龙少爷与钱小凤讲了老祖宗的情况,钱小凤倒没有犹豫,道:“咱们明日动身?”   龙少爷爱极了姑娘这张小嘴儿,叼住她又亲了一阵,道:“钱程巳生辰快到了,还是我一人回去罢,若老祖宗有什么,我便派人来接你,若她歇一阵没了大碍,我便回盘龙镇来找你。”   钱小凤往龙少爷那暖和的身上拱,她想和龙少爷一块儿。可正像龙少爷说的,要是他这一去几月之久,钱小凤一早答应了张娘钱程巳与秀儿的婚事,这事儿不能拖。她只得留在这儿。   “好。”钱小凤虽然答应了,到底舍不得龙少爷。他们方才都动了怒,各自表白了心意,现下天时地利人和,两个纠缠到一块儿,诉说了一夜别离话。   ……   第二日天蒙蒙亮,钱家门口就赶来一辆马车,龟爷坐在车里,看着外头小两口依依不舍,心说少爷您这还小呢,日后与爱妻分离的日子只会多不会少,您这会儿就受不了了,日后的日子可难熬。   马车走的没影儿了,钱小凤才往屋里走,月季姑娘也起了个大早,迎面遇上钱小凤,对她道:“我选了一处好地方,把那核桃苗儿栽种好了,龙夫人可要随我去看看?”   钱小凤摇头。   昨日她扔在龙少爷脚下的,不过是个空盆子。青芽儿交给了月季这位“专业人士”,她倒没什么不放心了。   送走了龙少爷,她这大半年的劲儿都用光了似的,在钱家也没甚斗志,再者钱程巳如今当家,她更懒散。   钱程巳只当姐夫回家处理要事,一开始还笑姐姐,说她一日不见姐夫就牵肠挂肚成这样,钱小凤都懒得揍他,钱程巳见姐姐这样没精打彩,嘱咐帐房私拨了几百两银子给钱小凤,要她可劲儿花销。钱小凤得了银子,也不往外跑。   葡萄梅子拉着她到外边儿去,说她再待下去能在屋里养出个蘑菇。   钱小凤买了几盒胭脂,几匹布,扔到屋里也没用。不过花了银子,她心情好些了,几日后拖一张太师椅,跟个老太太似的,在院子里晒太阳。   月季给核桃仁儿选的是院子外围靠西南屋檐下的石缝里。这小地方,钱小凤看着都替那青芽儿憋屈。月季说这里一日可照三个时辰阳光,青芽会迅速蹿高的。   花木之事,她懂得比钱小凤多,钱小凤一日日坐在这石缝儿旁边晒太阳,终于在钱程巳生辰那日,看见了从石缝间拔高的核桃苗。   不过,这小东西,再不是从前的“青芽”了。   第四十五章   钱小凤这个人,最爱说别人。她开解月季姑娘时可来劲儿,如今同样的状况落到自个儿头上,再好听的都成了空话。   钱程巳呛了一口,吐出嘴里的长寿面,道:“我的好姐姐,你用什么调料,把好好的面做成了苦味?”   钱小凤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苦瓜,道:“这时节最后的鲜味儿了,入了冬,你想吃还吃不到呢。”   钱程巳头一回强烈地感到自己在姐姐心里地位下降了。瞧瞧,他姐夫这才走一个月,钱小凤整个人跟魔怔了似的。   “吃长寿面时面条不能断。”钱小凤拍了拍弟弟脑袋,要他继续吃面。刚才他已经被呛了一口,这会儿再难吃也不能吐了。   钱少爷忍着嘴里心头苦涩,想着他要长命百岁,要和小秀儿白头到老,“哧溜”吸着那根长长的面条。   整碗长寿面只有一根,钱小凤恁多年才溜出粗细长短合适的面,这面软硬适度,长短适宜,就是欠了一个好味道。   钱程巳嘴里苦涩的面条没个尽头,跟他这些天守着姐姐过的日子似的,不知何时是个头啊。好不容易吃完了面条,他松了口气。   “巳儿,我嘱你的事办好没有。”钱小凤一边剥鸡蛋,一边儿问道。   “先生已经找好了,梅子说这些事我不好亲自出面,还是要姐姐出马。”   这古代男女成婚,诸多事钱小凤都抓不准个套路,自然钱程巳说什么是什么,答应明日就上门问好日子。即日起,她就要开始忙活钱程巳的婚事了,钱小凤可不想像月季姑娘一样相思成疾,还得给自己找些事做。   她却不知,她这模样,钱家上下都看不下去了。梅子葡萄都与少爷商议好了,成亲大小事都交给大小姐,她做事勤恳,忙活没几日便会好的。   他们倒还了解钱小凤。钱小凤的确是这样的人,若要她真的整日玩乐无事可做,她做不来,就是个劳累命。她这人,只要一闲下来就想她的龙少爷。不知他回去了家里境况如何,龙母身体怎样,还有,他何时能够回来。   葡萄说她收拾床褥时,发现大小姐枕头都湿了。梅子也说给她些事忙碌,大小姐就不会乱想了。   那先生是山神庙里的,钱小凤到庙里选定了良辰吉日,临走前在山神庙前拜了三拜,乞求保佑龙母吉人天相。   问过先生,她坐了马车赶到绣庄去,与张娘商定了日子。她要张娘回三里巷去,钱家择日上门下聘。   “小凤啊,”临走之际,张娘支吾道,看样子似有为难,“秀儿那爹……我知道这事教小凤你为难,可他毕竟是秀儿生父。秀儿的终身大事,还是得让他知道。”   张娘恁多年受那男人折辱,上回钱小凤的“丧宴”,那男人还把她推倒磕破了脑袋,但是到了这样的地步,她还是秉着良善之心待人。钱小凤好像在张娘身上看到了盘龙镇许多女人,可怜又可爱。   张娘又说了,“他做了恶事进了牢房是该,我只是想让秀儿去看看他,全了孝意。毕竟是秀儿的终身大事,得让他知道。”   “这是大娘您家里的事,小凤不好多嘴。大娘您觉得如何是好便怎样办吧。”钱小凤道。   接下来的时日,钱小凤都在忙碌中度过。   古人成亲事务繁杂,钱家人打定主意要她一力承担,钱小凤想找个帮手,那些人一味躲她。钱程巳和秀儿这两个不能做事,葡萄梅子整日跟着少爷跑得不见人影儿,钱小凤东奔西忙,万事皆全,一段时日下来累得够呛。   期间听说小秀儿被她娘带进衙门,看了看她那爹。秀儿不到一刻钟就哭着从里头跑了出来,钱少爷问她在里头说了什么,她只是摇头,再不提去看她那爹。   张娘也跟着哭,一边哭一边骂,从此铁了心,再不管那人死活。   月季姑娘还在等李武俊。这些日子从外边儿来的信寥寥无几,但足以安慰她。有时候月季还会找钱小凤问,李大哥信上说的某地是在何处,据盘龙镇有多远。钱小凤从李武俊的信中知道了些许外边儿的情况,庆幸盘龙镇这个小地方偏僻难行,山不高水不深,算保了一镇人还算安全。   李武俊写给女人家的信还算隐晦,只嘱咐他们,万不可出盘龙镇乱跑,外头兵荒马乱,有许多地方都突发了瘟疫,太不安全。   但是,钱小凤很想出去。   龙少爷已经离开五个月了,一去多时没个消息。她浑浑噩噩,竟度了五个月,可算尝了两地分居相思之苦。为了不想龙少爷,她倾心倾力准备钱程巳婚事,待到巳儿的婚事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竟已是次年二月。   这几日盘龙镇连日大雪,钱小凤劳心劳力了小半年,终于累倒在床。   钱程巳心疼他姐姐,说龙九回来了,钱少爷头一件事就是把他揍一顿。   人家在外打仗的都有信来,他不过回个家,怎的音信全无。不过他说归说,心里还担心着,难不成姐夫出了什么意外?他不敢问姐姐。这兵荒马乱的,又不能派人去“龙家”闻讯,真是急煞人也。   梅子葡萄两个也不敢躲懒了,她俩守着小姐,一日三回嘱她服药。钱小凤躺在床上没精神,梅子就给她讲盘龙镇近日发生的事。   山上守林的老头说,这几日大雪,镜湖结冰足有三寸之厚。说来也怪,往年这时节,湖水少说矮三尺,这个冬日看它,竟与盛夏时一个模样。几个小娃儿专往那湖上咋呼,差点儿掉进冰窟窿丢了命。   几个娃儿被家里人可劲儿揍了一顿,再不敢到镜湖去了。镇上老人说那是山神庇佑,几家婆娘都到山神跟前还愿去了。   钱小凤从前只知道盘龙镇有她家少爷这个龙神,却不知有没有这个山神,若有,难不成龙少爷一到盘龙镇就法力全无是他作怪?钱小凤也不知道。心想待她好了,就到山神庙去拜一拜,不然等龙少爷回来了,在这盘龙镇上,照样憋屈。   她这病体拖到年节,咳嗽反复不断,年三十那晚,她本想着新年头一天为家里人做一顿饭,没想到一睡就睡了两日,怎么也叫不醒,把钱家上下吓得够呛。   不像女人家只知道哭,钱程巳这位少爷在姐姐醒来第二日早晨,背了包袱出门,门房问他哪里去。他说盘龙镇外头,大步流星就走了。   门房吓傻了,赶忙回禀大小姐。   钱小凤也是大惊失色,她原本还病怏怏的,一听这消息就从床上一跃而起,梅子给她披上狐裘。钱小凤撑着病体叫人赶马车,一路追到了盘龙镇镇口,好歹拦下了钱少爷。   镇口站着六个守卫。那条大黄狗对躺在盘龙镇镇口前的几个乞丐狂吠,钱小凤下马车的时候,钱少爷正从包袱里掏出几个铜板,丢在了那乞丐身边。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姐姐,杵着不动了。   “你想去哪儿?”   “把他给你找回来。”   钱小凤听到这句话,当下就掉泪了。   拴在盘龙镇镇口的狗对着姐弟俩汪汪叫,钱小凤这会儿却什么都不怕了一样,指着钱程巳道: “你个臭小子跟着瞎掺和什么。你姐夫又不是不回来了。外头恁乱,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还让不让我活?”她指着钱少爷,手都在打颤儿。   她一句一句骂着钱程巳,骂着骂着,把自己也骂醒了一样,是啊,龙少爷又不是不回来了。自己这样有什么意思?   钱少爷摸摸鼻子,道:“那我不是看你……”   “看什么看,你姐好着呢。”钱小凤道,“再有几月你就要成亲了,你现在跑出去,让人家秀儿怎么想?让张娘怎么想?这盘龙镇,知道的说你去找你姐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个臭小子逃婚呢。敢情被戳脊梁骨的是秀儿不是你,可劲儿乱来!你这模样还妄想成家?回头我就让张娘把这亲事推了。”   “姐姐……”   杵在一旁看热闹的几个守卫都认识钱家姐弟,虽不知他们发生了何事,好意道:“外头恁乱,还有瘟疫呢,人家都往盘龙镇躲,钱少爷怎么还赶着往外去。”   钱小凤早听说衙门今日颁了禁令,出入盘龙镇的都要严格排查,原是这个缘故。   要是钱程巳今日真跑出去了……钱小凤想起来就是一阵后怕。   “听见没有!”钱小凤后怕起来,对钱程巳更凶了。“还不快滚上来。”钱小凤把帘子一放,坐到马车里头。   梅子给钱程巳拿着包袱,钱少爷总算上了马车。   无论如何,钱小凤受弟弟这一出的惊吓,病好了。她跟没事人似的整日又忙活起来,大年十五那日还去了趟山神庙,给一家子都求了平安。   只一点,她霸着厨房,一日三餐全归她管,把厨娘的位置都挤得没了。厨娘苦着脸对钱少爷道,是不是大小姐嫌她做得不好?自己还能不能在钱家做下去?   钱程巳只管姐姐好,对厨娘道,钱小凤这样只是暂时的。又叫厨娘只管歇着,钱小凤要什么东西只管给她,每月工钱照结。   只是龙九一日不回来,他这颗心悬着,怎么也不敢放下。   第四十六章   “哎呦喂我的大小姐,您快让丫头帮我看看吧,我身上惹什么虫没有?”厨娘的嗓门扯着鸭嗓儿叫着。“今儿真是晦气了。”   烧火丫头看了一眼钱小凤。钱大姑娘正在做葱花饼,手里一个面团儿刚下锅还没成形,她没空搭理厨娘,对烧火丫头点了点头,小丫头跑了出去。   油锅里“滋滋”响着,合着厨房外的骂娘的叫喊声。不一会儿,烧火丫头进厨房里转了一圈儿,拿了葫芦瓢儿,手伸进缸里舀了小半瓢米,又提了半桶水往外赶。   钱小凤一盘葱花饼出锅的时候,厨娘进了厨房,手上提着今日在外采买的菜。钱小凤一看皱眉了。厨娘一身湿漉漉的,正是小丫头刚才往她身上泼的半桶水;她发丝儿上沾着米粒,是刚才小丫头往她头上撒的白米。   “好啊,家里的米是给你们这样用的?”钱小凤拉下脸。   “大小姐,我也实在没法儿,今日出门晦气,撒些米去去邪。”厨娘哑声道,“您要是怪我,这米钱从我工钱里扣也行。”   这些老女人最信这些,钱小凤也改不了,问道:“到底怎么了?”   话说钱小凤霸占了厨房,搅得厨娘成了整个钱家最闲散的一个。幸而她年纪大,比钱小凤会想事儿,几日便进入了歇假状态。每日只跟着管菜的丫头上街买些瓜果蔬菜,鸡鸭鹅鱼,还能从中捞些油水,得了好处,自然不再对钱程巳抱怨。   今日她刚出钱家大门儿,就被门口躺着的乞丐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   “光这样就算了。我刚买了一筐鸡蛋,迎头遇上个不要命的,要不是巡逻的差爷拉着,那臭要饭的连我身上钱都得抢去,鸡蛋也全打碎了……”   她哭道:“日日上街采买,没见镇上有恁多乞丐,今日真是撞了邪,遇上这样的。可怜我刚买的鸡蛋。”   “镇上哪儿来那么多乞丐?”钱小凤奇怪道。   “这不是外头打仗吗?这些人都是四处外逃,来到咱们盘龙镇的,哎呀呀,谁知道身上有什么病。搁哪个镇都不受待见,咱们盘龙镇还算好的,听人说,盘龙山另一边儿那个远扬镇连人都不许放进去呢。”   钱小凤不知外头境况已经胶着到这个地步了。战火连绵,无数人流离失所,再加上瘟病肆虐,连盘龙镇都成了这光景,外头还不知是什么样呢。   她端着葱花饼往书房去,一路上心事重重,走到院子里见月季正在修剪院墙上青叶。李武俊两月没有来信,院子里的月季花成了这姑娘唯一的慰藉。   婚期将至,小秀儿已回三里巷同她娘住了,钱程巳也忌讳着多日没有见她。这一大清早的,吃过姐姐做的饼儿,他就又要出门忙活去了。   钱少爷的婚事全由姐姐忙活,他自己半点儿也没有闲着。钱小凤从前怎么做的,如今他也照样跑不了。譬如昨夜,侍候钱程巳的小厮说少爷在书房睡着了,呼噜打得可香,他们把他鞋袜脱了往榻上一抬,抱了被子给他盖上,钱少爷就在书房将就了一晚。   钱程巳啃着姐姐做的饼子,问道:“姐姐,我与秀儿成亲后,张娘怎么安置啊?”   他吃得满嘴油腻,钱小凤听他说到这一层,问道:“你怎么想的?”   “我与秀儿成婚,她就是我岳母,张娘就秀儿一个女儿,又确是个好人,咱们自当奉养她。”钱程巳道,“她也上了年纪,咱们把她接到钱家住,如何?”   钱小凤不禁对钱少爷这两年的历练多了分赞赏,颇有吾家有弟初长成之感,道:“我早说了,如今你当家,这些事都归你做主,你想怎么做照做就是,不必问我。”   话虽这么说,钱程巳凡事还是习惯地与姐姐商量一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凡他做的对的,姐姐都不会干涉。   钱小凤吃过早饭,丢了碗在厨房。她提着水壶到院子里。月季修剪草叶,她便蹲在两个大石头边儿浇水。   这时节惊蛰刚过,核桃苗儿成天见的蹿高,已有一尺。   不过在钱小凤眼里,它还是太小小弱弱的。她低垂着睫毛,对那株苗儿道:“你这么弱,哪经得起风吹雨打?”钱小凤很想把它移栽到一个花盆里,就怕哪日大风大雨把它摧折弯了。   她这样想,却不会这样做。   月季说,不管它还好,自个儿会长好的。   它这样子让钱小凤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龙少爷,弱不禁风,动辄要死不活,钱小凤弯了弯嘴角,笑起来。   “你要好好长,我可是要吃核桃的。”   核桃苗儿迎着风摇了摇枝干,沾了水花儿的嫩叶子滴落在泥土。   “大小姐,人回来了。”   钱小凤“霍”地从地上站起来,她蹲得久了,一时有点儿晕,不过还是听着那句“回来了”,往院子外赶去。   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钱小凤眼里急聚泪水,咬牙切齿,心想见了龙少爷一定要从他身上咬块肉,打他几鞭子才算完。他一走半年,音讯全无,把她放在哪里,叫人来说一声都不成?他不至于遭受兵荒马乱,也不至于冷了渴了饿了,可是她会啊,她想他时吃不下睡不着,还要忧心战火会不会蔓延到盘龙镇,没良心的就半点不担心她?   派个人来说一声会死吗?   人回来了。   可回来的是龟爷。   正如钱小凤所想,龟爷是龙少爷派来送信的。   钱小凤适才的想法统统烟消云散,她现在不想咬他肉,拿鞭子抽他。   她只想见他。   钱小凤全泄了气。   龟爷走得慢,这么一会儿才刚进钱家大门。钱小凤这半年瘦得快,连龟爷这老眼昏花都看了出来。他小心翼翼问他家少夫人,“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钱小凤道,“您先到正堂歇息,小凤去去就来。”   他们不能就站在门口说话,钱小凤也不可能像龙少爷一样把老龟拖到角落。钱小凤有很多话想问龟爷,可不是现在。   她跑回房里,被子捂着,咬着手指哭了一回。   龟爷到正堂坐定,刚好遇上钱少爷回家,他听门房说了一句“人回来了”,抄起门口的棍子就往钱小凤房里跑。   钱少爷是姐姐教出来的,性子跟姐姐一样,鲁莽冲动。钱小凤才刚收拾好自己,见他拿着棍子,喝道:“干什么呢!”   “人呢?”   钱小凤知他想错了,道:“不是龙九。怎么,抄根棍子要打人家?都要成亲的人了还犯浑!”   “不是他,那是谁?”   钱小凤又被他一句话戳了心肝肺,道:“你好好做你的事,我去见龟爷。”   她遣了正堂所有的人,只与龟爷单独说话。   龟爷喝了一壶水,道:“少夫人莫慌,听我慢慢道来。”   龙少爷是被骗回龙宫的。   龙主说了,九少爷这般年纪的人,又成了家,还成天在外混不成体统,便要老龟传他回来。老龟知道少爷的性子,恐他不会听从,与龙王商定好了,借着龙母连日来身子不好为由,把九少爷传回来,龙母化形前能见到九少爷堪大任,也好放心。   他们这一出演的巧妙,龙九被骗回去了。   刚回去那阵,龙少爷守着龙母,几日下来,觉得不对劲了,龟爷便与他坦白。   龟爷一边儿哭一边儿道:“我这少爷拗得很,怎么也不肯接令。去岁腊月的行雨令拖到现在,要不是龙母护着,我的少爷都要被龙主打断龙角了。”   “龙角……”   “少夫人,如今少爷被关在牢里,谁的话也不听。老奴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求到你这里来。”老龟哭道,“您没看见,少爷身上没一处好皮了,当年被关在镜湖底下也不过如此。您要是不帮,少爷这条命……”   “你们把他打成那样,还指望我帮你……”钱小凤红着眼,道,“带我见他,否则,门儿都没有!”   老龟道:“老奴也想带您去啊。老奴恁多年了,只见少爷听您和龙母的话。可您看,少夫人您弟弟要成亲了,您不能不呆在家里。少爷的事刻不容缓,我晚一步回去,他就得被龙主打脱一层皮。”   他们所说的“脱一层皮”,那是真真切切的,削皮挫骨。   钱小凤想也不敢想龙少爷会变成那样。她咬牙切齿,两行泪淌到嘴角,道:“你为何不早来。”   “去岁腊月前老奴一直在规劝少爷,直到那时日过了,少爷才被关起来的。不知少夫人您知不知道,当年少爷的一位叔叔,差了行雨的尺寸被推上了斩龙台,少爷、少爷这根本就是抗旨不尊啊,我哪里敢走……”   他在龙母面前跪了三日,才把老人家唤醒了。九少爷是龙母最疼爱的孙儿,她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知道龙九犯了事,神龙巨震,龙主这才不敢动人。   龙少爷有她庇佑着,才安然度过了三个月之久。   “老祖宗能护住少爷一时,护不了他一世,少爷若不戴罪立功,早晚会被砍头的。”老龟道,“若不是今日龙宫有了大喜事,我也不敢到少夫人您这儿来。少爷不许我来的。”   “我要见他。”钱小凤听得受不了了,叫道,“我要见他。”   “老奴也没说不让你见少爷啊。”老龟道,“您这样,写一封信,再交给我一个信物,我带回去给少爷,他会听的。等少爷的事结束了,老奴亲自把他送到盘龙镇,您看可好?”   第四十七章   掉落的龙鳞,一半沾着血另一半粘连血肉,落在沙地上,血肉混着泥沙,蒙上了一层阴影。蜷在龙宫地牢的巨龙,吐息微弱,从龙首到龙尾,它身上没有一处鳞片完好,条条瘢痕,道道伤疤,鲜血淋漓。龙首靠在礁石旁,原本立于头顶的龙角,一只裂缝,另一个缺了半只,龙角之下的电目紧闭,獠牙之间发出微微信吼,低沉无力。   “小凤儿……”   ……   “龙少爷!”钱小凤忽的睁开眼,大叫。   她这一声惊醒了外间的丫头,梅子披着外衣点着油灯推门而入,“大小姐,怎么了?”   钱小凤坐在床头,大口喘息着,汗流浃背,双眼空洞地看向她,又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人。   梅子给她吓住了,又唤了一声,“大小姐?”   钱小凤双眼清明了些,认出了她,“梅子?”   “您做噩梦了?”梅子给她倒了杯水,递过来。   “嗯。”她心有余悸,接过梅子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平静了些,对梅子摆摆手,安慰她也安慰自己一样,“我没事了,你回去歇着吧。”   “大小姐你歇着,我守着。”梅子道。   “过两日巳儿就要成亲了,家里诸多事要忙,你也得歇好。我真的没事了,你回去吧。”钱小凤道。   梅子坚持不过,把油灯留在房里,道:“小姐,那我出去,您有事唤我。”   “嗯。”钱小凤再没气力说话,躺在床上,给自己拉上了被子。   她蜷缩在被窝里,想到老龟那日给她描述的情状,再睡不着。   钱小凤了解龙少爷那执拗性子,他为一件事犟起来,谁也拉不住。她不知他为何要拒绝龙王的命令,哪怕被关、被打得脱了形、被推上断头台也不肯屈从。她不懂,也不敢懂。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老龟所说的,写了一封信给龙少爷,又把自己的那包珍珠粉交给老龟,只希望龙少爷顾念还有个钱小凤在等他,不管什么缘故,保了一条命要紧。   龙少爷不是说她是他第九颗珠子吗?要是他不在了,她这第九颗珠子真的得化成粉末,随他散了。   钱小凤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再不能入睡。她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看不见屋里的桌椅柜台,镜子妆奁,只剩下她与身下躺的这床。她什么也看不见。桌上的油灯也照不到她,照不亮她。   梦中的景象历历在目,她放佛又看见那龙角自头颅往上,裂开一条条口子,随着他凄厉的龙啸声,崩碎。   她唤了一声“龙少爷”,声音随着哭音变得沙哑。这一声呼唤很轻,可是在这寒夜中被放大,声音仿佛可以传到很远去。   龙少爷……   龙少爷……   龙少爷……   你听见了吗?   ……   因着月季姑娘那一手好绣活,她半月前就被钱小凤请了赶制秀儿的嫁衣。钱小凤是夫家人,不能第一眼看见秀儿穿上嫁衣的美貌,可是月季姑娘能看见。   嫁衣这纱,是惊蛰之后天儿逐渐回暖,盘龙山上冰雪消融,绣庄的娘子们借着山上流下来的第一股清溪浣好的。张娘一针一线,给她女儿的嫁衣绣上吉祥图案,月季姑娘的刺绣给这件红嫁衣锦上添花。   秀儿披上嫁衣,一脸羞怯问道:“我好看吗?娘。”   凡女子,最美不过婚嫁时。   这月□□正当,姑娘二八年华,颜色正好。小秀儿妆容精致,巧笑倩兮,美眸流转,顾盼生怜,张娘和月季姑娘齐齐掉了眼泪。张娘拉着她女儿,十分爱怜,道:“咱家秀儿长得好,穿上这件衣裳更美了。”   月季姑娘也不住点头,“好看……”她触景生情,感叹自己这一场爱恋无疾而终,不禁悲从中来。   这些日子要说吉利话,她心里装着苦水不能倒。李武俊已经接连三月没有消息,战场凶险,他可能已经……恐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儿为他穿一件嫁衣了。   小秀儿给她娘擦眼泪,又唤月季姐姐,“你们都别哭了,你们再哭,我也……”   围着秀儿的娘子们赶紧劝她。   张娘一边儿掉泪一边儿给她梳发,说着喜娘教的吉利话,“从今后,吾女嫁作他人妇,盼汝敬长辈,望汝侍夫君,合乐安康,子孙满堂。”   外头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来,围着新郎官儿的孩子们欢欢喜喜,秀儿凤冠上的红盖头落下,再揭开时,她便是个正经的妇人了。   钱家的宴席摆满庭院。   盘龙镇里,凡是能走动的,不至于与钱家交恶的,全来了。虽说钱小凤在盘龙镇风评不好,可是她从前是今日还跟你吵嘴,隔日便能拉着你聊上小半时辰,八面玲珑的人物。盘龙镇的人遇上这样的大喜事还是给钱家一个面子。再说外头恁乱,钱家这一场喜宴,就像是冲了晦气,大家伙儿都想来沾沾喜。   钱小凤忙得脚不沾地,客人一个接一个,有些甚至她都叫喊不出名字。梅子在她身侧提示她那是赵钱孙李,这是周吴郑王,员外老爷,掌柜管事,衙门差役,诸婆娘子,有甚者,好几个欠着钱庄银子的人都敢上门来。他们这是瞅准了今日吉利,钱大姑娘拉不下脸要他们还钱。   确也如此,钱大姑娘连日没个喜事,只有这桩事让她露出个笑脸。钱程巳成婚,钱家的大喜事,仿佛要冲散她所有的不快。   与她这里格格不入的,是钱家门口对街处。   钱小凤听见这样一个声音。   “娘,我饿。”一个小女娃儿,手脚都是泥,黑黑瘦瘦。她倒在她娘怀里,她娘同样衣不蔽体,发丝散乱,头靠着墙看起来奄奄一息。母女俩同一群乞丐缩在墙角。   那小女娃儿看着光鲜亮丽的钱小凤,钱小凤也看到了她。   闻风而来的不止有钱家的客人,还有近日涌进盘龙镇的乞丐。热闹的钱家大门,四面八方涌来盘龙镇上的人物,只有这些人或倒或躺在钱家对街,眼神不约而同都看着钱家大门。   葡萄看着那些人扎眼,恐他们闹事,问小姐要不要带了几个家仆把他们赶开。   钱小凤摇摇头,道:“厨房里有许多馒头,是我早前让厨娘备好的。开午宴时也给他们端来吧。”   那日厨娘采买遇上人抢,这事儿提醒了她。大喜的日子,要是遇上这些饥民一阵哄抢,这场喜宴可就砸了。再者,这些人也可怜,钱小凤不是那大善之人,这点儿怜悯之心还是有的。她想着今儿是个好日子,让他们果腹,也算自己心意。   迎亲的队伍来了,钱小凤也不能在外迎接客人了。她坐到正堂,上奉着钱家祖宗牌位,看着她的巳儿与秀儿一道,跨 “马鞍子”,步红毡,一步一步走来。她袖子遮掩下的双手紧握,想起了当年和龙少爷成亲的情状。   她在龙宫没有“娘家”,龙少爷与她穿着大红喜服。他一路抱着她,红盖头下只能看见他腰间系的珍珠串儿,随着他的步子,一摇一晃。   他们俩跪在堂下,龙少爷听着龙王的训都要打瞌睡,他一动她就知道他又想做什么傻事了,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袍,示意龙少爷别动。   龙少爷不听龙主的,却听她的。两个人乖乖跪着听训。虽然到如今,钱小凤自己也记不住龙主说了什么话了。   龙少爷却了他兄弟们的喜酒,抱着她回房时,她的手一碰着他的手,那家伙就“原形毕露”。青色龙鳞盖过皮肉,他抱着她的双臂都在兴奋得发抖。   眼前的钱程巳与小秀儿拜了天地,又朝她跪拜。   钱小凤如今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的弟弟已经长大了。   他才八岁的时候,她就牵着这孩子四处奔走,她信他,心疼他,爱护他,为他劳心劳力,费神牵挂。如今这个孩子长大了,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敬她,依赖她,换了他来照顾她。   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放下了心中对钱程巳,钱家的牵挂。钱小凤有一个强烈的想望,巳儿成亲后,她就离开盘龙镇,去找她的龙少爷。   新郎新娘被簇拥着进了新房,钱家的喜宴也开席了,钱小凤招呼着外头客人,四下嘈杂纷扰,可她很高兴,一点儿不觉吵。钱程巳不一会儿也出来待客了。他今日被姐姐下了特赦令,凡敬酒的来者不拒,新郎官儿被一群人拥着,笑着,一桌接一桌道谢。   钱大姑娘被灌得晕晕乎乎,葡萄扶住她。钱小凤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周围人的恭贺声,道喜声一阵接着一阵。她耳边闹哄哄的,那些笑声和贺声,伴随着巨大的喜悦,把她淹没其中。   梅子按照钱小凤的吩咐,叫了几个人端上馒头,从后门出去。钱家里头热热闹闹,吆喝声,笑骂声,碗碟碰撞觥筹交错。   外面,却是一片死寂。   几个钱家家仆给乞丐们发馒头。梅子走到钱家对街那片,在每个躺在地上的乞丐跟前放了一个馒头。   突然,有个小姑娘拉住她的手腕。她的手滚烫滚烫的,大眼怯生生看着梅子。   她脏兮兮的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动作看起来像是递给梅子一样。梅子听她轻声说道:“姐姐,这个馒头你给别人吧。我娘死了。” ☆、第四十八章   盘龙镇有新妇入门头一日早晨给公婆敬茶的习俗。钱家没有长辈,钱小凤长姐为母,受了秀儿的茶,她把秀儿扶起来与自己坐一道。   “咱家没恁多规矩,我别的也不求,只盼你和巳儿两个和和气气。”   小秀儿这会儿还在红着脸,她如今可以正经地叫钱小凤一声“姐姐”,答应一声,“是,姐姐。”   钱小凤又道,“若巳儿欺负你,只管告诉我,这小子,时不时就皮痒欠揍,我替你教训他。”她只是习惯了这样说话,却再没把钱程巳当个小子了。   “姐姐又胡说,我哪儿会欺负秀儿啊。”钱程巳道。   钱小凤心想少爷您就得了吧,你那德行,我都懒得与秀儿说。她道,“咱们先用饭,今日你还要带秀儿回门,不能误了时辰。”   钱程巳带着小秀儿回三里巷住了三日。他这少爷脾气,却也愿为了小秀儿屈居在她那贫寒简陋的家里,不说秀儿感动,就是张娘也大感小秀儿福气好,嫁了钱少爷这样的。   第三日回钱家,钱程巳就正式向岳母提出了他的建议。他说如今娘年纪大了,我和秀儿正好侍奉您,若是不嫌弃,就到钱家住下。   张娘惊讶,看了看小秀儿。秀儿点头,她也 是知情的。 钱程巳又道,这事他是他与姐姐提议的,钱大姑娘欣然同意,就等着张娘带上行囊,在钱家落户。   张娘这才喜极而泣,答应了。   钱程巳成婚这几日,家里的事务都由钱小凤打理,她余威仍在,掌柜们兢兢业业,相安无事。钱家一家人齐聚一堂,用了早饭。钱程巳对他的新娘子可劲儿殷切,都不用秀儿往盘里下筷。钱小凤视而不见,吃饱了要梅子给她添了碗汤。   “哐当”一声,汤碗落在地上,汤汁溅到小秀儿衣裙上。   “少夫人,奴婢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秀儿忙道。   “呀呀,岁岁(碎碎)平安,岁岁平安。”葡萄嘴里的吉利话张口即来。这日是少爷新婚头一天,自然万事避讳。   梅子慌忙蹲下,捡地上碎碗片。   要是今日这一幕发生在葡萄身上,钱小凤半点儿不会奇怪,小葡萄有时做事就是毛毛燥燥的,可撒了汤的是梅子,连钱少爷都觉得不对劲儿了。   “梅子,你可是病了?”   梅子收拾了碎碗,低眉站着,脸上没个血色。她道,“奴婢是有些头晕,正打算向少爷告假在家歇息的。”   “嗯,你好好歇息,这一阵儿你也辛苦了。”钱程巳道。   梅子点头。   钱小凤也不要她侍候了,要她回房歇着。梅子回了房,不一会儿葡萄也回了,对她道,“小姐要我来看看你。”葡萄在她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惊讶道,“呀,怎么这么烫?”   梅子嘴唇干裂,咳嗽了两声,问她要水。葡萄给她倒了一碗,急道,“你这样可不行,咱们赶紧找大夫。”她毛毛燥燥的冲出门,被梅子叫住了。   “少爷刚成亲,我病在家里晦气。你扶我去医馆吧。”   葡萄想也是这道理,刚扶起梅子出了房门,迎面撞上了钱小凤。   “小姐,梅子身上烫的很,我这就带她找大夫去。”   钱小凤道,“把大夫请到家里来就行了,她病得这样重,怎么能乱跑呢?”   有了钱小凤这句话,葡萄唤来小厮,让他赶紧请大夫去,自个儿急得团团转不放心,到井边打些水,要给梅子擦拭。   葡萄做这套事的功夫,钱小凤站在梅子房里,关切道,“你啊,何时起病的说也不说。”   梅子身上没个力气,道,“昨日夜里就觉得身子不爽利,头晕目眩,本以为睡一觉就好了,没想到今日热毒更盛了。我想着少爷刚成亲,不好请大夫,咳咳。”   “少爷成个亲,你连自个儿身子都不顾了?”钱小凤道,“我平日还道葡萄是个傻的,怎么今日见你比起她来怎么更傻了。”   她拍拍梅子的手,没成想梅子的手也是滚烫滚烫的。 葡萄打了水来,还骂着那小厮跑得恁慢,怎的还不回来。她拧好了帕子,钱小凤给梅子额头擦了擦。   小厮很快回来了,葡萄见他没把大夫带来,眼看就要打他。小厮道,“葡萄姐姐,大夫实在走不开,我也没办法。”   “你不会换一家医馆吗?”   小厮大叫冤枉,道,“我跑了三家了葡萄姐姐,一家大夫也走不开,我怕大小姐等得急了,就先回来禀告。”   “医馆有许多人?”钱小凤问道。   “是啊,往日里也没见他们生意恁好,我瞧着都是‘肺痨鬼’,躲得远远的呢。”小厮道。   咳咳。屋里传来梅子剧烈的咳嗽声。   钱小凤脸色突变。   她出了屋,掩了梅子房门,确定她听不见了,对葡萄道,“葡萄,问一问家里近日还有没有病了的人,头晕脑胀,身子发热,还咳嗽的。”又道,“让小厮到镇上找大夫,镇上没有,乡里也行,务必请到家里来。梅子的病耽误不得。”   小葡萄见大小姐神色严峻,应道,“是。”   钱家的确有几个家仆,先后都出现了钱小凤所说的症状。他们做过唯一相同的事,就是几日前钱程巳成亲之日,被钱小凤派出,去给那些乞丐送了馒头。   钱小凤连日不出门了,唤了几个常往外走动的婆子问话。   她们说,盘龙镇街市上乞丐成群。   她们说,那些乞丐躺在路边,不知死活,无人看管。   她们说,那些身上发臭了的,就由差爷扔到牛车上,拉到山沟里。   她们说,山沟里死尸堆成了山。   ······   小厮从乡里请来大夫,待他确诊了,钱小凤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战火没有烧到这偏僻难行的盘龙镇,却被瘟疫袭击。   古老的盘龙镇,随着龙少爷的囚禁逐渐落成,如今龙少爷危难之际,它也迎来了几百年来最大的危机。钱小凤胡思乱想着,她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存在着什么关联。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叫回钱程巳和小秀儿,集中钱家上下,严令禁止他们的出外活动。   那些与染了病的家仆们,全住到一个院子去,由大夫一一诊断。那些与染了病的家仆近距离接触过的,也住到一个院子。凡这两个地方的要与外界接触,都要戴上面罩和手套。 包括她自己。   秀儿被钱小凤吓住了,她近日同钱小凤一样,没有出门,而钱程巳不一样,他整日出门忙碌,盘龙镇街市是什么情状,他看得清楚明白。他听钱小凤说完,本想劝她不至于把自己关起来。但是钱小凤固执得很,她与他们说话,全程带着面纱,钱家门窗大开,却透露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   由这个地方起始,整个盘龙镇的人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酒坊、茶馆、客栈生意萧条,原本从盘龙山山村里运瓜果的小贩也丢了担,不敢往镇上跑。原本躺在街边的流民尸首也没有人敢收敛,差役们用木耙将他们推成一堆,就地点了火,盘龙镇里里外外,大街小巷都飘散着一股焦臭之味。在街市上走动的人把自己捂得像个粽子,衣袖遮掩鼻尖的臭味,匆匆跑过。整个盘龙镇好像死了一样。人山人海的有两个地方,一是医馆药斋门口,二是山神庙。   钱家上下按照钱小凤的吩咐,很快的分成了三拨,那日出门送了馒头的随梅子住在一个院子,钱小凤的院子住进了近日与他们直接接触过的丫头小厮,而整个钱家竟只剩下寥寥几人没有与他们接触过。葡萄告了钱少爷,她和梅子住一屋,她是总容易受疫病传染的,就这么,非要来钱小凤的院子照顾她。   钱少爷尽心规劝,就像钱小凤想得那样,他真的长大了。他说,“你想去照顾姐姐,我也想去照顾姐姐,可她想的不过是家里少一个人染病。梅子已经病倒了,你去了要是也病倒了,往后谁能照顾她?”   葡萄争取无用,只能日日守着厨房,督促着送药的丫头,每回都要与她们一道去钱小凤院子门口看一遍。   现今在钱小凤身边照顾的是别的丫头。梅子的那个院子死气沉沉,除了大夫,没有人敢出入那里。据说已有一个人去了。而钱小凤这边,陆续已有两三人发了病,被抬进了梅子的院子。钱小凤依然住在她的房里,两日来她没有任何症状,可钱小凤莫名觉得心慌。   她易感风寒,稍稍淋了雨就卧躺床榻。即便被传染了疫病,也不奇怪。钱小凤想到自己当年吃的那颗长生不老药,那药不会让她老死,却保不了她一生无病无痛,想来也没什么意思。   若是龙少爷不从龙主之令……他不在了,自己也便一同去了吧。   丫头给她端来汤碗。“大小姐,喝药吧。”   钱小凤接过药碗,尝了一口,忽决这味道与平日不同,皱眉道,“怎的这么苦?”   丫头道,“这药里加了厨娘从山神庙求来的香灰和平安符,厨娘说······”   钱小凤将嘴里的汤药吐了出来,神色扭曲,汤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我不是说过不许随意到外边儿走动吗?”   丫头不知钱小凤为何发这么大的火。钱小凤自个儿心里清楚,他们这些人信这些神佛庇佑多过信医药,她无法改变在这些人脑中根深蒂固的想法,只能叹道,“你去传话,叫少爷吩咐下去,若在有人私自出门,就撵出钱家。”   她最怕的,是自己竭尽所能把家里固若金汤,那些人却从外边儿染上病,把钱程巳和小秀儿害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开始,剧情分化,可能会有点那个啥→_→你懂,(>_<)别抛弃我啊亲们   ☆、第四十九章   这时节春花花期已过,盘龙镇中笼罩的死气给这些新绿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核桃苗茎干抽高,如今已有两尺,钱小凤的院子恁多树木枝桠,她独守着这一株。但凡在房中稍感憋闷,就到院中看它。   给核桃苗浇水的时,日头还未升起,钱小凤分明觉得浑身滚烫,她伸手接住花壶中洒出的清水,凉意透入她的皮肉,却也很快的,被她身体的热升散掉。   月季来给她们送药时,正好看见钱小凤蹲在树苗前。   “龙夫人。”月季并非凡人,不会受疫病威胁。为了掩人耳目,她还是按照钱小凤的嘱托,同所有来此的丫头一样,带着面纱和手套。   “月季姑娘,你说它会长起来吗?”   月季道:“这核桃苗长得好,龙夫人会看到的。”   搬开了挤压核桃苗的石头,她两手刨着泥土。刚浇过水的土壤泥泞粘连,钱小凤指缝里全是泥,她头脑昏沉,可她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做什么。树苗的根深扎入泥地,钱小凤顺着那根的纹路向下寻找,终于,把整根核桃苗挖了出来。   龙少爷不知道这株苗活着,他以为她把它摔碎了。她捧着这苗儿。它长得很好,大约会长成一棵高大的核桃树,开花结果。   钱小凤道:“你能答应我一桩事吗?”   “龙夫人请讲······”   “若我看不到它开花结果长起来的那天,你就帮我养着它。哪一日龙少爷来了,你便送与他,好吗?”   月季不知怎样答她,哽咽道:“您忘了吗?九少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却不知这话,让钱小凤绝望更甚。   她的龙少爷自身难保,境况不必她这里好到哪里去,哪里能来救她?   “龙夫人不是让我要坚持等下去吗?我都还没有放弃,您自己怎能放弃了?”   钱小凤无法回答她,她晕倒在核桃苗前。那青叶太小,不能替她遮荫。   盘龙镇上的大夫还没寻到这疫病根源。如今镇上去了命的,不只有外来的流民乞丐。惶恐中许多人想要逃出盘龙镇去,走到镇口发现,有更多的人,想要进盘龙镇来。他们在这里,只受到疫病威胁,而盘龙镇外的天地还有战争肆虐,血流成河。   钱小凤搬到了梅子那个院子,这时她不必再避着梅子。她与梅子住到相邻两间屋,钱小凤日日守着她。   大夫说,梅子温热病邪深入阴血,累及心肺。钱小凤擦了擦她的脸,她面容紫黑,四肢阙冷,晨间时而抽搐,傍晚时常见有衄血。她少有清醒的时日,钱小凤拉着她的手,与她说话。   起先,钱小凤说,梅子一定要坚持下去,你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后来,钱小凤说,梅子你睁眼看看我,我在你身边,我在这里。   最后,钱小凤说,梅子别怕,别怕。   这姑娘如今双十年华,跟在钱小凤身边,招了许多非议谩骂,她从不向钱小凤抱怨,也不像葡萄似的哭诉。她比葡萄稳重,钱小凤许多事都交由她来做,跟着钱小凤恁多年,钱小凤信她,有时候甚至胜过信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她这花儿一样的年纪,恁多小子明里暗里喜欢她,她却连喜欢的人都没有。   她的性命就在钱小凤手里,钱小凤握不住她,只能看着她缓缓沉了息,手掌从自己手中滑落下去。   “梅子?”钱小凤唤她一声,屋中静悄悄的,无人应声。   钱小凤的眼泪大颗大颗掉在梅子手上,滚烫的眼泪不能为梅子逐渐冰冷的手臂带来一丝温度,钱小凤对着门外喊,“来人,大夫、大夫······”   她喊着“大夫”,可这死气笼罩的院中没有一人答应她。梅子身边只有钱小凤,钱小凤身边却什么人也没有。   大夫轮流替钱家恁多人看过病,这一日傍晚时分回到院中,他推门而入时发现屋中昏暗,无人掌灯。钱小凤抱着梅子冰冷僵硬的身体,靠在床边上。   “钱大姑娘。”   “大夫?”钱小凤认出了他。她的嗓音哑了,目光转向他,眼中毫无神采。   “是我来晚了。”大夫道:“您,节哀。”   钱小凤摇头,“不、不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错了。我不该······”她爆发出哭声,“我不该让梅子出去给那些人送馒头。没有这桩事,她不会死。是我害了她。”   她害死了一个好姑娘,也害了钱家许多人。   “钱大姑娘······”大夫道,“盘龙镇许多人家都遭了温病,即便没有你这一桩,也免不了钱家和盘龙镇的劫难。”   他说的钱小凤都明白,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梅子的死,钱小凤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钱小凤生平头一回,懊悔,自责,她疼惜那可怜的姑娘,也恨自己救不了她。   医者一生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大夫候在钱小凤身旁,待她平复心绪。   钱小凤抱着梅子的尸身,怀抱暖不了她,眼泪也换不回她。钱小凤说着“对不起”,终于,慢慢平复了心绪。   “家里去了的人,钱程巳是如何安置的?”   大夫道:“这些日子盘龙镇去了许多人,凡因温病去了的,都要将尸体焚化,若有亲人的,便收敛骨灰,葬了。钱少爷也是如此。”   人拉到外头,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焚烧,收了骨灰,还有亲人的给一笔钱送还家中,无人收敛的,就往盘龙山山沟里撒了那把骨灰。   “也好。”钱小凤道,“也好。”   她放开了梅子,把姑娘的身体扶正摆好,从袖中抽出自己的丝帕,掩盖了梅子可怖的面容。   “烦请大夫到外边儿告诉巳儿一声,要他好好对待梅子。她是咱们家的人,别让人把她胡乱丢在山沟里。”   大夫走了出去,她脱了力地坐在椅上,看着两个身着白布的人走进来,抬走了梅子。钱小凤想说些什么,可一个字也发不出声。   钱小凤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前追她。那两个抬着梅子的人怕染病上身,惊慌地躲开她。   “大小姐,您回吧。”   钱小凤坐在屋子门口,看着他们走远。天边晚霞如血,钱小凤背后的屋子黑漆漆的,就像一只运转的脉轮,随时随地,都掌控着她的命运。   大约,她将有一样的结局······   抬走梅子的人没有走多久,坐在门口发呆的钱小凤听见了院外传来吵嚷声。   听声音,人不在少数,其中还有她的巳儿。   “你们想做什么?这还有王法吗!”   “钱少爷,咱们正是奉命来的。”   吵吵闹闹,一直到了这个院子。钱小凤扶着门站起来,她这间屋子,正对着院门口,她望着院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钱程巳踏进这个院子的那一刹那,钱小凤觉得心跳到嗓子眼儿:他进这里做什么?染了病怎么办!   紧接着,院中闯进来十几个人。他们穿着白布衫,面巾捂着脸,头戴官帽和腰上插着官刀。这些是衙门的差役。   “你们做什么!”钱小凤喝道。   钱大姑娘真的病了,她从前一声吼能镇住不少人,可现在,没人听她的。   “仔细找,把这院中染了病的人全抬出来。”   钱程巳被推到在地,他很快从地上爬起来。   他看见了钱小凤,妄想挡在姐姐面前。可是,他那三脚猫的功夫三两下就被一个差役扣住。钱小凤心下一急,慌乱虚浮的脚步被绊住,跌倒在地。   有个差役走到她面前,认出了她,“钱大姑娘。”   他把钱小凤双手捆住,同那些患了病的丫头小厮同绑在一根绳子上。“走。”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钱程巳见姐姐被绑,大叫。   系在手上的绳子勒紧,钱小凤不肯挪动半步。她冷眼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领头的差役知道钱小凤不是善茬,道:“钱大姑娘,这是衙门老爷吩咐的。说现今镇上太乱,有些人甚至死在了家中。老爷说了,要把各家生了病的人集中到一起,叫盘龙镇上所有的大夫都去那里,好替你们看病。”   “既是一同救治,何须要绑?”   怕只怕不是要把他们送到一起救治,而是把这些染了病的尽数集中,好一起解决。   闻听此言,身子还能走动的钱家丫头小厮都朝他们小姐靠,钱程巳更是白了脸,大叫,“放开我姐!”   “钱少爷,要再不控制住这温病,盘龙镇上的人都活不了。”一个差役道。   “控制温病有大夫,你们绑我姐姐做什么?”钱程巳叫道。   一个差役道:“钱少爷,要是大夫有法子,老爷也不会要我们做这样的事。与盘龙镇相邻的几个镇都是这样做的。”   都是这样做?怎么做?   他们再不同钱程巳多费唇舌,钱小凤不肯听话,十几个差役便一齐拉动绳子,钱小凤和几个丫头小厮都被拖拽在地。   钱小凤上一回被人在地上拖行,是被采花贼绑走那回。   单薄的衣衫很快破烂了,身上的皮肉摩擦坚实的地面,一路的血。   他们竟是这样一路被拖出钱家的。   钱小凤愤而想到,她没有被这温病害死,却要被自己人折磨死了?   到了钱家门口,钱小凤和丫头小厮们被扔到一辆马车上。他们明明活着,差役们却像对待死人一样对待他们。钱小凤身下许多人,那些不知是谁的身体。很快她身上又堆了些人,马车一路停停走走,钱小凤身上的重量和身体,不断重叠。   她不知那些人是死是活。在她以为自己要被身上的重量压死之时,马车停在山神庙前,向后倾倒,一车人堆土一样被倒垃圾一样倒在地上。   钱小凤右手边的一个老婆娘,被恁多人的重量压垮了胸中骨头,她嘴里冒出血,就呕在钱小凤手掌上。   一阵晚风吹在钱小凤手掌上,她手指发麻,那凉意侵入骨髓,一直凉到她心里。   风从这山神庙吹到盘龙镇空无一人的街市。   这里尸体的发臭味,烧焦味,混杂着浓郁的汤药气,充斥着这镇的大街小巷,几日前还能偶听见几声从医馆里发出的哭声,那是家中人不治身亡亲人痛哭之声,而如今,已听不见了。   整个盘龙镇,唯一有气力叫唤的,竟只有镇口的那条大黄狗。   东边的乌云追逐着西边的晚霞,黄狗对着天际狂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很喜欢梅子   ☆、第五十章   山神庙坐落在盘龙山山脚,背后倚靠的盘龙山遮住了最后一丝霞光。风吹来团团乌云,笼罩了盘龙镇的上空。   以往日,夜色随之而来,黄昏人定,钱小凤不会在夜中感到惶恐。   如今,她眼前是一个又一个跳跃火光,虽明亮,却让她害怕。   山脚下大风呜咽,火把上的火团动摇西晃,它们围着他们。每一个火把之后都有一张脸,钱小凤眼前血色模糊,看不分明那一张又一张脸究竟是谁。她只能感受到那些人围着他们所带来的巨大压抑感。   耳畔尽是各种各样的呜咽声。钱小凤记忆中的盘龙镇不是这样的。它永远都充斥着各种各样吵嚷的婆娘叫骂声,即便哭,也是哭天抢地,放佛天塌了一般。而现在,她耳边的声音,除了身边那些可怜之人的病痛□□声,就是人群之后的那些女人,老人,孩子的哭声。   他们就像来参加一个葬礼。而她钱小凤同身边的人们一样,是一同被埋葬的那个。   究竟是活下来的人更多还是死去的人更多?   钱小凤不知道。   她不再想别人,别人的家,她想她自己,自己的家。   她想她的巳儿终于长大了,娶了喜欢的姑娘,这一劫过去,他们便能白头到老了。   她想她远在天边的父母,她就像个远在他乡的游子,不能伴他们终老。   她想她的龙少爷。他费尽心机给她弄来一颗药,长生不老,自己这辈子没有老的机会,却是要死了。   她好怕。   他们都不在她身边,她好怕。   第一桶酒泼过来。酒水从别人身上溅起,模糊了她的眼睛。   接着,一桶接着一桶,她全身上下被浇透。夜晚一阵风吹过,她身子滚烫,可是心下冰凉透彻。   她被一桶又一桶的酒水泼得不能睁眼,一双眼睛只能眯一条缝查看周围情状。正好,看见黑暗中一个人拿着火把走近他们。   火把上的明焰触到这人堆中的第一个,借着泼洒在他们身上的酒迅速蔓延开。   “神明啊,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山神庙前响起了跳神的巫乐,合着痛苦的哭叫声和虔诚祈求的祈祷声。钱小凤想要爬起来,可是人堆里有人比她更快更惶恐,她被人推到在地。那些身上着了火的人痛苦的叫喊着,有的全身燃着火往人群走,喊着“救命”。   钱小凤躲避着那些身上着了火的,也不到人群去。   她永远记得那句——“大小姐,您回吧”。   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衣服蹿起第一束火苗时,她喊“龙少爷”,可是龙少爷并没有出现,那火苗迅速在她身上燃起大火。   龙少爷、龙少爷······   那火在她身上走窜,所到之处皆是灼痛,火舌往她身体中钻,她叫不出声,疼得在地上打滚,妄图用地上的泥土擦掉她身上焚烧的火焰。   她的身子摩擦在地面,烧灼之处与地面粘黏,皮肉扯在那些石子泥巴上,更痛。   温病爆发以来,钱小凤没有到外边儿看过。她不知外面是什么情状。她只知道,现在她仿佛处在人间地狱。   正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瞬间照亮盘龙山上下天地。   轰隆隆。   白光过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阵闷雷之声,让整个盘龙镇为之一震。   大雨倾盆而至,几乎在刹那浇灭了所有的火把和浅小凤身上的火势。火光熄灭,周围暗下来却闹起来,钱小凤与周遭所有的人一样,脱了力地倒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   钱小凤痛得发抖,直觉黑暗中有人将她背起。   她几乎信了那人是她的龙少爷。   她想说话,想告诉他,她好疼。   好疼。   一滴雨落在手背上,流走时一同带走了她手背上一块烧坏的皮肉。而落在她身上的不是一滴两滴,或丝丝缕缕。   那是一场瓢泼大雨。它们像千万把锋利的刀片,割着她的血肉筋骨,她不知道自己的皮肤是不是被雨水冲刷掉了一层。   背着她的那个人一路往盘龙山上跑,路途泥泞,几番滑到在地。他一直在和她说话,要她撑住。至于他说了什么,钱小凤全听不见。   那人背她每往山上走一步,自己身上的肉就要掉一块儿,那种疼痛连接筋骨血脉,从未有过的,生不如死的感受。   龙少爷,我好疼。   那人背着她到了山上,找了一处山洞,把她放在岩石上。   山洞外大雨依旧,钱小凤趴在地上,背后灼痛依旧,她绷紧了嘴唇,看着在她面前哭泣之人,道:“老鱼头,别哭了。”   老鱼头瞧她一身惨状,一连拍了几下大腿,哭道:“作孽作孽!”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静些,道:“你可知如何治烧伤?”她神志清楚,知道自己若不用药,大概会在这山洞中烂掉。   “大小姐,您撑住,我出去采草药。”老鱼头道。他作势便要往外走。   钱小凤叫住他,“老鱼头,水、给我水……”她能感觉到自己没有烧坏的地方全在出汗,而身体内的大火还没有熄灭,从体内一直灼烧到她的喉口。   老鱼头赶紧给她打开水壶,钱小凤捧着水壶,往身体中浇灌,水流倾注尽殆,而她依旧非常渴。   她身体里的水迅速在尚且完好的皮肤上蒸开,汗珠滚到伤处,钱小凤就是一个瑟缩。   洞外雷雨交错,老鱼头不知去了哪里,何时回来。钱小凤觉得自己好累,好像就这么睡过去,模糊中龙少爷身影在她脑海闪现,仿佛都在引诱她昏睡。   可她不能,她不能睡。她对自己说道。   她怕极了一睡不醒。   钱小凤知道自己身上许多地方都在渗血。这潮湿阴暗的山洞中有虫子爬来爬去,在她身上蠕动,甚至往她身体内钻。搔痒感伴随着疼痛感,钱小凤惶恐至极,睡意消散,全身的注意力都在那一处。   她想象着那画面:虫子往她血迹斑斑的身体钻营。   钱小凤绷紧了身体,终于在老鱼头重新回到山洞的那一瞬间崩溃大哭。   “这是造了什么孽哟……”老鱼头哭道。   他用石头研磨好药草,给钱小凤那一处又一处烧伤处涂上,药草的清凉感并没有使钱小凤的疼痛缓解多少。她因着老鱼头在她身上涂抹的药草数量,大致想象出自己如今的形状。   四肢、背后,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她喝着老鱼头给她打来的水,一壶又一壶往身体灌,为了活下去。   一定活下去。   她昏睡时想着。   ……   钱小凤醒的时候,老鱼头睡着。   她站起来,自己走出了山洞,她身上很疼,雨水浇着这身体,更疼。   她走到盘龙镇,却没有回钱家去。她只是一路往外,走出盘龙镇。盘龙镇外也在下雨,路途中找不到任何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她只能一路前行,在泥泞的山路中前行,频频摔跤。可她固执得很,再疼也要走下去。到处都在下雨,她避无可避,身上涂抹的草药也被雨水冲个干净,再来的又是那种身上皮肉跟着雨线一同掉落的感觉。   她好疼,全身滚烫,流着雨水和血水,明明雨水冰冷她却大汗淋漓,雨水血水汗水和泪水交织。   她疼得哭了。   她继续在雨中走,所到之处都是大雨倾盆,这雨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停一样。她一路走到海边的小镇,走到海边。她想去见一个人,于是往大海里走,毫不怯懦,直到海水包裹了她全身,耳边的雨声才停歇。   她在海里根本找不到方向,也不认识一个人。来往的虾蟹和岸上的人一样神情冷漠,她不敢上前问他们—“龙少爷在哪里”,只能沿着记忆中的路途,在海中周转颠簸,来到了水晶宫。   那里空无一人。   而她找到了她的龙少爷。   龙少爷的宫殿处塌陷。巨龙在瓦砾中盘卷着,看着她一步步走来。它的身体同她一样破碎不堪,她想遮住丑陋的自己,也想冲上去抱住他,告诉他,她想他。   她一开始并没有察觉,还在纠结着自己丑陋可怖的面容,而他就在她的不远处,看着她。   他也没有靠近她。   她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来找到他。他看她的眼神却那么陌生。巨龙发出一身低沉的龙吟,钱小凤从前听不懂,而今却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一样。   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   钱小凤想问他,为什么说对不起?她想告诉他,我只是很想你。   而此刻,她的身体被海水卷着倒退回去,她想拉住龙少爷,而龙少爷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钱小凤无法问出口,她身旁的场景迅速倒退,海边,路上,盘龙镇,盘龙山,山洞。老鱼头还睡着,钱小凤重新回到远处,就像重来没有出去过一样。   ……   钱小凤几乎在惊醒的一刹那大哭起来,老鱼头听见她的声响也醒了,问她:“大小姐,可是伤口又疼了?”   是啊,好疼。   疼的不知有伤处,还有心口。   自己翻山越岭了恁久去找他,他却不要她了。   龙少爷不要她了。   钱小凤张口喘息,泪水奔涌而出,她不断告诉自己那是梦,那是梦!梦而已!可就是摆脱不了梦中场景。明明她走过了与他相隔的千里路途,就站在他面前,却永远无法靠近他。   她只需他说一句,我想你,就能好好的,继续活下去。   可是他没有。   他说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很抱歉少爷不在她身边……没申榜,好心累,想停→_→会不会被打   ☆、第五十一章   钱小凤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记得老鱼头给她换了三次药。   老鱼头说,与他喝酒的几个老头子都去了。盘龙镇的人都疯了,被这场瘟疫逼得疯魔了。他看见大小姐在那群人中间时,整个人都醒了,趁着大雨突至赶紧把她搭救出来。   钱小凤想起自己还患病在身,要老鱼头离开。   “大小姐不必赶我,我一把年纪了不怕死。等您好些了,我冒雨下山去找钱少爷,若盘龙镇境况好些,就让他接你回去,若还是那鬼样子,好歹寻个大夫上来。您这样,老头子看着难受……”   他给钱小凤换一回药就要偷偷哭一回,恁好一个姑娘,被折腾成这样。   她被烧伤了,身上许多水泡,被雨水一淋,水泡全破了,这几日开始流出脓血。这山洞中条件简陋,老鱼头只能捉一些镜湖鱼煮给钱小凤吃。   钱小凤咀嚼着嘴里的鱼肉。   据老鱼头说,这天儿下着雨根本不能下水,这些鱼都是被雨水冲到镜湖湖岸死了的。老头子手上连盐都没有,那鱼在嘴里只剩下腥味。钱小凤嘴唇动一下,就牵扯到下巴、脖子上烧伤的皮肉一阵疼痛。   她吃了几口,再吃不下了,老鱼头看得心酸,道:“大小姐,这终究不是办法。你再吃一些,老头子今日就下山找少爷,让他给你找大夫。”   钱小凤听他劝,忍着疼又吃了几口。   老鱼头给她留下水和煮好的鱼肉,下山去了。他走了,钱小凤无人慰藉,睁着眼睛,分辨不出洞外到底是夜是昼。睁眼累了困了,她便闭上眼,耳边雨声没有丝毫停歇的架势,雷声隆隆,洞中偶尔有白光闪现。   她以为自己睡不着,却在电闪雷鸣中进入了梦乡,索性这回没有再做那样的噩梦。钱小凤身上疼,睡得浅,她知道自己正在睡觉,甚至听见洞外说话声,蓦的睁开了眼。   “这有个山洞,咱们进去躲躲吧。”   是个男人的声音。   她觉得那声音很耳熟,却想不起是谁。怕那是盘龙镇上派来找她的,吓得几乎要蜷缩起来,她身子一动,身上的药草就掉在地上。   “呀,相公,这儿有人。”有个女声道。   接着两个人蹲在她面前,是那对狐狸夫妻。   钱小凤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他们。   “龙夫人!”还好她的脸没什么大伤疤,狐娅一眼就认出了她。   狐娅扒开她身上一团药草,看见了药草下的疤痕。“可怜的姑娘哩,怎么成这样了。”   狐尔道:“龙夫人,还能说话吗?你还认识我们吗?”   钱小凤想点头,她一动作脖颈便痛,只能道:“记得的。”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钱小凤用了四个字回答:说来话长。   “你这样可不行,这这、这些东西顶什么用。”狐娅道。她拨开钱小凤身上的药草,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药丸,送到她嘴边,“夫人,快吃了它。”   钱小凤不担心他们会害她。她已经是半只脚踩进坟墓的人了,他们也没什么好图的,吃了狐娅喂的药,身上疼痛竟然立刻缓解了许多。   “不行不行,相公,咱们还是找处地方给龙夫人治伤吧,她这一身······”狐娅不知该怎么形容钱小凤身上的疤痕,要是这些东西长在自己身上,她还不如一头碰死了痛快。   “不行。”钱小凤拒绝道,“有人回来找我的。”   那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道:“夫人是傻了不成,我们俩个比不上那人类的庸医?我这里灵丹妙药,包你药到病除。”   狐娅道:“夫人,你这一身疤痕,人的那些个庸医根本消不掉,我这里有办法。”   钱小凤被她说得动了心,道:“可我若是走了,他们上山来,怎的知晓我的下落。”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寻短了去。   “夫人啊,咱们俩不能到人群里去,你先跟咱们走,治好伤再回去不就行了吗?”狐娅道。   狐尔看了看潮湿阴暗的山洞,道:“这山洞实在简陋,夫人住在这山洞中委屈,我俩帮你找一个好些的住所。”   钱小凤不说话了,她自然也想自己这身疤痕能够好转。   狐娅扶着她站起来,走到洞口,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件蓑衣替她披上,又变出一把伞,举在头顶。狐尔走在前头,挡住前方呜咽的大风和山上飘洒的大雨。他们一路往盘龙山另一边走,路途中钱小凤走到了镜湖。   这镜湖困了龙少爷四百年,作弄了钱小凤几回,给盘龙镇带来莫大威胁。钱小凤却从未看过它。   从不知它是个什么模样。   她站在岸边,雨伞遮挡雨水模糊视线,她一眼望不到湖岸另一边。湖岸周遭是山林,古老粗大的树干盘卷向下垂到水边,钱小凤经过的湖岸边跳跃起来许多鱼儿,有些鱼已经被水冲刷到堤上。   这就是老鱼头每日给她吃的鱼了。   少爷吃了四百年,厌恶到宁死也不肯再碰的。想起他,钱小凤脸上有了点儿笑容。   他们很快走过了镜湖,再往上走些就开始了下坡路,到了半山腰,两只狐狸拨开了杂乱的树枝,进了一处桃源境。   他雨声停了。   钱小凤分辨出来,这雨并不是真的停了,只是他们来的这个地方没有下雨。   如今五月底,山腰处竟有一大片桃林。桃花开得正盛,一树粉红招摇相迎,风过处,落英缤纷。   他们越往桃林深处走,桃花越稀疏,有的甚至已经凋谢,却也出人意料的结出了果实。外围的桃子尚且小些,到了中间的茅屋,树上桃子足有两个拳头大小。   “搬了几回家,竟是这个地方最合心意。”狐娅道。   他们给钱小凤安排了整个茅屋最大的那间。钱小凤躺在屋里,猜测他们大概搬来并不是许久,这屋里的摆设油光锃亮,瞧来都是新货。狐娅十分大方,给了她许多衣服,钱小凤还自嘲,自己如今这样,再花哨的衣服也穿不了。   他们一人给她寻找食物,另一个守着她,给她擦着药膏。药膏冰冷馨香,敷在钱小凤伤口上片刻便没了那肿胀搔痒之感。   几日后,钱小凤看见自己手臂上第一块疤痕掉落,喜极而泣。她自觉受之有愧,道:“狐狸夫人大恩,钱小凤没齿难忘。”   “龙夫人不必多礼。”狐娅惶恐道。   日复一日,钱小凤身上的伤疤全掉了,她甚至能到厨房自己做些吃食。狐尔本来打算到山下远扬镇给她买些米面包子,垂头丧气回来,甩了甩头上雨水,说道:“镇上怎么成了这幅德行了。”   远扬镇的情况不比盘龙镇好多少,狐尔下山,路有死骨。远扬镇整个镇子都散发着腐臭之气,往年他见那街上买的糖人烧饼葫芦包子怎么也找不见了,家家户户紧闭房门。   钱小凤对他们解释,也讲了自己的事,狐娅听得直掉眼泪,“什么?你身上的伤竟是这样来的?”   钱小凤见她一脸震惊,很想向她解释,这与动物之间的“同类相残”是一个道理。不过,她一想到这对狐狸夫妻的良善,想到月季姑娘的单纯,突然不想为那群人的嘴脸开脱。   她是运气好的那个,还有那么多人就在山神庙前被烧死了。他们被大火烧得在地上打滚的时候,那些人甚至还在念着什么咒语,祈求神明宽恕。   愚昧至极。   温病依然肆虐。   大雨依然未停。   钱小凤身上烧伤好了,温病也被狐娅一粒药丸治好了。她不知盘龙镇是个什么境遇,担心钱家上下恁多人,更怕巳儿以为她没了命会胡来。她现在迫切地想回到盘龙镇,回到钱家。   狐狸夫妻拦住她,道:“龙夫人,外边那样险,你出去又能顶什么用。再者,万一盘龙镇上的人再要烧你怎么办?”   钱小凤道:“我病好了,不会再任人欺凌。”   她知他们是一片好意,道:“我伤已然大好,你们不必担心。只我实在挂心家里的弟弟和弟妹,一定要回去。”她以为自己这样坚定地表了决心,他们便不会多加阻拦,没想到两只狐狸一起拉住她,不许她走。   “龙夫人,我们委实不能放你走。”狐尔道。   钱小凤才有些觉出味来。他说的是“不能”,前边儿却加了“委实”二字,不像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才有了这番话,反而更像是为了他们自己。   她心下一跳,突然觉得这一切实在蹊跷。   她躺在那山洞里,遇见了夫妻二人,本没有细想,现在来看,他们住在盘龙山另一边,天又下着大雨,到另一边来做什么?   再者,他们住的这个地方无论家具摆设,还是狐娅送与她的衣服都太新了。那些摆件还能解释,恁多新衣,钱小凤不能不觉得有些夸张。   最后,她要走了,这两个似有为难之处,直劝她留下,就像是有人逼迫他们做这番事一样。   能为了她做到这些的,除了那个人,钱小凤想不到第二个。   她拉着狐娅的手,道:“你夫妻二人这样帮了小凤,小凤不知作何感激。你告诉龙少爷,我回了盘龙镇去。是我自己要回去,他不会为难你们。”   “可龙少爷说了,盘龙镇危险,让咱们一定要留下你。”狐尔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见我们笨鱼再问“是不是要虐女主”→_→可是,我已经虐了呀,你们感觉不到吗?好吧我承认,是我写得差劲π_π不管啦,我少爷要回来了^O^ 还是想停想停→_→停不下来   ☆、第五十二章   “你说什么······”   钱小凤听见那三个字,瞬间红了眼眶。   龙少爷。   他说了龙少爷。   这个让整日让她牵肠挂肚的名字,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重新回到她的生命中。   “啊。”狐尔惊觉自己被中了钱小凤的圈套,捂住了嘴,狐娅扯住他的耳朵,骂了声“蠢货”。两个人泄了秘,自知再瞒不住,狐尔揉搓些红红的耳朵,狐娅抽出一张巾帕递与钱小凤。   狐狸夫妻二人的相处,让钱小凤更加想念她的龙少爷。   “他在哪儿?”她问道。   为什么离开这么久?为什么回来了却不见她?为什么要让他们来照顾她?   他知不知道,她有多想他?   他走后的日日夜夜,她都在想他。   她看到核桃青苗会想他,除夕夜病躺在床榻上想他,霸着厨房翻花样做鱼菜也想他,听老龟说他被打得皮开肉绽时更想他。   自从知道他受了伤,她连日做恶梦,连钱程巳成亲也不能驱散她的不安和恐惧。   钱家、盘龙镇被温病传染,她想她无所不能的龙少爷;   梅子死了,她喊着“大夫”,可是心里依旧在喊她的龙少爷;   温病缠身,她倒在床榻想了他千百回,希望他能出现,哪怕不能救她,也在她死前和她见一面;   大火燃身,她以为必死无疑,心里叫了多少遍“龙少爷救我”。   那雨水打在她身上,她疼得生不如死,甚至有点儿怨恨他,为何不来救她。   为什么他没有出现。   他不来,是不是已经不在了……若他不在了,钱小凤不知自己这样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她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人来告诉她。   她躺在山洞时反反复复地想,哪怕有人告诉她,他没了命,她也不用坚持着活下去。   现在,他以这样的方式现身。   钱小凤不懂。   她想问“为什么”。   可出口的依旧是那句,“他在哪儿?”   那些没有他的日子,过了也便过了,她所经历的苦,受了也便受了。她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她只想见他。   只想见他罢了。   她对他的思念,就像那蹿高的核桃青芽。即便周围尽是绝望和恐惧,那痴痴想望,依旧一日日疯长。   狐尔见事情败露,有些为难,道:“龙夫人,其实我们也不知九少爷的下落。”   盘龙镇众人火烧钱小凤那日,夫妻二人还在过去那个洞中住。那日突至大雨,他们凭着兽类直觉,心知盘龙山不安定,决定搬离盘龙山,还未动身,龙九来了。   “九少爷以龙形之姿前来,把我们吓了一跳。”   巨龙身负重伤,与他们说话时齿缝还溢出了血,“救救我的小凤儿。”   夫妻二人按照龙少爷的吩咐,找到了钱小凤,替她治了身上的伤,带她进了龙少爷安排好的这个桃花源。   “龙少爷不让我们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他临走时身上的伤十分可怖,不知是哪里拼命来的。”狐尔道。   狐娅道:“龙夫人,奴家不知你与龙少爷发生了何事,也不知他为何要咱们瞒着你。奴家只知道少爷真心待你。他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说盘龙镇危险,要咱们务必留下你,”   是啊是啊,她知道。   这个人真心待她。对她的好,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在她什么也不知道的时侯,就为她做好了一切。无论是那长生不老药,或是核桃青芽,钱小凤多少次想回报他,用她最大的诚意,却屡屡错失良机。   她告诉了少爷,她很喜欢他。   却没有告诉他,她很爱他。   “他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钱小凤问。   狐尔道:“九少爷说了,他此一去,少则十数天,多则两三月,期间要我们务必要留下你。他会回来接你。”   他会回来接你。   钱小凤念了一遍,“他会回来接我。”眼角淌出泪来,又念了一遍,“他会回来。”   一个承诺,是对这狐狸夫妻,也是对钱小凤。就像几个月前他走时说的那样,他会回来的。钱小凤把他们二人请了出去。她迫切需要一个人的地方,静一静,想一想,最后放声大哭。   我会回来找你。   她蹲在床塌前,脑子里不断回响着这句话,回忆着,他说这句话时的模样……   “我等你回来……”钱小凤低声啜泣,“我等你……”   将近一年的日子她都熬过来了,龙少爷所说的这“十数日”,“两三月”在钱小凤这里也不算什么。只是,她从前不知道龙少爷的消息还好,一旦知道了,便一发不可收拾,日日坐在茅屋前张望,难熬之极。   狐娅见她这样,不住摇头,笑她痴情人。   为了帮钱小凤打发时日,狐娅日日陪她做些花粉胭脂,钱小凤遵她嘱咐,拿着石头在桃树下研磨着桃花汁液。   实则她不爱做这。桃树花期过了便能结果,她摘一朵便少一个果子。   天知道有人这辈子都不能开花结果。   钱小凤胡乱想着。这桃源境中无风无雨,宛若画中仙境。不知哪里吹来的清风,扫落了枝头桃花,吹乱了钱小凤的发丝。   “小凤儿······”   钱小凤手里的石头滚到一边儿,她眼泪滚出两行热泪,掉入石钵,与石钵里的鲜艳的花汁交融。   他与她一步之遥,笑容俊逸,好像从未离开过她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算了一下,可以甜好几章,珍惜珍惜。   ☆、第五十三章   “龙少爷······”钱小凤揪住他的衣衫,泪流满面中踮起了脚,咬住他的唇。   你终于回来了。   桃花飞旋,坠落,擦过他们贴合的唇瓣,钱小凤从未有过此刻一样天旋地转的感觉,她的龙少爷与她毫无距离。   天地间有一个生命,与她连接在一起。   分离将近一年,思念化作了丝线,在他们之间缠绕,龙九无法让自己放开她,拥抱她的力道越发收紧,钱小凤呼吸越发短促,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阻止他,她在这个吻中睁开眼,□□地去抚摸那张让她牵肠挂肚的脸,眼角却意外的捕捉到一道血痕。   “龙少爷······”她推他,龙少爷以为她累了,不舍地放开了她。   那血痕在肩上,钱小凤拨开他的领子,竟发现龙少爷肩上有一道疤痕,刚才抱着她用力过大,此刻又渗出了血。“你到底怎么了······”   龙少爷不忍见她又要哭的表情,逗弄道:“小凤儿这么心急,在外边儿就开始扒本少爷的衣服,咱们不到房里去吗?”   钱小凤打他一下,“正经些。”   “正经着呢。”龙九把钱小凤放在他肩上的手牵到嘴边,细细吻着,道:“这点儿小伤算什么,小凤儿,咱们进屋去吧,我慢慢告诉你。”   他的讲述就是脱掉他们的衣服。钱小凤身上的疤痕全好了,新长出的皮肤翻着粉红色,龙少爷一见,眼里便酝酿风暴,却没说什么。他不说什么,钱小凤却有的。龙少爷身上实在太可怖了。譬如钱小凤在外看见的肩上那道口子,从胸前正中一直到后背腰部。更不要说其他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   “我父王拿着鞭子抽的。”龙少爷轻描淡写,“跟挠痒似的,不疼。”   不疼才怪哩。凡人的刀枪棍棒在他们身上没有作用,但一物降一物,总有制得了这些魔障的克星。钱小凤想起老龟的讲述,哪里信他。   龙少爷被她这样看着,再受不了了,和她滚到床榻上去。他们身体力行着什么叫小别胜新婚,龙少爷两眼充血,每每兴奋地控制不住力道,往日钱小凤不会由着他折腾,今日她也不管那些了。   龙少爷受她热情回应,简直要发狂了,他和钱小凤融为一体的时候,身上青麟摩擦着她粉色的皮肉,伤口磨出血来还要钱小凤伸出手抱在他脖子上。   用龙的年纪来算,龙少爷刚成年,最血气方刚的年纪,若钱小凤与他物种相同,或许还能与他匹配,可她是个人的身子,就算长生不老,体力和龙少爷也全不在一个档次,不知晕了几回,又被逗弄醒了几回。   龙少爷贪欢至极,又不肯放她休息,他们从那日清晨至傍晚,外头的两夫妻极有经验地在门外放着钱小凤的食物,龙少爷喂了她,又要她喂饱自己,就这么入了深夜,钱小凤头一回被他折腾得哭了,求饶时什么好听的都出口,龙少爷积了近一年的火,才算熄了下去。   钱小凤昏睡过去的时候,想着明日一定要和龙少爷好好说话,今日这真是太荒唐了。   ······   钱小凤醒时,全身上下没一处痛处。屋里静静的,龙少爷不在,她有些慌,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梦,喊道:“龙少爷。”   龙少爷听她呼唤,推门而入,他将手中碗碟放在桌上,迎着她走来,“醒了?”钱小凤钻到他怀里,“我以为你又走了。”   龙少爷抚掉她眉间的紧张和不安,“我不会走了。”他给她一句承诺。钱小凤永远记得在这日清晨,龙少爷抱着她,目光温柔缱绻,她的脸就在他的双眸中印刻。   这样的龙少爷钱小凤还是第一回见,他们俩爱得磕磕绊绊,都是头一回有些找不准方向,一场爱恋总显得有些幼稚,如今分离了一回,两人更腻歪,内心却成长许多了。   龙少爷给钱小凤喂粥,钱小凤把自己这一年的事告诉他。她的巳儿终于成亲了,她心里的大石头刚放下,盘龙镇却发生了瘟疫,这回还不知镇里怎么样。   “我已让老龟去了。”   他说什么?   “人间这些事自有些规矩,我不好直接干涉。老龟在外边儿找了个神医,现下应该已经到盘龙镇了。”   一番话,把钱小凤感动得红了眼眶,她往他那张俊脸上咬,“我的龙少爷,你真是帅死了。”   好像他一回来,她的麻烦都消失了。   她那牙口在龙九脸上就像蚂蚁咬似的,半点儿不疼。   知道盘龙镇没事了,钱小凤轻松起来,道:“龙少爷,我的事说完了,还有你的呢?当时究竟怎么回事,你一去那么长的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龙九道:“老龟不是全对你讲了吗?就那么回事儿。”他如今油嘴滑舌,甜言蜜语张口就来,“见了你送来的信和珍珠,我便动摇了。父王放了我‘戴罪立功’,如今事情也结束了。”   他说得简单,钱小凤有些不信。   她看出龙少爷的为难之处,想到他身上恁多条伤疤,道:“没事了龙少爷,都过去了。”   她家龙少爷向来固执,她以为自己懂他的。   龙九给她喂完一碗粥,钱小凤还在拍他的后背。他偷笑,他们俩都把对方当成孩子哄了。他想起一桩事,摊开手给钱小凤看他的珍珠,“给,这是你的。”   钱小凤自然懂的,这是龙少爷第九颗珠子。她称奇道:“竟然还能变回来。”她给老龟的时候,明明还是一包珍珠粉,如今又成了圆润的珍珠。   “你要珍珠粉?”龙少爷疑惑。   钱小凤赶紧给抢过来,这回可不能由着龙少爷败家了。这珍珠有鸽子蛋大小,还真不如粉末带着方便。她不知该怎么随身带它。   龙少爷自是那无所不能的龙神,珍珠在他手里变成了数颗小珠粒,串作一条珠链,钱小凤嫌它戴在脖子和手上显老,伸出左腿,要龙少爷给她套到脚踝上去。   索性她的脚没有被火烧伤,白白嫩嫩,不大也不小,在龙少爷手上十分合适,龙少爷想到昨日和这双脚也有过亲密,目光在钱小凤看不见的角度发暗。   钱小凤见珍珠套好在脚上,就要从龙少爷手里收回来细看,却被那厢捉住。钱小凤瞧着龙少爷那眼神变了,就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   她这姑娘泼辣的很,若是不乐意,非要两败俱伤才算完。只是她这才跟龙少爷说了多久的话?便哄道:“龙少爷,我还没好呢。”   “别想蒙我,你身上的伤我都给治好了,现今半点儿不疼。”他道,“少爷我疼呢。”   无所不能的龙少爷也不是全无坏处。他那些本事都用在她身上怎么了得?钱小凤被他推到在床时,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已经很克制了,不会被suo吧···· 嗷呜嗷呜··· 这章已经腻掉了,我自己都咬碎了一口银牙,嘤嘤嘤。 PS:明天要给自己放一天假,不更,周一恢复。望理解!   ☆、第五十四章   在龙少爷的世界,好像所有的不可能都是可能的。   这片桃花源,一处开花一处结果,春华秋实,钱小凤不知内里乾坤,也不知龙少爷如何找到这样一个好地方,更不知他如何将此处与世隔绝。每日出门去的狐狸夫妻,都赞叹九少爷:外头恁大雨,唯有此处晴空万里。   龙少爷坐在灶台,边吃桃子边看她做桃花饼,钱小凤起先还觉得怪怪的,不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他对所有鲜花做的饼子都十分给面子。钱小凤一边和面一边数落道:“家里还有个月季姑娘,你可别当着人家的面要吃月季花,我可不会做。”   龙少爷想了好一会儿想起钱家有那么个姑娘,他没吭气儿。整个钱家除了钱小凤以外,他能记住的就只有钱程巳,这小子和他姐姐感情实在太好,龙少爷吃了几回闷醋,已然习惯了。   “呀。”钱小凤想起来,“核桃苗还在月季姑娘那里。”她用的词是“苗”,不是“青芽”,龙少爷眉毛一挑。   他临走前,钱小凤还因为这小东西和他吵过嘴的。怎么如今都长大了?   “龙少爷,咱们一定得回去把它带上。”   钱小凤期待地看着他。她的目的实在太明显,龙少爷一眼看穿。钱小凤分明就是放心不下家里,放心不下她那弟弟,非要找借口回去看一看。   他盯着钱小凤和面的手,扬起下巴,“小凤儿,求人总要诚意的。”他神色倨傲,盯着她嘴角微勾眼神发亮,钱小凤被他一勾,愣了一下回神,暗骂自己又被人牵着鼻子走。龙少爷见她上钩,嘚瑟的不行。   她抓了一把瓢里的桃花瓣,向他撒过去,“德行。”   桃花与她手上的面粉一齐往龙少爷飞洒,那厢从灶台一跳,跟只猴子似的东跳西窜,他躲到厨房之外,伸出个脑袋对她道:“小凤儿好好做,做好了本少爷有赏。”   越发像个登徒子了。钱小凤心里骂道。   “真是,哪里学来的。”她也不过随口骂两句,手下照旧兢兢业业。钱小凤笑自己跟个丫头似的,这样听他的话。   龙少爷站在厨房外,掌心是刚才钱小凤对他扔过来的一片桃花瓣儿。他神色复杂,垂手而立,桃花花瓣便往地上坠落。   钱小凤做了两盘鲜花饼,四下找不见龙少爷,也找不见那对狐狸夫妻。她将盘子放在院中树凳上,摘了几个大桃儿洗了摆好出来,还不见龙少爷身影,正奇怪,狐狸夫妻来了。它们对钱小凤做的食物没有兴趣,也不爱吃瓜果,钱小凤再怎么也没法顾到他们,寒暄两句问道:“你们可知道龙少爷去哪儿了?”   狐娅那兰花指捂着鼻子,道:“适才来个人,满身腥味儿,我还当是谁,原来是找九少爷的。”   腥味?   钱小凤奇怪道:“是谁来了?他们在哪儿?”   “闻着味道像是海里的,其他的我便不知了。”狐娅道。   狐尔道:“说到海里,我倒是想起来,上回九少爷与您出现在我家时,有只老乌龟来找过九少爷。”   老龟?钱小凤明白了。   “龙夫人,我们是来告辞的。”狐娅道。   他们遵照龙九的意思找到了钱小凤,如今二人团聚,他们便功成身退。   “我们要离开盘龙山了。”她说话时,脸上的狐狸毛一颤一颤,钱小凤从前有些怕他们,如今早已不会了。   正像当初钱小凤在那样的境遇下遇到他们一样,世上的善恶,不能以物种类别划分。钱小凤第一回怀疑自己的选择:她从前竟然宁愿和一群虚伪自私的人住在一起,也不愿住龙少爷的龙宫……   狐尔狐娅走了,钱小凤坐在院子里。龙少爷既然没有把老龟带到她面前,显然不想让自己见到她。索性钱小凤对老龟也没什么感情,并没有觉得龙少爷这样做有何不妥。   她吃着自己做的饼,垂涎着院外满林子的桃子,心想龙少爷真是找了个好地方。   她真想和他在这里住下。   想到这儿,钱小凤嘲笑自己:为什么不可以?这本来就是龙少爷为他们准备的隐居之所。她等着龙少爷,想告诉他,他们不必着急回盘龙镇去。既然龙少爷说了安排了人去救他们,她就相信他能够做的很好。她不必着急。兴许他们可以在这里住上三五年,再去看钱程巳和小秀儿。   兴许那时候不仅核桃苗长成树,开花结果,她的巳儿也成了爹爹。   钱小凤想着有个孩子在地上跑着叫她“姑姑”,不禁莞尔一笑。   龙少爷从桃树林中走出来,见她坐在那里傻笑。“发生什么事了?这样高兴。”   钱小凤把自己的想法与他说了,“龙少爷,我突然不想回盘龙镇去了。这儿多好啊,我想在这里住上三五年的,那时候再回去,钱程巳都有孩子给我欺负了。”她把自己说得像个坏姑娘,其实她比谁都要疼惜那些年幼的孩子。无论是曾经的钱程巳,还是她这辈子都没法拥有的血亲骨肉。   “何必欺负别人的孩子,咱们自己生一个玩儿。”龙少爷道。   钱小凤咬住嘴唇,挤出一个笑容,道:“龙少爷,咱们才成亲多久啊,你就嫌弃我了。”   “小凤儿······我疼你来不及,哪儿敢嫌弃……”龙少爷一副“你冤枉我”的样子,可怜巴巴看着她。   钱小凤在这桩事上格外认真肃穆。她离他远了些,看着他的眼睛,不然自己妄图流露的情绪伤害他。“龙少爷,我们可以永远不说这件事吗?”   龙妃用了四百年没一个孩子,她自己也早不报什么希望。   “小凤儿,”龙少爷握住她挡在他们之间的手,心疼道,“我没有拿这件事逗你。刚才老龟来了,我知道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看着钱小凤,试图用最欢喜的语气告诉她,“那个人族龙妃有身孕了。”   什、什么?   钱小凤有点儿晕。她刚才听见了什么?   “你说她……”钱小凤喘息着,眼眶里急剧分泌着眼泪,泪珠随着龙少爷不断对她点头而掉落,“那我也能……”   龙少爷从来不知道这件事能给她带来这样的震撼,钱小凤过度惊喜的反应刺痛了他。使他明白,从前钱小凤根本就是在忍着。这件事在她的生命里就是一根刺,索性现在及时发现并拔除,否则这终究会妨碍,他们的相爱。   钱小凤在巨大的喜悦之后是惶恐和不安,“她用了四百年,我得用多久啊龙少爷。”   龙少爷道:“我们不用急好吗?小凤儿。既然知道可以有孩子,我们就不要急。四百年也好,一千年也罢,该来的时候会来的。”   “你不骗我?”   龙少爷抱住她,道:“嗯,我不骗你。”   “啊……”钱小凤欢喜尖叫了一声,“我想去看看她,我们回去吧好不好龙少爷。”   龙少爷却没她那样高兴,道:“回去做什么?看我父王那副得意的嘴脸?”   “龙少爷啊,你要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了,难道不值得高兴?”   “照你这说法,本少爷都不知自己有几个兄弟姐妹了。本少爷都不识得他们。”他的手指在她脸上划来划去,道:“你看我哪里有高兴的模样。小凤儿,你以为本少爷心里在想什么?”   想什么?   钱小凤想自己是懂他的。他与他那父王本就不对盘,还被挨了这样一顿打出来,短时间内不想回去。可是钱小凤不想错过这个奇迹。   盘龙镇,何时何地都能回去,这桃花源,她和龙少爷有一辈子的时间在这里住。可是人怀胎只有十月,晚了可看不到了。   于是她哄他,使出浑身解数,又是撒娇又是威逼利诱。龙少爷在她“软磨硬泡”之下,终于点了头。“好,我们回去,你可不许反悔。别到时候又要见你的钱程巳,想你的盘龙镇,念你的桃花源。”   “那是自然。”见龙少爷应了,钱小凤便高兴,在他脸上香了个吻。   夜里钱小凤在龙少爷怀中安睡。龙九听着屋外的口哨声起了身,他为钱小凤拉好被角,黑暗中他毫不费力的看清她的睡颜。钱小凤总说她受了龙九美色蛊惑,他又何尝不一样呢?   你以为我在想我自己,可是我想的,全是你啊。   这样小一间屋,他走时,一步三回头,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又安静地被关上。门外候着的老龟低眉顺眼,做好了龙少爷拿他发火、拿他出气的准备。   可是没有的。   龙少爷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幻作龙形,龙鳞残缺不全,龙角裂痕渗人。若他此刻发出龙吟声,只会迎来赞叹声,可他也没有。他悄无声息,怕惊醒了屋里的人,周遭掀起了一阵大风入了云端漩涡处。   轰隆隆。   老龟听见了这桃花源之外的雷声,苍老地叹气、摇头。   ……   钱小凤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四肢都被睡得死死的龙少爷缠住了,外头太阳攀高,钱小凤哭笑不得。她从前可不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都是被他带坏了。   她想着,捏着他的鼻子,龙少爷熟睡中皱起了眉,憋红了脸,呼吸难受只能醒过来。   钱小凤在他对她使坏之前,凑近了与他的距离。他们鼻尖相对,钱小凤指着他的脸,“我的龙少爷,你怎么还不起?你答应过今日带我回家去啊。”   她用最让人动容的词,已然把龙少爷的地方当作了自己的归宿——家。      ☆、第五十五章   狂风送来的第一道雨点,伞面弯曲扭转的弧度让钱小凤以为它要断掉。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即便龙少爷用大部分的伞面遮住钱小凤,她的衣裙也不免被那暴雨沾湿。她倒不可惜自己身上的漂亮衣服,而是心疼龙少爷。   龙少爷在盘龙山呆得憋屈。他说了,在这盘龙山地界之内,最多能做到化作龙形,腾云驾雾,旁的法术半点使不出来。   他们撑着伞,一路走到山下。钱小凤在山上呆恁十多日,都要忘了山下还肆虐着温病。山沟里躺着许多尸体,从他们身下淌出从山上流下来的雨水,雨水混着泥,树叶和他们的血水又往低处去。   远处山口停着一辆马车,赶车的是老龟。龙少爷扶住她的肩膀,“我们走吧。”   钱小凤本以为那样的画面该看不到了,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而已。他们在马车上坐了一日,她只有通过马车上那一扇窗看到外面世界。从前这条山路少有人来往,如今山路上有许多人,或背着包袱牵着娃儿,背井离乡;或躺在山路两旁,奄奄一息;或走着走着,永远倒在了这条逃亡的路上。   她厌恶过这些流亡的乞丐,是他们给盘龙镇带来瘟疫,害死了梅子。   梅子的死,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于是她还过厌恶自己。   自己被盘龙镇众人送进了火场,她又厌恶那些人的愚昧无知。   怨来怨去,从没找到这根源一样。   “这世上要是没有兵戈相见该多好。”雨水打湿了帘布,钱小凤在马车里缩着脚,躲在龙少爷怀里。   她自说自话,头顶的龙少爷不安慰她,也不给她回答。钱小凤此刻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回答,她只需要龙少爷抱着她。他的怀抱,比车马更能遮挡风雨。钱小凤很快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睡着,忘了四周的死亡和悲哀。   这时,龙少爷才悄悄在她耳边说道:“很快就结束了。”   他们一路到了海边。出人意料的是,海边的小镇除了同样在狂风暴雨之外,和盘龙镇周围几个镇比起来就是“人间仙境”。   “太子殿下说了,他们是为了铲除逆贼而来,不会伤害一个百姓。”   这些人口中的太子殿下正是皇甫昊。   钱小凤心里默默算了算,少年大概已经十八岁了。钱小凤两年没有见他,不知他究竟长成了一个什么样子。不过,在他们占领的城镇呈现这样一番生机,着实让钱小凤欣慰了许多。   若皇甫昊复了位,他这个皇帝会做的很好。   他们一路回到海边。天际风起云涌,海面波涛滚滚,大雨依旧,挡住了水天交接的白际线。钱小凤狐假虎威赶走了老龟,同龙少爷举着一把油纸伞。海边大风肆虐,油纸伞的伞骨几乎要撑不住那桃花伞面。他们来到出海时那间面摊。   正像钱小凤想的,皇甫昊的军队没有赶尽杀绝,这间面摊便也还开着。   这一点龙少爷看不懂钱小凤。他们头顶的遮雨棚摇摇欲坠,雨水还飘进面锅里,龙少爷看着不知多嫌弃,不知他家小凤儿怎的这样喜欢。   “若明日我就要死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和你一道吃一碗面。”钱小凤捧着面碗,吃得十分满足。   龙少爷刚夹起的面条放下,四指把自己这碗面戳到钱小凤面前,“你要吃多少就有多少,别胡说。”   他们在风雨飘摇中吃面。钱小凤对这家面条有感情,两碗面全进了自己肚子,吃完了饱嗝都没打一个,还喊着饿。龙少爷说什么“要吃多少有多少”,还是不许她吃坏了肚子。   两人辞了店家,找一处无人处,入海里去了。   上回离开龙宫之时,钱小凤以为自己很久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她在盘龙镇生活了七年,目光狭隘,把盘龙镇当作了人间仙境,回家一趟,发现人间与她想象的不尽相同,说不失望是假的。而她在龙宫的日子,对比之下看起来也不那么糟糕了。   事实上,她的日子早在她成为龙夫人的那一刻就实现了质的飞跃。只不过她从前看不到罢了。   鲮娘知道这位钱小凤是龙少爷的命根子,再看少爷的样子,三五百年不会移情别恋,因而对钱小凤恭恭敬敬不敢一丝怠慢。她是九少爷的女管家,比龙少爷都还明白龙子拥有什么样的权利,她对钱小凤好了,底下的就跟着学了,钱小凤在龙宫可过得舒坦。鲮娘实在唠叨多了,钱小凤甚至要躲到龙少爷身边去。她私底下偷偷告诉龙少爷,上了年纪的女人实在太啰嗦了,但愿她日后不要成这样。   “你没有老的机会。”龙少爷说,“要是哪一天你老了,我也会的。不用担心。”   钱小凤爱惨了这样说话的龙少爷。她无时无刻不想和她家龙少爷黏在一起,可惜的是,龙少爷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忙碌的多。老龟带着自豪无比的语气告诉她,这是龙少爷成人的第一步。钱小凤听出了言外之意,也不跟龙少爷撒娇使性子要他陪她。   她每日也有事做。   在偌大的龙宫,只有她与龙妃两个人类。龙宫的人不理解龙妃为何会在孕中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反应,只得求助钱小凤。钱小凤每日跟着医女一同为龙妃诊病。她一日与龙妃呆在一块儿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和龙少爷在一起的时光,就这么,亲眼见证了龙妃的肚子从三个月到四个月逐渐显怀。   “看,十月怀胎,很快就结束了。”龙妃放下她那端庄高雅的身段,像一个平凡的母亲一样抚摸着她的肚子,“据说生产之时女子要承受很大的痛苦,而我为这场痛苦准备了四百年,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低垂的眉眼抬起,温柔地看着钱小凤,笑着,“有了它我就有了全部。”笑着笑着,她笑出了泪。   钱小凤并不能全然理解她对于“母亲”这个角色的执著。夜里,她与龙少爷说了这件事。龙少爷说道:“用鲮娘的话来说,你还是太年轻了。”   “是啊是啊,龙少爷你已经是一个上千岁的老妖精了。”钱小凤讥讽他。   “老妖精?”龙少爷侧身躺在她身边,手托住头,笑得勾人心魂,“你见过这么俊的老妖精?”   “龙少爷……”钱小凤痛心疾首,“你现在越发不要脸了。”   龙九的身子往她身上靠,“小凤儿,很早之前我就明白了,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丢个脸算什么。”   他这辈子的脸都在她面前丢尽了。   他们的日子徐徐流淌,就像龙妃日复一日膨胀的肚子一样。   钱小凤每日给龙妃做些人间奇奇怪怪的小吃,有时做的多了,还得端回去给她家龙少爷消化。龙少爷嫌弃那些奇怪的味道,而龙妃,酸甜苦辣没有她不爱的,还夸钱小凤手巧。钱小凤从前与她不对付,如今也没了隔阂,一心陪她守着她那孩子出世。   钱小凤端着这日煮得多了的酸枣汤,往龙少爷房里送。还没等她走到门口,房里传来龙少爷的咆哮声,“我告诉你,要是他们出了事,你就等着背上的壳被本少爷一块一块敲碎吧。”   老龟哭道:“少爷,您不能让鲮娘成寡妇。”   他们再要说什么,钱小凤听不见了。不知是不是龙少爷做了手脚。她一早听说了,龙少爷那鼻子灵得跟狗似的,她在哪儿都能被他闻出来。她现在站得离他那么近,怕早被他发现了吧。   钱小凤百无聊赖站在门口,鳐儿跟在她身后。老龟前脚晃晃悠悠从房里走出来,钱小凤踢开脚边一个石子儿,后脚进屋去。她以为会看见暴躁的龙少爷,都已经想好了安抚的话。可是龙少爷在她面前没有半点情绪宣泄,钱小凤又不是傻的,问道:“龙少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龙少爷这样让她想起了龙妃。孕妇易怒,连她都在龙妃面前挨过训,可是龙妃一看见龙主就强颜欢笑起来。她见了,半点不觉开心。龙少爷在自己面前也这样,强颜欢笑,让她很心疼。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帮他。   “龙少爷,你要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钱小凤蹲在他面前,问道。   “小凤儿,”龙九看着她的眼睛,道:“和你没有关系。”   钱小凤不信,“龙少爷,你说过不骗我的。”   龙少爷不说话了。钱小凤以为他会对她说的,可是等了很久,他依旧一言不发。   “好,我相信你,这和我没关系。”钱小凤先心疼了。她抱着他,道:“和我有关系的只是你,你难过,我不能不管。”她以为这番话会让龙少爷动容的,而龙少爷一心盯着她端来的汤碗,对她道:“小凤儿,喂我喝汤。”   钱小凤起身退了一步。她有些怒了,想撇下龙少爷出门去。龙少爷把她拉回怀里,道:“小凤儿,别这样。”她这样做不是一回两回了,一旦龙少爷惹闹了她,她便要撇下他,一边走还一边希望龙少爷追她、劝她。   女人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龙少爷不懂。他只知道,每一回钱小凤这样做就表示她心里不舒坦,自己也不会好受。过一段时日,他们就会神奇地忘记曾发生了什么,又好好在一起。如此反复,来回折腾。   龙少爷不喜欢折腾,他只喜欢钱小凤。   “你说过不会骗我。”钱小凤道。   “嗯,我不会骗你。”   只是有些事,不能告诉你。   龙少爷道:“小凤儿,你信我,很快就没事了,很快。”龙少爷抱得很紧,钱小凤不舍得推开他。他的语气,疲惫中带着一丝惶恐,是她从不曾听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还有八章,为了使后面的章节连贯,下一次更新是在周四……一直更新到八月四日,届时有所安排。(>_<)别怪我,真的……身为一个无榜人士,银子真的已经很勤劳了π_π   ☆、第五十六章   钱小凤第二日醒的时候,龙少爷又不见了。她吃早饭的功夫,鲮娘就在她耳边唠叨着少爷的辛苦,少爷的难处。钱小凤问她龙九有什么难处,她却又不肯说了。   这下钱小凤确信龙少爷有非常重要的事瞒着她。不对,确切的说,周围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龙少爷殿里上上下下嘴都跟蚌壳似的严实得紧,钱小凤问了几个人都没能得到答案,终于火了,她回房里收拾包袱,走到城门口的时候被追来的鲮娘拦住了。   “少夫人,您是龙子妃,怎么能做出这等不成体统的事。”鲮娘道。   钱小凤挑挑眉:不成体统她收拾包袱回个家就算不成体统了?龙少爷做过的不成体统的事难道不比她多?   她执意要走,鲮娘急了:要是钱小凤走了她怎么跟少爷交待?   一狠心,招手叫来两只虾兵,架着钱小凤塞进沙鳍车。   钱小凤万万想不到鲮娘竟然这样待她。她被带回水晶宫,鲮娘就跪在地上,道:“少夫人,您就行行好,消停些吧。少爷真的抽不开身。”   钱小凤这些年头顶上没长辈,少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其实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外头这样乱自己还出去,不出事还好,出了事鲮娘老龟都得被龙少爷扒一层皮。   只是她见不到龙少爷,心里怎么也不安定。   龙少爷不知是不是受了那晚钱小凤的刺激,接连几日都没有回来。钱小凤不再胡闹了,同前一个月一样,每日看看龙妃,看看老祖宗,想想龙少爷。   巨大的龙尾微微在冰床上拍动,龙爪藏在厚重繁琐的衣物,来往的小鱼儿钻进宽大的衣袖,从脖颈处的衣领里溜出来。银色鱼骨梳穿过长长的白发,鱼骨梳由上至下,发丝间溜出一尾拇指大的小鱼,从钱小凤手边溜走。   “老祖宗……”钱小凤道,“小凤做了你喜欢的贝肉丸,你尝尝吧。”她放下鱼骨梳打开手边食盒。   “老祖宗?”   白发之下的双眼一搭一搭,钱小凤知道龙母又睡着了。   如今龙母只剩下一颗头颅还是人形模样。龙少爷与钱小凤经常来看她。这阵子龙少爷不知在忙些什么,常外出不见人,也不愿告诉她他究竟在做些什么。钱小凤只好一个人来陪陪老人家。   龙母睡着了,钱小凤悄悄提起食盒离开。出了龙母的院子,钱小凤便从食盒里拿出自己做的贝肉丸往嘴里塞。她一边吃一边点头,心里夸赞自己的手艺真是不赖。   鳐儿蹲在石阶上等她,见她回了立马跳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神色不安,“少夫人,您出来了……”   钱小凤还没有觉出她的奇怪处,端出盘子给鳐儿道:“老祖宗睡着了,你不是爱吃这贝肉丸吗?咱们把它分吃了吧。”钱小凤对自己的厨艺很自信,鳐儿跟着她恁久了也对她的厨艺上了瘾,尤喜欢把这贝肉丸蘸酱吃。   鳐儿摇摇头道:“少夫人您吃吧,我现在不饿·····”   钱小凤奇怪。这才发现鳐儿双手背在身后,她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吓她:“藏着什么东西呢?给我看看。”   鳐儿见钱小凤发现了,不敢不从。她右手缓缓端出来一碗面,还热腾腾的。不怪乎她刚才说“不饿”,钱小凤见那碗都见底了。   她一眼认出来,问道:“这是海面上那家面摊?”   鳐儿点头,“是守门儿的虾哥给我的。”   钱小凤许久不吃那家面了,想得很。她搓了搓手,咽了咽唾沫,对鳐儿道:“鲮娘不许我上岸去,你找个人,或亲自上岸一趟,给我买个十碗八碗面条回来,我快馋死了。”   鳐儿被她那“十碗八碗”的形容吓住了。“夫人,您吃得完吗?”   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往钱小凤身上瞟。因龙少爷不在家,钱小凤诸事无聊,最爱往厨房钻,一日四五餐加上瓜果蔬菜填鸭式喂养自己,都胖了整整一圈。   钱小凤被她看得脸红,“你去就是,不许再看我!”   “那奴婢这就给您买去。”鳐儿捂着嘴偷笑跑开。钱小凤没有错过她的表情,郁闷地往自己检查自己的身材:肚子上长了一圈肉,手臂也白嫩软乎了些,低着头她都能摸着自己小下巴。全身上下,唯一让她满意的就是一同跟着在长肉儿的两团。哼哼,龙少爷不知多喜欢······   “啪”的一下,钱小凤打自个儿脑袋,自言自语道:“钱小凤啊钱小凤,你真是越发不要脸了。”   ……   要说这海里的人,不知是不是都有龙少爷这一特质:死心眼儿。   钱小凤说的“十碗八碗”,本是随口说说,意思就是“面要多”。鳐儿却真的给她买回来十碗面,还得意洋洋要钱小凤夸她。   钱小凤吃完一碗,心里念了第五十八遍:人家那不是死心眼儿,而是单纯!单纯!   不过她的饭量确是增大了。钱小凤一边儿想事,一边儿开始吃第二碗面。鳐儿从她房里来。钱小凤看她的动作,还没来得及阻止,鳐儿就给给钱小凤“哗”地倒入一团黑色酱汁。   她嘻嘻笑道:“夫人快尝尝,这酱可香了。”   钱小凤狐疑地和匀酱汁,挑出一根面条尝了尝,味蕾上一股甜酸味道散开。   “好味。”   “哧溜”钱小凤将这根面条吸进去。她夹了一筷子送到嘴边,眼里放着光,对鳐儿说道:“看来今日我可以把这些面条都解决掉。”   鳐儿得意道:“嗯,这是我最喜欢的酱汁。少夫人多吃一些,不够我再到岸上买去。”   钱小凤觉得嘴里酸酸甜甜的实在好味,都没有功夫搭理她。   鳐儿见她吃得高兴,也便高兴,道:“少夫人您慢慢吃,我回房里去换身衣裳。方才在岸上,又没带伞,身上全湿了。”   钱小凤摆手许她下去,又吃了一口。鳐儿前脚还没出房门,钱小凤突然叫道:“你方才说什么?岸上在下雨?”   鳐儿道:“是啊,好大的雨,我全身都湿透了。”   钱小凤捧起手里的碗,道;“你先回房换衣裳,换好了快来。”   她神色镇静,可是心里惊涛骇浪。鳐儿不知道她心里发生了如何变化,乖巧地回去换衣服了。   鳐儿换好衣物回来,钱小凤已经在吃第四碗面了。她反复着倒酱,和面,挑筷,吸面这一套动作,面还是那样好味,钱小凤的心思却全不在这里。   见鳐儿回来,她问:“你可知道外头的雨下了多久了?”   鳐儿本不打算告诉钱小凤自己上岸始末,不过钱小凤既然问起来,她也不怕给自己邀功。   她道:“面摊老板说雨已经下了两个月了呢。我上岸时老板都不肯做生意了,说他的脚泡在雨水了,起了疹子要见医去。我给他许多钱他都不肯,最后只好送一粒药丸与他。他吃了药丸,脚上疹子好了,这才应我……呀呀,少夫人你怎么哭了……”   她为什么哭了?   龙少爷这些时日究竟在瞒着她什么事,她终于明白了。   她回忆着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   所有的一切都被串联到一起。   老龟回来找她——   龙王说了,九少爷这般年纪的人,又成了家,还成天在外混不成体统,便要传他回来。龙母化形前能见到九少爷堪大任,也好放心……   少爷拗得很,怎么也不肯接令。去岁十二月的行雨令拖到现在,要不是龙母护着,少爷都要被龙主打断龙角了……   当年少爷的一位叔叔,差了行雨的尺寸被推上了斩龙台。少爷这根本就是抗旨不尊啊……   老祖宗能护住少爷一时,护不了他一世,少爷若不戴罪立功,早晚会被砍头的……   您写一封信,再交给我一个信物,我带回去给少爷,他会听的……   老龟来的目的是为自己一件信物。   那日盘龙镇人火烧她,顷刻而至的瓢泼大雨……   狐狸夫妻替龙少爷照顾她——   龙少爷说了,盘龙镇危险,让咱们一定要留下你······   龙少爷不让我们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他临走时身上的伤十分可怖,不知是哪里拼命来的·····   他们说的“危险”,不光是指瘟疫和那些企图烧了她的人。   龙少爷回来了——   他说:老龟在外边儿找了个神医,现下应该已经到盘龙镇了·····   那个人族龙妃有身孕了······我们回去,你可不许反悔。别到时候又要见你的钱程巳,想你的盘龙镇,念你的桃花源……   他故意告诉她龙妃有孕的消息,实则是为了让她跟他回龙宫来,而不是回“危险”的盘龙镇。   他要的是她放下钱程巳,放下盘龙镇。   他说:见了你送来的信和珍珠,我便动摇了。父王放了我“戴罪立功”,如今事情也结束了。   结束了吗?   没有。   珠子和信送走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消息。龙少爷根本不是因为那封信动摇了信念。   这一切没有结束,而只是开始。   他为什么冒着被斩头的危险,一直与龙主僵持?   是因为那连月大雨之地,有她的盘龙镇。   而盘龙山上的镜湖堤坝啊,根本承受不住这连月的大雨……   她想象他被鞭笞拷打,与人僵持,不肯让步,哪怕那里是,曾经囚禁了他四百年的地方。   只因为——那盘龙镇,是她的牵挂。   这一切,僵持到——她被盘龙镇的人送上火架。   那一日在自己身上燃起的大火,那一场顷刻而至的大雨。   那是……为了救她。   这场雨,已经下了两个月。   镜湖所修缮的堤坝抵御不了这大雨,早晚会不堪重负垮掉。到时候,整个盘龙镇都会被洪水吞没。   还有她的巳儿……   她想起那日她在龙少爷房门外听见的话:要是他们出了事,你就等着背上的壳被本少爷一块一块敲碎吧……   龙少爷守护着她的盘龙镇。   龙少爷守护着她爱的人。   龙少爷守护着她。   而现在,我的龙少爷,你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讲一个故事,就爱上一个人。   ☆、第五十七章   “上不忍人间战乱,瘟病肆虐,究责查探,人间的皇帝杀兄夺嫂登上宝座,致使人间乌烟瘴气,百姓疾苦。命我四海龙王拟定行云布雨之事,连降三月大雨,助人间新君改朝换代。”   “龙主要九少爷接了这一项大任,本是一片好意。龙少爷知晓此事也并非全不同意。可谁也想不到,他接了旨意,当晚就闯进龙主的寝宫,问龙主为何降雨的地方有盘龙镇。龙主告诉少爷,此为圣旨。九少爷当场就摔了那帛卷,不仅反悔抗旨,还不许别的龙子替他去。龙主一怒之下将他关了起来,我的少爷,被打得……”老龟哽咽着,鲮娘站在他身后,绣帕擦拭眼泪。   “少爷被关在牢里,可他一直在通过铜镜看你。”   “他告诉我,你给那株核桃苗浇水,除夕夜病躺在床榻,什么时候在厨房做了什么菜,他全知道。他挨的鞭子是龙筋制的,打得连他几番晕了过去,可他就是咬牙不松口,绝不在盘龙镇行云布雨。”   “老奴也是被少爷逼得没办法了,这才找到你那儿来。少爷看到你的信和珍珠……老奴将那珠子带回来,我少爷痛苦得要发狂,我这龟甲险些被他一尾给拍碎了。”   “他不许我再来找你,少爷的眼神,我至今记得。若我再敢利用你来威逼他,他真的会杀了我的。”老龟说到这儿便是一阵辛酸。他跟着龙少爷几百年,到头来比不过他心里一个姑娘。   “你染了病,少爷整日都不再歇息,一动不动看着那镜子,一直在叫你的名字。直到……那些人要烧死你。”   “他说,这盘龙镇,是为你守着的,若那些人愚昧无情,反倒伤你,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那会儿少爷刚受了一顿刑。身上的龙鳞一半沾着血另一半粘连血肉,吐息已经很微弱了,从龙首到龙尾,身上没有一处鳞片完好,鲜血淋漓。他闯了地牢,冲出龙城,跃上海面,飞腾于九天之上……”老龟说得泪光闪动。龙子开始行云布雨,意味着他的成年。那一刻他多为他的少爷骄傲,即便告诉了钱小凤,她这个凡人也不会懂。   钱小凤此刻已经没有再哭了。她威逼利诱让这夫妇开口吐出了真相。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她甚至有些懵,唯一记得问的是:“他现在在盘龙镇?”   他老龟点点头。   “他想怎么做?”   说到这,老龟又是一阵辛酸,“您那弟弟钱程巳,比驴还倔。我和少爷在盘龙镇使不上法力,怎么拽他也不肯走。”   “你们打算把钱程巳带出来?”钱小凤深吸了一口气,把眼眶里的眼泪逼回去,语气中讥讽嘲笑,“他以为把巳儿带出来就没事了”   老龟不知她这一笑的深意,以为钱小凤还在挂心钱程巳以外的人。   不料,钱小凤笑着笑着就流出眼泪:“他想过他自己吗?”   “他在盘龙镇与巳儿僵持,自己半点法力使不上,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若是山洪爆发,你以为,谁活得了?”   活得了的只有她。只有远在龙宫的她。   老龟大惊。他虽知道少爷在盘龙镇使不上法力,却也只想到他无法强行带走钱程巳,从未考虑到这一点:若是山洪暴发,少爷自己是否能逃出来。   “带我回去。”钱小凤道,“带我去找龙少爷。”   她最在乎的人都在那里,她只想呆在那里。哪怕要死,他们也要死在一起。   老龟这一回不再阻拦。鲮娘备好车,他们在水里坐沙鳍车,到了岸上立刻换了马车,一路疾驰。岸上下着雨,路面泥泞湿滑,老龟施了术法,他们的马车车轮才不至于滑到山涧里去。   到了盘龙镇地界,远远望着大雨遮掩的盘龙山。老龟叹着气道;“这山上,凡有些灵性的生灵早离开盘龙山了。上回我到那山上去看了看,飞禽绝迹,镜湖的鱼也死光了。”   钱小凤想起那对狐狸夫妻。他们辞别她时说他们要离开盘龙山了。看来他们那时候警觉到山上的不好。   镇口依旧有人守卫。钱小凤撩开帘布时看见了镇门上昂首的龙头雕塑,她像盘龙镇人熟悉的钱大姑娘那样说话:“放我们进去。”   “钱、钱大姑娘!”   ……   马车一路回到钱家。街市上热闹的叫卖声连大雨落地的声音也压不住。   人就是如此,三五日见这雨不停,便也当成了一桩常事,打着雨伞,照样往来交易。大雨把这个小镇的人的嗓门儿提高了,也冲散了他们对瘟疫、死亡的恐惧。钱小凤眼中死气沉沉的盘龙镇一扫阴霾,在这场雨中顽强挺过了危机。   而更大的风暴就酝酿在雨里。   钱小凤下了马车,不等慢腾腾的老龟,往屋里冲。门房见着了她,大喜道:“大小姐您回了!”   钱小凤甚至没法给他挤出一个笑容。她往里走,遇见她的人都失声痛哭。同上一回一样,钱小凤耳朵里全是他们的喜悦之声,那声音盖过了在瓦砾和石砖上滴答的雨声。她回钱家的消息在钱家上下流窜,钱小凤还没有走到正堂,迎面走来一个妇人。   那是小秀儿。   她体态丰韵,见到她回来,喜得不停掉眼泪。   “姐姐,您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两个丫头,生怕她摔了一样,神色紧张。   钱小凤心里“咯噔”一下,问道:“秀儿,你有孕了?”   “姐姐如何知道?”秀儿一只手拉着她的,另一只手擦着眼泪,“日子浅还未显怀。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和阿巳都很担心你。”   钱小凤知道自己猜对了。单看秀儿这样子,她就明白秀儿对盘龙山的事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是喜还是忧,忍住眼泪问道:“秀儿,巳儿和龙九呢?”   “阿巳去了铺子,姐夫也一同去了。”秀儿拉着她的手,道,“姐夫说姐姐在龙家将养身子,不好出门,我与阿巳都很想你。”   她与钱小凤说那日之后发生的事。张娘从外边儿听来的话是,钱大姑娘被那些人泼上酒,点了火把烧了。那时突降大雨,天黑了谁也瞧不见,早晨再起,地上许多人尸体焦烂辨不出形状,钱程巳以为姐姐死了,在那焦尸堆前跪了一天一夜。   几日后,老鱼头从盘龙山上来,说钱小凤被他救走了藏在山洞里,伤势严重。钱程巳带着人上山,山洞里的钱小凤已不知去向。钱程巳以为姐姐被豺狼虎豹叼走了,跪在山洞中大哭。   “后来有个神医来了,治好了镇上的瘟疫,可是这雨不停。阿巳说这钱家是姐姐交给他的,不能在他手里败落了,没几天就出门巡铺子去了。虽下了雨生意惨淡,但这几日境况逐渐好了。”秀儿叹气道,“这雨也不知何时停,总不能叫大家都没法生活。”   “姐夫回来后,说你还在世,我与阿巳大喜过望,一直盼着能再见你。姐夫这几日一直与阿巳一道,神色瞧着有些焦虑,我还当姐姐有什么不好,这几日也担心你,没想到你这便回来了,真是……”   秀儿与她说这两个月来家里的境况。说着说着,两人就听见外头老龟的嗷嗷叫声。   钱小凤知道那是龙少爷回来了,站起来。   率先进屋的却是钱程巳。他十七岁,比她还高,成了家,还有了孩子,面对钱小凤却是像儿时一般。他哭着的时候,龙少爷低头从屋外走进来,钱小凤一边安慰弟弟,一边看着他。   龙少爷垂首,有些不安,甚至不敢看她。钱小凤见他这样便心疼了。她抬手打开钱程巳,道:“这么大了像什么样子,叫秀儿看你的笑话。”   钱程巳有许多话要跟钱小凤说,而钱小凤有更多的话要对龙少爷说。他们在钱程巳和秀儿面前一句话也没说,眼神胶着,秀儿看出了不对劲,拉着钱程巳走了。   “你不该来。”龙少爷神色不安,他偏着头不看她,不敢走近她,但钱小凤感受到他身上的躁动。他想把她送到盘龙镇之外去,离这个危险的地方远远的。   “龙少爷……”钱小凤没有靠近他。   在他怀里,她不用考虑任何事,万事有他在,甚至不用思考。离他远一些,她才能好好地说自己的话,“我爱你。”   龙少爷抬起头看她,有些奇怪,道:“我知道不该瞒你这件事,不过,我已经想好了,”他来回踱步,对钱小凤道,“你跟老龟回去,我保证,随后就把钱程巳带出来。”   “龙少爷,我爱你。”   龙九摇头道:“小凤儿,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我会把钱程巳带出去的,你相信我。”   钱小凤突然笑了。“龙少爷,你以为我在乎的人只有钱程巳吗?我也不愿意把你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啊。”   龙少爷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忍受不了自己压抑的情绪,上前抱住了她。钱小凤把头埋在他怀里,低声抽泣。   躲在门口偷偷瞧着他们的老龟叹气。钱程巳是钱小凤半条命,钱小凤是龙少爷的命根子,他们之间的依存关系密不可分。而钱程巳与钱小凤这对姐弟,与盘龙镇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龙少爷要带走的,不只是钱家姐弟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章有一段话,钱小凤怨过这场瘟疫,怨过自己,怨过盘龙镇的人要烧她,“怨来怨去,从未找到根源一样”。到此,个中原因总算是找到了。这口锅,就让那一开始的战争来背。 皇甫昊也算一个线索人物,还会写到,→_→说不定以后脑子发热还会写他的故事。   ☆、第五十八章   “今日我本想打晕钱程巳,把他扛出盘龙镇的。”龙少爷说道。   钱小凤被他逗笑,问:“怎么没打?”   “我跟着他巡铺子,想找个僻静的巷子下手。”龙少爷道,“他一路走,一路与遇上的人打招呼,李婶邓叔王掌柜,钱家的铺子有多少我忘了数。我跟着钱程巳进了许多地方,他安排着这家的生意,那家掌柜的丧事,我看着他,就像看见了你。”   “嗯。”钱小凤听他说下去。   “巡了布衣店,他与我在马车里说话。他说:‘姐夫,你看见了吗?这个地方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走不了,也不会走。’我不明白。他又说了,秀儿是他的妻子,若要离开,当然要和她一起,可是她有了身孕。秀儿还有她娘亲,我们不能抛下她。葡萄,或者说恁多在钱家做工的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等死。铺子里的掌柜们为钱家兢兢业业,也不能看着他们死。还有那些掌柜的家人……诸如此类。盘龙镇恁多人,好像就因着这些丝丝缕缕的关系联系在一起。”他看着她,有些无奈,有些不安定,“你是不是也与他想得一样。”   钱小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感叹着:“巳儿真的长大了。”   夜已深,雨声依旧,钱小凤全无睡意。龙少爷知道她担心,不知作何安慰。乍想起一桩事,起身到屋外,抱进来一个大花盆。   花盆上的小树苗三尺之高,青叶招摇,十分可爱。   钱小凤叫了一声。“这是我的核桃苗?”她都快认不出了。   “是那姑娘给我的。”龙少爷道,“她说院中雨大,倒不如养在这盆里,虽长得慢,总不至于被雨毁了。”   “月季?”钱小凤想起这个人。当初她染上瘟疫,将这小东西交给了月季姑娘。没想到月季真的为她留着它。   “她怎么样了?”   她想,那也是个可怜人。   李武俊征战在外没个消息,只怕已出了事回不来了。月季姑娘这一等,不是何时尽头。再者,这盘龙镇危险,也不知她是否还会在此等候。   龙少爷一脸无辜,道:“我只管收着咱们的核桃,哪儿管她去了什么地方。”   钱小凤不好说他,想着找个机会让月季赶紧逃出盘龙镇去。龙少爷不知她挂心着别人,解了衣带又躺到她身边,钱小凤背靠在龙少爷怀里,问:“龙少爷,你怕死吗?”   “怕?若与人打一场死了,倒没什么。”龙少爷搂着她,低声道,“可要是这样什么也做不了地就死了,传出去多难听。”   钱小凤揪着他的脸,道:“好啊,这时候还爱面子。”   龙少爷扳开她的指头,放在唇边吻着,道:“在你面前没关系。”   “可是我不想死,你,我,巳儿,秀儿,或是盘龙镇上的人,都不会死。”钱小凤说道。   “你有办法?”龙少爷惊道。   “当初陈老给我三个办法:迁镇,筑堤,修河。我选了筑堤。可是它再高再厚,抵不过这一场大雨。”钱小凤道,“如今此事已迫在眉睫,无论是迁镇还是修河都来不及了,你在盘龙镇又使不上任何法力,我现在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   钱小凤与龙少爷说了她的计划。   龙少爷有些难以置信,道:“这样做可行吗?”   “能救一个是一个,救不了他们,我能带走的人都要带走。仁至义尽。”钱小凤说完最后四个字,突然难受得哭起来,问龙少爷;“我是不是很自私?”   龙少爷心疼她,道;“不不不,你这样做,在我眼里已经很好了。很好了。”   知道镜湖会被大雨冲垮的那一刻,他顾念的是钱小凤的心情,他唯一替钱小凤想到的人只有钱程巳。他冒险在这盘龙镇中游走奔波,带走一个钱程巳,为了他的小凤儿不至于太难过。   而钱小凤想到了更多人。这一点,她已经比他好了。   他抱着她,哄着,安慰着。两个人说着话,相互依偎,又挂心这山上随时都会爆发的镜湖,睡得极浅。   第二日天还没亮,葡萄就来敲门了。“小姐,姑爷,快快出来吧。龟爷要找姑爷说话呢。”   龙九低咒了一声,起身着衣。睡梦中的钱小凤伸手拉住他。龙九把她的手放进被子,“这还早。小凤儿再睡一会儿。”   他出了房门,倏忽,躺在床上的钱小凤睁开眼。   门外的龙九对着老龟心窝踹了一脚,怒道:“你再说一遍。”   龟爷从地上爬起来,跪得端端正正,道:“鲮娘的千里传音,龙母危在旦夕,龙主要少爷速速赶回去。”   “你以为同样的当我会上第二回吗?”龙九走到他面前,又踹了一脚,“知道我在意老祖宗,便用她的安危利诱我,谁给你的胆子,连龙母的安危也敢编排!”   他这回动了真怒,道:“你明知道这是小凤儿最需要我的时候,还要将我骗回去?你要我看着她一个人在这里……”龙九说着,又要踹老龟一个窝心脚。   “龙少爷!”钱小凤拉住他。“老龟都吐血了。”   龙少爷表情可怖,钱小凤有点儿怕这样的他。她把龙少爷的脸掰过来,试图平复他的怒气。   老龟从袖中取出一只传音螺,道:“少爷,我没有骗你,这是鲮娘才刚传来的消息。若我骗你,你大可卸了我的龟甲。”   他哭道,“龙母真的快不行了,少爷您赶紧回去吧。”   “龙少爷……”钱小凤道,“你回去吧,若老龟说的是真的……”   龙少爷神色复杂,想了一会儿,他盯着钱小凤道:“回去可以,你也跟我一起。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钱小凤摇头,道:“龙少爷,我不能走。”她继续道,“你忘了吗?昨晚我们商议好了办法,我会走的,但不是现在。”   龙少爷知道钱小凤的固执。他现在想敲晕钱小凤的脑袋把她强行带出去,管什么钱程巳,管什么盘龙镇。他们与他没有关系。   他抱着她,松不开手,放不下。   老龟知道自己没法儿在二人中间插嘴,还是喊了一声“少爷”。   他们的时间都非常紧张,容不下儿女情长的耽搁。   龙少爷气极了钱小凤,在她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若你带不走这些人,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安危。记得,一定要好好的!”再不看她一眼,一只手提起老龟匆匆往外走。   钱小凤跟着他,追到了钱家大门口,看见龙少爷上了马车。有眼尖的看她连伞都没打一把,麻溜地举着伞站在钱小凤身边。钱小凤在钱家大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进门去。门口的风呼呼作响,她觉得冷,开始害怕。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想着与老龟说的话。   这场雨是龙少爷为了救她而妥协来的,它足以冲垮那座盘龙山。盘龙山下的盘龙镇危险无比,钱小凤留在这里可以,而龙少爷不能死。那会儿她听老龟说出这番荒谬的话甚至发笑,可是一路上想着,她终于点了头:好。   她也不知老龟会用什么办法骗走龙少爷。而现在看来,招式不在新,管用就行。现在龙少爷走了,他安全了,钱小凤不知是该哭还是松一口气。   她蹲在屋檐下,看着大雨遮掩之后的盘龙山。院中花草被雨摧残,墙头月季只剩下枯黄腐烂的叶子。雨中一个粉衣女子,举着伞走向她。   正是月季姑娘。   她面容憔悴,流露病态,见了钱小凤,目光希冀。“龙夫人,你回了。”她咳嗽着,说话气若游丝。   钱小凤关切道:“姑娘怎么又病了?可找了大夫?”   “我这病药石无医,那人不回来,我吃什么药也好不了。”月季道,“不过月季庆幸,有生之年还能再见龙夫人一面。”   钱小凤道:“姑娘,李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你这样忧心劳神也不是办法。”她道,“你可知盘龙山的事吗?我回来之前,听说山上许多生灵都离开了,你怎么不走呢?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月季凄凉笑道:“不说我还等着良人归来,就是我无心于人,也不会离开此处的。”   “为何?”钱小凤不忍这样一个痴心女子付了性命,问道。   “我本是一朵墙头月季。春种夏盛,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就停在一处开合。我的根埋在墙角的泥里,扎在盘龙镇的土里,哪里也走不了。离了这处,不知可以去哪里。”月季道,“可夫人你不同,你与龙少爷姻缘结合。盘龙镇,不是你唯一的归处。”   她一句话点醒钱小凤。钱小凤自嘲道:“可我是个人。人总会有所牵挂。”   她们相顾无言,各自想起心上人,互相看着,笑出了泪。   葡萄匆匆从院外进来,喊道:“小姐,姑爷怎么又走了?”她没敢说,若是让少爷知道龙家姑爷又离了小姐而去,只怕真的要动拳头打人了。   钱小凤听她这话,深吸了一口气,与月季姑娘告了辞。她走到葡萄跟前,道:“他家中有急事,回去一趟。葡萄,派人叫少爷立刻回来。你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去一趟衙门。”   ☆、第五十九章   “钱大姑娘,您回吧。”捕头将面色冷峻的钱小凤送到衙门口,道,“官老爷不会应你的。”   钱小凤冷哼一声:当初这些捕头冲进她家门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这些人顽固不化。平日里笑脸迎人,关键时刻便背后插人一刀。若不是为了盘龙镇上的人,她哪里会进这个地方一步?看这些人的嘴脸?   葡萄跟着她,走到阶梯上摔了一脚。她还在神游在方才钱小凤与官老爷的谈话中。   什么叫镜湖堤坝不堪重负,随时会被冲垮?   什么叫盘龙山随时都可能崩塌?   什么叫镇上的人得迁址离开?   官老爷不信钱小凤的话,可小葡萄深信不疑。   钱小凤知道她被吓坏住了。她接过葡萄的伞,替两人遮着雨。她们上了马车,葡萄就开始大哭,一边儿哭一边儿喊。她一会儿叫“小姐”,一会儿又叫“娘”,面色惊恐,六神无主。   钱小凤一只手拉着她,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两个人就这么回到钱家。   钱小凤正要下马车,葡萄不哭了,拽住她说道:“小姐,我可不可以回家一趟?我、我叫上爹娘,收拾些东西,咱们一块儿走。”   “葡萄。”钱小凤拉住她。“你可以回家告诉你爹娘,叫他们先行离开。你也可以随他们一块儿,先离开这里。”   葡萄听出她弦外之意,道:“小姐,你不走?”   “会的。”钱小凤一直安抚她,“出门前我不是叫你寻少爷吗?你信我,信我。咱们会走的,但不是现在。”   葡萄又被她吓哭了。“不,我不走,我要跟着你。小姐,我好怕。”她语无伦次,看样子着实被钱小凤吓坏了。   钱小凤只得安慰她:“没事儿小葡萄,咱们会走的,咱们都会没事的。”   钱程巳坐在正堂里,钱小凤一进门他就站起来。“姐姐。”   他道,“我把此事与张娘说了,教她务必瞒住秀儿。她怀着孩子,受不得惊吓。”   “做得好。”钱小凤点头。钱程巳如今越发稳重,钱小凤十分欣慰自己在这关键时刻能够有一个可信的人。这样多的事只给她一人做,她也受不了的。   “姐姐,你想怎么做?”钱程巳问。   钱小凤从怀中找出一张纸。“找几个可信的人,往镇上那几家印刷作坊去,让他们停下手中货单,只做我这一桩生意。再派人到书斋里去,找先生抄录,越多越好。我不管用什么办法,明早我要看见三千份一模一样的贴满盘龙镇大街小巷。”   钱程巳接过她那张纸,看了一遍,应道:“是。”   “葡萄。”钱小凤拉着心有余悸的葡萄道,“你是我钱家的大丫鬟,也是我和巳儿最信的人。我有两桩事交给你。第一,你去找侍候秀儿的两个丫头,务必让她们放机灵些,绝不能让那张纸的内容让秀儿知道。”钱小凤道,“第二,到医馆寻个大夫给秀儿看诊,让大夫‘告诉’小秀儿:盘龙镇连日下雨,母体易受湿邪侵袭,对胎儿孕育有害,让她与巳儿商议出镇歇养之事。做完此事,你便可回家提醒你爹娘。”   葡萄看着钱小凤信任的眼神,点了点头。   “巳儿,”钱小凤又道,“傍晚掌柜们来交账,我会与他们说此事利害。今夜让帐房为家里上下仆人结好帐,他们这些年不容易,给他们一整年的工钱,教他们奔家去。夜里秀儿与你说了大夫的话,你该知道怎么回答?”   “嗯。”钱程巳应道。“我省得。”   钱小凤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明日一早,你们务必要整理好行囊。咱们全家一齐离开这个鬼地方!”   ……   钱小凤放权两年,这一日乍得紧张起来,竟有些心神不宁。   不知为何,龙少爷在她身边,她什么也不怕。他一走,钱小凤知道万事只能凭靠自己,因而诸事预备,就怕有什么遗漏,出什么差错。   到入夜时她已经精疲力竭。钱程巳按照她的吩咐,将家中房契、地契,库中金银清点。钱小凤将这些都交与他,说巳儿你已大了,这些东西不必再交与我。她给他一箱银票和金银珠宝,要他封好放到马车里,不要与任何人说。钱程巳以为那是路上盘缠,便照做了。   小葡萄怕得很,竟也厚着脸抱着枕被要与钱小凤睡一屋。钱小凤应了她。   半夜时,小葡萄终于平静了呼吸,她今日也累坏了。而钱小凤听着屋外的雨声,彻夜未眠。   清早。盘龙镇又迎来了忙碌的一天。挑着担上街卖包子的老婆子摇头晃脑,她昨日喝了些小酒还未醒,不过并不影响她家包子的好味道。她找到自己的摊位,拾起地上一张白纸,不知上边儿写了什么玩意儿。四下看看,到处都是这样的白纸,许多人与她一样目不识丁,不懂装懂地认了一会儿,便开始做生意。对街有一个识字的小子,给她卖烙饼的娘念完了纸上的内容,那一片儿的人脸色大变。也有不信的,念着“阿弥陀佛”。   婆子不知发生了何事,带着疑虑揭开白布,等着生意上门。   她在这儿站着,却无人上门,街道两旁不断有小贩挑起他们的担子,神色匆匆还家去。   婆子心下也觉得不好了,以为自己这担包子没了销,没想到刚挑起担就有个姑娘举着伞走来。   她认得那是钱大姑娘的丫头,叫葡萄,脸上笑出一朵花。“葡萄姑娘好。”   “我家少夫人要吃你的包子。”葡萄道,“给我二十个。”   “好嘞。”婆子给她捡包子,往葡萄身后看。两辆马车朝着盘龙镇镇口方向。她好奇道:“葡萄姑娘往哪里去?”   “去哪里?谁知道呢。”葡萄哀伤道。又好意提醒老婆子:“你也快走吧,别只顾着卖包子了。”她说完,神色匆匆上马车去。   老婆子不明所以。待她回过神,原本热闹的街市上竟只剩她一人。   钱小凤吃着葡萄买回来的包子。钱家这两辆马车,第一辆坐着钱小凤、钱程巳、秀儿和张娘,第二辆坐着葡萄和她爹娘。钱小凤已尽力带走她能带走的人——向整个盘龙镇的人传递了山洪将至的讯息。   她能做到的,似乎仅此而已。   可是,她知道自己做得远远不够。   住在钱家的月季姑娘,深信她的根就埋在那墙角之下,送他们到大门口,便转身回去。   在盘龙镇和大海穿梭了几十年的老鱼头,听她说了此事,笑着说他要留在这里。他往自己酒壶里打满酒,头也不回出了钱家大门,到酒馆与人划拳去。   钱小凤隔壁那武馆里的小子们,说钱大姑娘您若要找我们修坝筑堤,开河运道我们义不容辞,可若是背井离乡去,让这武馆荒废了,我们如何对得起馆主?这事我们做不来。   她想着这些留在盘龙镇的人,两边儿眼皮都跳着。不知是不是昨日一夜未歇,她现在心神不安定,胃里也有些翻江倒海。   秀儿怀着身孕,胃口极好,四个包子吃完还喊着饿。钱小凤在她面前不能表现出什么异常,皱着眉头咽下一个包子,再不肯吃了。   秀儿也有些不安。   她这姑娘也有些敏锐的。昨晚,她本只是与钱程巳随口一提大夫的嘱托,没想到第二日一大早钱程巳就要带着他们一家出门去。索性她娘也跟在她身边,秀儿在盘龙镇也没什么牵挂,也不敢再多想。   张娘给秀儿挂上她从山神庙求来的平安符,钱小凤见了也没说什么。张娘知道盘龙山的险情,又不敢告诉女儿,她心里也苦,只能从这神佛之事上找些慰藉。钱小凤想起上回温病爆发,许多人头一个反应不是进医馆而是拜山神,不禁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效用产生了怀疑。   希望镇上的人别再一心想着求神拜佛,收拾包袱赶紧逃命吧。   她想着想着,又觉得恶心,不敢再费脑子,只与秀儿说着话,压抑着心下恶心翻腾之感。   这时,马车突然停了,赶车的在外小声道:“大小姐,到镇口了。不过咱们可能走不了……这儿有许多捕头。”   钱小凤掀开帘布,回头嘱咐钱程巳:“好好照顾秀儿。”她撑起伞,下了马车。   “钱大姑娘。”领头的捕头举着伞,恭敬道。他们有十七八个人,个个腰上别着官刀,钱小凤冷着脸道:“各位这是什么意思。”   “今早哥几个在盘龙镇大街小巷发现许多纸单,上边儿写着一些妖言惑众之语,报知官老爷后,他说是钱大姑娘在背后捣鬼。我等是奉命来请钱大姑娘去一趟衙门,洗脱冤屈的。”   这些人不仅迂腐不化,还是非不分。   钱小凤气极了,真想说你们要死就死好了,为何还拖累我!但她不会这么说。钱小凤有她的办法。   她走到马车窗边,道:“巳儿,把昨日姐姐给你的箱子搬出来。”   钱程巳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她这一箱金银珠宝的作用。   钱小凤深信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也相信,钱这东西,有命赚也得有命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儿,带着上路都是累赘。她今日就要用这东西给她钱家谋一条生路,要这些挡她路的魑魅魍魉闪开些。   正当此时,盘龙镇山摇地动,钱小凤第一个反应是回望盘龙山。脚踝上的珍珠冰凉浸骨,让钱小凤打了个寒颤。   ……   龙少爷从未如此希望老龟是哄骗他的。   老祖宗已经完全蜕化成龙形,巨龙龙首垂在金座上,面须冉冉飘动。龙身盘在冰床上徐徐吐息,鳞片一片一片剥落,落到冰床上蹿起了火苗。   龙少爷四百年未与族中人团聚。今日竟是因为老祖宗才见到族中究竟有多少同族宗亲。他们纷纷化作龙形,匍匐于冰床之前。   龙主金身烨烨,头顶九旒冕,一声龙吟震耳欲聋,“跪。”   龙少爷看着呼吸渐弱的老祖宗,仰天吟啸。他化作一尾青龙,同周围的兄弟姊妹一样跪拜将逝的龙母。   龙母从金座上抬起龙首,电目环顾四周子子孙孙,重尾一摆,海中大风盘旋,龙身被风包裹其中,龙身在那蔚蓝水中逐渐庞大。一声龙吟,声如惊雷起。海上云气聚散,电闪雷鸣,端的是海浪倒转,惊涛拍岸。   龙少爷怀中的珍珠飞出来,与他遇到相同状况的是他的同辈兄弟。他们各自的珍珠聚合至龙母头顶。龙少爷本有九颗神珠,送与钱小凤一颗还剩八颗。他少了一颗珍珠,忽觉胸中闷痛,却只转瞬即逝。   海面雷电闪现,光亮划破深海,巨龙翻滚海浪,搅弄风云。   那巨大的龙形在漩涡中逐渐崩裂,龙鳞化作千万雨点四散海中。   珍珠也随之归回各个龙子手中。   龙少爷眼中的龙形身影,在一道道雷电闪现后,神形俱散,手中的珍珠,也一个接一个的失去了光辉……   龙母的骨骸立于水晶宫之上,化作一座雕塑,永远地护着龙族子孙。   老龟披着素白鲛绡,走近依旧是龙形模样的龙九。   “少爷,节哀。”   青龙匍匐沙地,目光锁着水晶宫之上的骨骸,有些茫然,“老祖宗死了?”   老龟被龙少爷一句话惹得老泪纵横。   他循着龙少爷的目光望去:巨龙骨骸屹立高处,俯瞰着它脚下的土地和族人。从龙母身上飘落下来的龙鳞,入地无踪。   他道:“龙母没有死,她会永远在此守着龙宫,守着龙城,守着我们。少爷你要振作,龙母会一直看着你,守着你。”   他知道龙少爷与老祖宗的感情。   打小老祖宗就对九少爷偏疼有加,少爷有时比别的龙子顽劣些,却因龙母护着,几乎没怎么挨过龙主的鞭子。   在别人眼里,九少爷就是个纨绔,可在龙母眼里,龙九相较别的龙子,心性纯良,明达仁善,愈经历练必能成就大器。   老龟知道龙少爷喜欢上钱小凤之时,怕极了这个凡人姑娘会拖累九少爷。他费尽心机要赶走钱小凤,却不想九少爷对钱小凤用情至深。后来钱小凤终于成了少爷的龙妃,却累得少爷为她连身上重担都要搁置一旁,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他为这叹了多少回气,操了多少回心。   龙母清醒时听他述完此间种种,道:“吾不盼子孙成就大器,只愿他们一生喜乐安康,顺遂无忧。”   龙母膝下子孙悉数在此。龙王龙妃,龙子龙孙,跪于高楼之下低声啜泣。   老龟不忍看他的龙少爷悲泣,正要退下,忽而听得一声怒吼:“孽子,你走哪里去?”老龟听得龙主声音赶忙回头,只见青龙飞身而起,撇下四下族人往城外游走。   龙主暴喝:“拦下他!”   虾兵蟹将顶不了龙子一个手指头。龙九八位哥哥齐齐飞腾,企图拦下他。青龙此刻目中烧灼烈焰,齿间吟啸,青鳞怒张,端的是幅六亲不认模样。龙主一个激灵唤道:“吾儿闪开。”   却不知他在提醒哪位龙子。   迟疑之间,青龙一个摆尾,扫开挡住他去路的八龙子,夺路出去。   “这孽障想作何妖!”龙主惊叫道,“速去拦下他。”八位龙子得令,齐飞出去。   龙族同宗尚一脸茫然,不知九龙子何故狂躁。   有的老家伙化作人形,重重跺着他们龙头拐杖,叹道:“原以为他改好了,没成想还是这幅德行。出此纨绔,龙族不幸!”   有的小家伙看得两眼放光,不知他们长大后可会成了龙少爷这般“纨绔”。   八位龙子破开海水腾飞上空,不管那大雨滂沱,纠缠扭转,企图拖住青龙,龙少爷本是双拳难敌四手,无奈他今日不要命的架势,撕咬得几位哥哥都被他激起斗胜之心。   青龙龙首被两位兄长牵制,龙尾又被三龙子纠缠住,五龙子一爪正中龙九肚腹,龙少爷身上破开一个大洞。八龙子端的是一个摆尾,还了龙九在水晶宫中那一击,将他拍在海岸礁石之上。   站在面摊前看完这一幕的店主傻眼了,双腿一软,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龙九在礁石上翻滚一圈,石上斑斑血迹。那血迹被大雨和拍岸的海浪淘洗干净。他腹部鲜血外涌,齿间血痕昭昭,龙爪趴在地上,试图聚力拔地而起,只可惜托不起巨大龙身,砸在地上。   “可还胡闹?”八龙子化作人形,上前提起他的脖颈。青龙在他手中退化人形,原本青俊的脸庞此刻道道血痕,眉头至前额,眼角至耳屏,每一道痕迹都深入骨血,雨水顺着那伤口下坠,八龙子看见龙九双目中闪动的泪光,浑身一震。   “帮我……”他声音虚弱却又坚决,“帮我。”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五千~ 完结倒计时   ☆、第六十章   八龙子看着虚弱无力的龙九,啐了一口。“我不能让你为了个女人违旨停雨。三个月就是三个月,差错一个时辰都会要了你的小命。”   龙九嘴里还在往外冒血,他“嘻嘻”对他几个哥哥笑道:“我也没让你们帮我悖旨行事啊。”八龙子见他笑了,心下却道不好,不知这孽障是何意图。   “你们把我打得脱了形,现在我连回去的力气也没了。”龙少爷道,“八哥,带我回盘龙山去。”   “回去干什么?让你送死?”八龙子又想给他一脚。   龙九摇头:“我是龙族最声名狼藉的九少爷,三番五次死里逃生,哪儿那么容易就死了。”   “那是从前,有老祖宗护着你!”八龙子道。   龙九微笑,道:“是啊,从前是老祖宗护着我,现在该换我护着别人了。八哥,送我去吧,你信我,我不会死的。”   站在一旁的大龙子听到这儿,已经对固执的龙九忍无可忍,道:“老祖宗刚走,龙宫里恁多事还未处理停当,谁有功夫管他死活。他既不会私自停雨,就由老八送他过去。若这小崽子敢翻什么风浪,直接宰了了事。”   “多谢大哥。”龙九道。   “滚。”大龙子吐出最后一个字,八龙子便带着龙九腾云而起,往盘龙镇方向去。   ……   幸而那震动只是一瞬,盘龙山并未崩塌。   载着钱程巳和小秀儿的马车却不好了。那马端的是被这一震吓住,抬起前蹄,妄图脱了缰绳又挣脱不开,车身晃动。那马又欲奔走,载着一车人飞驰。   周围衙差都被吓住,钱小凤想着车山怀着身孕的秀儿,随手拔了一把衙差的官刀,迎着飞驰而来的马车冲上去,翻身爬到车上,官刀砍断马儿缰绳,那马脱了绳跑远,而他们的车在地上擦了几丈,终于停住了。   另一辆马车上的葡萄一家吓坏了。他们怕发生同样的状况,全下了车。   “秀儿!”   钱小凤听见钱程巳与张娘的撕心裂肺的喊声,心头一跳。钱程巳抱着小秀儿下了倾斜歪倒的车。他托着秀儿身子的衣袖上沾了几滴血,秀儿看着那血迹倒头晕了过去。   张娘大哭出声。   钱程巳泪光闪动,道:“姐姐,秀儿需要大夫。”   钱小凤被他一句话拉回了神,道:“快,上另一辆马车,咱们马上去医馆。”   钱程巳托着秀儿上了葡萄一家所乘的马,张娘也上了马车,鞭子抽马赶车,喊道:“快走!”   那马被张娘抽了几鞭子,嘶叫几声却是纹丝不动,张娘急得大哭,骂道:“你这畜生倒是走啊!”   钱程巳在马车中等得心急如焚,抱着秀儿下了马车,往镇上奔赶。葡萄一家跟着他一同往镇上赶。   张娘没有跟着他们去,她有些魔怔了似的坐在马车上抽那马匹,一边哭一边骂:“你倒是走啊。”   走?   往哪里去?   回去?还是离开这里?   钱小凤上前,握住张娘挥舞的鞭子,手掌拉扯间划出了血痕。她一只手握住鞭子,一只手握着官刀,将马与车之间的缰绳统统斩断。   “走吧,走吧。”   马儿脱了缰绳,不安地转了转,发现自己真的自由了,前蹄高抬嘶叫出声,往盘龙镇外奔驰。钱小凤丢下官刀和手中鞭子,握住张娘的手。   张娘还在痛哭,钱小凤扶着她,迎着大雨滂沱,一步一步往盘龙镇里走。   镇口的衙差一个也没敢上前抓捕钱小凤,他们还沉浸在方才的地动山摇中,待他们回过神,却再没有功夫去应付这一家子。   钱程巳几人和张娘、钱小凤先后往盘龙镇中奔赴,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往镇口赶。   本来他们对那白纸上的字还存有疑虑,现在盘龙山山摇地动,许多人都信了。   钱小凤同龙少爷回盘龙镇那日,见过因为战事背井离乡的百姓。此刻镇中人同他们一样,背着孩子,挑着担子,赶着羊群,一辆牛车就载了全部家当,一块破布替车上财物遮风挡雨。他们身着斗笠,冒着风雨,背井离乡去。   钱程巳赶到医馆时,偌大一个医馆竟连帮衬的学徒都没有一个。坐在摇椅上抽着水烟的大夫抬眼看了他们一眼,不知是笑还是哭。“怎么在这时来?”   他家里已经收拾停当,马上便要关了门逃命去了。   “大夫,您快看看我家少夫人吧。”葡萄哭道。   钱程巳将秀儿放在榻上。大夫的手刚搭上秀儿的脉,葡萄爹就引着张娘和钱小凤进来。   张娘捂着口鼻不敢哭出声惊了大夫。钱小凤也屏息待着。钱程巳坐在椅子上,抱着头不知在想写什么。   大夫替秀儿诊了胎,开始研墨下方。钱小凤内心忐忑,问他:“大夫,秀儿她……”   “少夫人并无大碍,但胎儿受了惊,我给开几贴安胎药,这几日静心休养,便可大好。”   一家子都松了一口气。   钱小凤嘱咐弟弟照看秀儿,自己拉着大夫往内堂走,门一关上,她便捂着嘴低声啜泣。要是秀儿和孩子出了事,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本该直接往盘龙镇上贴上那三千印纸提醒众人逃生,而不该妄图从衙门老爷处入手,妄图盘龙镇人迁址而居。否则今日就不会有人拦下他们的马车,耽搁那一会儿,让山上动静惊了马伤了秀儿。   现在秀儿腹中胎儿受了惊,他们哪里还敢冒着风雨赶路……   大夫头一回见到泼辣的钱大姑娘如此失态,叹了口气,给了钱小凤一张巾帕。钱小凤刚擦掉脸上泪痕,葡萄爹娘就揪着小葡萄进门来。   “钱大姑娘……”他们不在钱家做工,同镇上的人一样,叫她一声钱大姑娘。   葡萄爹搓着手,为难道:“您看,少夫人身子不好,经不住路途颠簸,可这盘龙山随时都会崩塌,我们一家留在这儿,着实不安……”   “爹!”葡萄恨道,“大小姐怎么对咱们一家的您不清楚?这种时候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钱小凤握住她的手,道:“葡萄,不要这样与你爹娘说话。”   她又拉着始终默不做作声的葡萄娘,道:“叔婶的意思,小凤明白。葡萄跟在我身边多年,无微不至,恁大了,还被小凤累得人都没得嫁,小凤一早打算给她谋个好出路,如今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她离开盘龙镇,才能全了我的心意。”   葡萄才为秀儿止住的眼泪又在钱小凤这里哭了,道:“小姐,我要跟着你。”   这句话,梅子也曾对她说过。   钱小凤自己也哭了,道:“梅子因我去了,我不能让你也跟着折在这里。小葡萄听话,随你爹娘去,到盘龙镇外看看,那外边儿世界大着,很快也没了战事。那时你找个好人家。你不是说过吗?要找个喜欢的。一家人平平安安,不就很好了吗?”   “小姐……”   钱小凤对葡萄爹娘点点头,二老拽着大哭的姑娘出了内堂,出了医馆。   钱小凤坐在椅子上,仿佛那一家人冒着雨走得很远了,她还能听见葡萄的哭声。   大夫给她几贴药,有些不忍,道:“这是少夫人几日的药剂,钱大姑娘您收好,若没什么吩咐,我便关了医馆大门,家中人还等着我回去。”   他说的是回去,到底还是要“出去”的。   钱小凤收拾好自个儿心绪,谢了大夫。到外间叫上钱程巳和张娘。钱程巳抱起秀儿,张娘与钱小凤替他举着伞,又回钱家去。   盘龙镇街上已空无一人。钱家家仆也被钱小凤尽数辞退。   钱小凤走到钱家门口时甚至有些发笑,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   最后,竟只有他们走不了,出不去?   大雨遮掩的盘龙山在她眼里那样狰狞可怖。盘龙山随时都会崩塌,镜湖里的水随时都会倾泻,山洪冲垮堤坝。   只有他们,逃不掉?   厨房里还摆着果蔬鲜肉,米缸还是满的。今晨厨娘辞别时给他们做了最后一顿早饭,再不动钱家厨房分毫,给钱小凤磕了三个头,提上包袱扭头出了大门。   钱小凤给他们熬了白粥,又混着酸菜炖了一锅肉。秀儿醒来吃了一些,张娘忍痛与她说了山上的险情,秀儿捂着自己的肚子,哭道:“难不成就为了它一个,咱们一家人都折在这里吗?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要……”   张娘是最疼女儿的,那会子一时没有忍住,扬手给她女儿一巴掌。   钱程巳和钱小凤都被她这一举动吓了一跳。秀儿自小没挨过母亲打骂,一时委屈至极。索性母女再没有起冲突,两个什么也不说,抱头痛哭。   张娘和钱程巳都没有心思吃饭。钱小凤只挑了些酸菜下白粥,见没人再动筷,便起身收拾。张娘要帮她,她便拒绝道:“您陪陪秀儿吧,我来收拾着。”   肉汤倒入泔水桶,钱小凤双手泡在锅里,油渍腻在手上。她一向只做菜,不管洗碗生火,一时有些恶心,好不容易忍到洗好了碗碟,忙使了厨娘留在厨房里的桂香胰子。   本以为止住了恶心,没想到她胃里翻搅得厉害,钱小凤站在水缸边,将中午吃的那些东西吐了个干净。   大雨冲散了她的呕吐物,正当时张娘打着伞往厨房来,问:“小凤可有酸枣一类东西,秀儿吐得厉害,想尝些酸味儿。”   钱小凤听着张娘的话,有些发呆,张娘见她脸色苍白,以为她病了,关切道:“小凤没事吧?”   钱小凤回过神来,摇摇头,与张娘在厨房中翻找着。张娘在石柜中寻到一个管子,里头是厨娘自制的蜜饯,张娘一手抱着罐子一手举着伞,又问了钱小凤一道:“小凤当真还好?现下镇中大夫还未走光,若有什么,得赶紧就医去才是正理。”   钱小凤只管点头,她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该与张娘如何解释。   张娘也再顾不上她,抱着罐子往屋里走。   钱小凤浑浑噩噩回到自个儿房里。   屋里值些银子的东西不少,但在钱小凤眼里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又不愿听钱程巳的,往朱掌柜那里典当。他们刚走半日不到,还无人上门偷盗,钱小凤的房中基本无甚变化。   她最看重的一样东西也摆在床边。   这玩意儿长得快,如今已有四尺之高。钱小凤一家逃命,人都挤满了马车,不可能还带着这么株核桃苗。她坐在床边,看着苍翠的叶子,手掌无意识的抚着自己的肚子。   “小青芽……”   她喊着。   核桃苗摇曳枝干,她肚腹里也有个生命在跳动。   “轰隆隆”一阵雷响,钱小凤坐的这床摇晃,摆在木柜上的瓷瓶倒了滚了一转儿,“啪”的落到地上摔个粉碎。   这一回的震荡比方才那一下强,钱小凤扶正花盆,奔出屋子往钱程巳屋里赶。钱程巳正好抱着秀儿,与张娘一同出来。他们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的盘龙山,神色惊惧。   自他们头顶掠过一阵大风,张娘给钱程巳和秀儿打的伞都快被那风折断,她拽着伞柄拼命给她女儿挡住。钱小凤手上那把伞却不幸被风卷走。她站在雨中,看到一条游龙往盘龙山去。   盘龙山大道上,孩子们穿着斗笠在牛车上又跳又闹。他们玩着自个儿捏的泥巴龙,眺望与他们越来越远的盘龙山,忽然指着山上团团乌云大声欢叫:“娘,快看,那是龙!” 作者有话要说:  π_π睡前默念三遍:我是一锭写甜文的银子~   ☆、第六十一章      “你到底想做什么?”   八龙子看着盘腿坐在镜湖边的龙九,道。   老龟说过在这盘龙山上他们使不了法力,他还当是天方夜谭,自个儿带龙九来了此处,竟也没有例外。八龙子站在随时都会爆发的湖水边,有些不安。   龙九安坐在湖岸上。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道:“我一直在想,为何我在这盘龙山毫无法力?甚至一开始连一个凡人小姑娘都不如。”   “那日为了救她,这一身法力都回来了,却只能在外使用。回到盘龙镇,我依旧是个普通人。为什么?”他道,“现在我懂了,或许是刑期未至,又或许是因为,哪怕我在这湖底呆了四百多年,都从未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从未认为。   “我打翻了宝瓶,累得人间三月大雨,洪水泛滥,不知要了多少人的性命。若不是老祖宗求情,我哪里能保一条命?”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恁多人的性命,现在想来,四百年的刑期,委实少了一些……更何况,我还是个冥顽不化的少爷。”   “你是如何想明白的?”   “想明白了吗?没有。”龙少爷道,“我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那些所谓的神明如何能不知道?他们知道。他们知道只要这接连三月的大雨会毁了盘龙镇,伤害盘龙镇下许多人的性命,却依然要坚持他们所认定的规矩。我倒更糊涂了,究竟怎样做才对?按照他们所认定的那一套做下去,便是正确的?我不知道。”   他眼中流露出迷茫之色。   “别说了……”八龙子打断他。   “我也不愿提及这。”龙少爷道,“自镜湖底出来,我为重获自由而狂喜,除了收敛狂性,未曾想过当年对错;我宁肯被父王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肯在盘龙镇布雨,不过为小凤儿一人而已,而非那一镇人的性命……我从未理解过他们所指定的规则,也从未有过他们所期许的慈悲。”   他嗤笑道:“却不料兰因絮果,曾有多少杀孽,而今都要还回去……”   “老祖宗今日教我,有的人,即便他死了,也能完成一种守护。她以一人之力,庇佑部族兴落。”龙少爷道,“似我这冥顽不化的,大约一生都不会开悟……”   他站起来,道:“我只想在规则之外,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八龙子浑身一震。   龙九面对着镜湖,腹部还有被他们兄弟几个挖开的大洞,这会儿他胡乱动作,又往外涌出血来。   “八哥,你知道吗?回到在盘龙镇的日子,我半点法力也无,便一直有些怕,怕这样的我护不了她。”   “真是可笑,这样无能无力的我,竟然曾凭一己之力,震慑天地……”   龙少爷把自己的珠子交给八龙子,道:“替我交给她。”   八龙子接过那八颗珠子,道:“你想怎么做?”   “她就在这山川之下,我还能怎么做?”   龙九流露出一丝苦笑,朝山下望去,仿佛他能看到丛林遮蔽之后的山下之人。   他絮絮叨叨,对八龙子诸多嘱托,全是关于钱小凤。   八龙子细细记着。   关于钱小凤,龙九似乎有许多说不完的话,他交待的七七八八了,对他八哥感叹:“从前知道要被关在镜湖几百年都不至于如此。”   如此不舍。   “告诉她,我会回来的。”   他的身形化作一尾青龙,在那雨中翻搅一圈,望了望盘龙山下的小镇,仿佛能透过那滂沱大雨看见那个他想见的人。   龙啸声起若惊雷,沉稳浑厚,随那一声跃起的青龙一头扎入镜湖。   八龙子脚下的湖岸四下开裂,那刻着龙少爷和钱小凤名字的堤坝也在瞬间崩裂,湖中心卷起漩涡,砌起堤坝的石头往山下滚落,盘龙镇众人预想的洪水竟没有到来。   湖水水位急剧下降,水面在大雨中不动分毫。   而镇口两座龙形雕塑,一头一尾,却在这一瞬间、崩碎。   盘龙镇,终于得到了安宁。   ……   粉末洒在案板面团上,双手左右转动,将面团搓匀,钱小风往上洒水和糖块儿的时候,厨房门“吱呀”大开,飘进几滴雨。   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将几颗珍珠悉数放在桌上,钱小凤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她搓着面团,专心致志。   “他让我来告诉你,盘龙镇已经安全了。”来人道。   钱小凤揉搓面粉的动作停顿一瞬,又动作起来。   “我知道了,谢谢。”   “他说,你想待在龙宫或是盘龙镇都可以,若有事就唤一声老龟,万事他会帮你。”   “嗯。”   “他说,这雨期还有半月之久,你易感风寒,风雨飘摇就不要四处奔忙,省得病了。”   “嗯。”   “他说,别尽想着别人。该走的人总会走,留不了的人不会留。”   “嗯。”   ……   钱小凤听着那来人之声,手里反复着揉搓面团的动作,眼前所看见的一切都成了虚影。   龙少爷站在她跟前,与她初见他时一般,丰神俊朗;对她笑时,眼角微弯,一句句嘱咐,温柔得人心颤。   他嘱咐她。   “那株核桃苗养不活就罢了,别总想着它。”   “嗯。”   “若想我了,就看一看那几颗珠子。”   “嗯。”   “不要喜欢上别人。”   “嗯。”   “我没有不信你。”   “嗯。”   “我会回来的。”   “嗯。”   “我也不知究竟何时,但我会回来的。”   “嗯。”   “等我回来了,我们一起去那桃花源。”   “嗯。”   “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   “嗯。”   “不要怕。”   “嗯。”   “不要哭。”   “嗯。”   ……   深红色的花酱,透明的泪水,在她手背上淌着,晕开那白白的面粉末,钱小凤手里的面团被揉搓得变了形,从她指缝里迸出来。   龙少爷每一句话都镌刻在她心里。   八龙子拉开厨房木门,门外大雨依旧,雨点在屋里,石阶,树叶,瓷罐,井栏上,发出各种各样的空洞悲响,掩盖了屋里钱小凤的哭声。   八龙子对她说了最后一句。   龙少爷站在那门前,背后是大雨,是巍峨的盘龙山。他说:“我会一直守着你。”   守着一座盘龙山,守着山下盘龙镇,守着一镇生灵。   守着你。   他的声音,他的身影,随着徐徐掩盖的木门渐渐消失,将惊扰了钱小凤与这盘龙镇的风雨永远挡在门外。   挡在他的身后。   ……   他在盘龙山上,在镜湖底。他的血脉躺在这山川每一寸、每一尺、每一丈。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在这里完结会被烧死→_→不用担心,后面还有两章正文。 这篇文章承载了我太多想表达的东西,可能因为思想不够成熟,于是写着写着便有点儿迷路了,索性最后还是到达了这个地方……(捂嘴,最后再做评论解释算了π_π) ^O^   ☆、第六十二章   大雨停的那日,盘龙镇又恢复了往日热闹。武馆的小子们舞起了龙狮,街铺两旁商铺过年似的放起了炮仗,孩子们围在那鞭炮下捂着耳朵,被噼里啪啦的声音吓得四下逃窜。哪怕这些孩子家里前三个月都快揭不开锅了,他们之中也有许多个都置换了新衣,一个个流着哈喇子,盯着卖糖葫芦串儿的小贩,又被人家挥手赶开。   巡铺子回家的钱程巳买了五串糖葫芦,一串儿递给跟在身后的小葡萄。他穿街走巷,回到钱家,那门上贴了新联,门房也穿得精神,叫了一声少爷好。   钱程巳刚走到门口,照顾钱小凤和秀儿的丫头眼疾手快,夺过他手中的糖葫芦串往里跑。钱家两个孕妇,都爱着些酸酸甜甜的玩意儿。钱程巳感叹自己在家的地位还比不上这些吃食。   钱小凤和秀儿都坐在正堂里。钱小凤一面吃着糖葫芦,一面欣赏着秀儿刺绣。钱程巳进屋坐下,没分到姐姐和妻子半点儿关注。   “绣什么?”钱程巳腆着脸往秀儿手里的绣品看。   “给青芽做的。”秀儿道。   “青芽?”钱程巳瘪嘴道,“怎么不给咱们娃儿绣?”   钱小凤挑了挑眉,习惯性的想伸手揪住钱程巳那耳朵,忍了忍没伸手,咬了一口糖葫芦。   “娘说了,咱们孩子的衣物她来做。”秀儿道。“我给青芽做挺好的呀。”   钱程巳道:“嗯。咱们秀儿心灵手巧。”   “啪”钱小凤忍无可忍,手里的竹签折断。钱程巳的耳朵被姐姐揪住,只听她道:“怎么,你说你姐就不心灵手巧了?”   “哟哟哟,耳朵耳朵,姐姐,秀儿看着呢。”钱程巳护着耳朵,秀儿看着他不禁掩嘴偷笑。   “老娘告诉你钱程巳,大夫说了身子重的女人脾气不好,你可别招惹我。”钱小凤道。   “你平日里脾气也不好啊。哟哟哟,耳朵耳朵······”钱程巳还没说完,就被钱小凤揪着耳朵。   “怎么钱少爷,老娘将你养到恁大,让你媳妇儿给你外甥做一件衣裳都不行?我呆在钱家碍着你的眼了还是怎的?”钱小凤道,“你嫌我凶,我这就搬出去。”   钱程巳忙道:“哪里敢啊我的姐姐,我心疼秀儿,她绣那玩意儿费眼睛。”   秀儿听他一句话越描越黑,还把自己顺了进去,真想同钱小凤一样牵着钱程巳的耳朵好好骂一顿。但她做不来钱小凤那样的动作。钱小凤与她对视一眼,对她点了点头。   秀儿便把手里篮子一放,往屋里走了。   “看看,我跟你说了身子重的人脾气大,你还敢招惹,玩出祸了吧。”钱小凤乐颠颠道。   钱程巳见秀儿让自己给气走了,不禁后悔不迭,道:“姐姐快放了我吧。我去看秀儿。”   钱小凤松开他。   钱程巳揉了揉自己被揪得红肿的耳朵,道:“姐姐,你不气吧?”   “跟你这少爷置气得短我多少寿数?你赶紧滚,少在我面前碍眼。”钱小凤道。   钱程巳心里挂心秀儿,忙奔了出去,没走两步又退了回来,拿起桌上剩下的两串儿糖葫芦,道:“姐姐······”   “有话就说。”钱小凤咬着竹签子,不想再看这孽障嘴脸。   “你别想他了。”钱程巳道,“那就是个负心汉。”   刚知道姐姐有身孕那会儿,钱程巳就差拿把菜刀跟人比划了。他以为龙九再次抛下了姐姐,并且,再不会来了。   钱小凤顺着他的话应道:“对啊,他是个负心汉。”   龙少爷的归期,许是一月,许是一年,许是十载,又或者是下一个四百年那么长。钱小凤能守着弟弟几十载,却不知龙少爷归期几何。   与其费心和钱程巳解释,不如什么也不说。   她这里归期无定,有人却收了好消息。   这一日,住在钱家憔悴的月季姑娘醒了一般,整理形容候在钱家门口。门房问她怎么了她,那姑娘笑而不答,端的是个貌美如花。盘龙镇差役亲自领着李武俊进镇,一路锣鼓喧天。那商铺放着鞭炮的,顺带替这位新晋的小将报了喜。在外舞龙狮的武馆小子们听说他们馆主回来了,还成了将军,个个高兴得跟树上猴儿似的飞跳。   李武俊在武馆门口第一眼见到了等候他的月季。钱小凤站在自己家门口,看见这对儿鸳鸯苦尽甘来,心中一痛,幸好……   她那肚子里的小青芽儿动了动。   钱小凤拿起秀儿方才还未绣完的小衣裳,第一针就戳在自个儿手指头上,她吮了吮指头,放下衣裳,感叹自己的确不是这块材料。   葡萄来报:“小姐,小姐,你猜谁上门来了?”   钱小凤见她那个兴奋劲儿,还真想不出到底谁上了门,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门外的人不请自入。   “钱姑娘。”   钱小凤惊讶了。眼前的少年郎还未弱冠,站在钱小凤面前正是一个风度翩翩。   若是她没记错,这位现在已经是个皇帝了吧,钱小凤犹豫自己要不要行个礼,怎么行礼,说些什么的时候,那少年皇帝说了:“钱昊见过钱姑娘。”   他自称钱昊,钱小凤倏忽松了口气,请他坐下。   皇甫昊见她梳了个妇人发髻,同样惊讶:“姑娘已成亲了?”他问完便注意到钱小凤微微隆起的肚子,一时瞠目结舌。   钱小凤想说难道你觉得本姑娘真就嫁不出去还是怎的,出口改成了:“这一晃两年之久,总有些变化的。”   皇甫昊感叹道:“是啊。”   他走过的是万水千山,她经历的是沧海桑田。   ……   皇甫昊此番是跟着李武俊一同回到盘龙镇的。   据说李武俊投身军营后,在战场上英武果敢,屡次立功,没多久就被提拔成了小将。与皇甫昊的军队对阵之际,被皇甫昊慧眼识中。皇甫昊在假朝廷的细作一动,便让李武俊受人挤兑,李武俊本就已经看清了这假朝廷的真面目,加上细作真情打动,于是弃暗投明,跟了皇甫昊。   据说他被封将后,在战场上英勇非常,还舍身救过皇甫昊一命,因而备受皇甫昊器重。   如今改朝换代,这二人既是君臣又是生死至交,关系非同一般。他们讲着当年盘龙镇,竟出奇地发现他们所谈到的人里,总绕不过一个钱小凤。皇甫昊被李武俊勾起当年在盘龙镇的旧事回忆,当李武俊提出还乡之时,他便毫不犹豫跟着李武俊一同来了。   皇甫昊总想着要向钱小凤还了当年恩情,起先钱小凤严词拒绝,说您就当从未来过盘龙镇这地方,便是还了我的恩,全了我的意。   皇甫昊坚持着,于是钱小凤辗转反侧,终于想起一桩大事。   第二日钱小凤敲了敲皇甫昊的房门,道:“你可以帮盘龙镇修一条河道吗?”   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这一片镜湖,再困不住她的龙少爷。   皇甫昊看着她,想起了当年自己给她的提醒,应承了。他离镇之后的第二个月,朝廷排下钦差巡游诸县,了解到盘龙镇这一大隐患,直接拨款修缮河道。原本不起眼的盘龙镇也在临近的几个镇里好生打了一回眼。   盘龙山上溪水徐徐淌着,钱小凤站在绣庄的高台上,顺着那河川来处企图眺望高山之上。她现在身子已有七个月,肚子比秀儿的大上一倍,要不是老龟和鲮娘再三确认,她都要以为自己怀着两个。   今日老龟到盘龙镇来接她。龙少爷的孩子生下来不知是龙还是人,若在盘龙镇生产出了个头上带角的娃儿,会把那些个产婆吓坏的。钱小凤坚持在回龙宫之前到绣庄来一趟。   她如今身子不方便,这里是她所能到的,最接近他的地方。   “青芽,等你大了些,咱们就到山上去陪着爹爹好不好?”钱小凤抚摸着自己肚腹。她肚子里的龙胎动了动,在钱小凤肚子上鼓出一个小包。   钱小凤与它击了掌。   她带着他们的青芽离开盘龙镇,在龙宫安住。每隔半月便要受到一回钱程巳的信件,与她讲述镇上的讯息。十月怀胎,临盆之际,她收到了一封来信,说盘龙镇的河道建成了,镇上人十分高兴,凑份子在河道两旁摆了一里流水席,鞭炮声噼里啪啦惊了秀儿,腹中胎儿呱呱坠地。   钱程巳这封信十分冗长,后面还记着秀儿和孩子的一些状况,以及问姐姐近况安好,但第一遍读信时,钱小凤看到“河道建成”四个字,再读不下去了。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   河道建成,龙少爷却没有回来。   她独自一人在房中哭得不能自已,直到腹中剧痛才回过神来。   她的青芽。   她还有青芽。   鲮娘见钱小凤扶着桌椅石柱走到门口,吓得不行,唤来鱼婢,簇拥着钱小凤进入产房……   青芽出世,龙少爷依旧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的瞬间看见你的眼 停留在最初和你遇见 放不下今生的一段缘 消失在山的另一面 问苍天悲欢离合谁是谁非 不如今夜与你举杯忘了醉 让曾经在梦醒之前连成线 消失在今生的最后一眼”——缘尽世间   ☆、终章   龙主先后得了女儿和孙子,美得跟什么似的,一日都要抱上他儿孙三遍。   钱小凤几番开口想回盘龙镇去,都被他们打断。   龙妃说:“我多年不在人间,对照顾孩儿诸多不晤,你留下陪我,咱们俩和孩子们都有伴儿不是?”   鲮娘说:“青芽是少爷血脉,夫人年轻,恐怕对照顾小龙孙这回事照顾不来,不如我在侧帮衬着。”   老龟说:“小龙孙如今控制不住身上变化,时而是人,时而化龙,若到人群里去,老奴唐突,那些人愚昧无知,万一伤了他……”   他们各有各的理,钱小凤只得听从。   幸好有株“青芽”在,钱小凤的日子不至于无聊,甚至可以说,鸡飞狗跳。   这是她悲惨的人生中第三位少爷。   青芽头一回闯祸,是摔坏了龙妃的红玉镯子。钱小凤牵着小娃儿赔礼道歉去。夜里她竟偷听到老龟拉着青芽好一顿夸,夸他真和少爷小时候一模一样。钱小凤闻此,心道你这样夸他不是教坏了他?她毫不客气地踹开门。屋里小家伙听见动静,撇下老龟从窗里跳了出去。   当晚钱小凤与老龟严肃谈判了回盘龙镇的事宜,直言要是有人再乱教她儿子,她也不管那三七二十一,立马回去。   自此,老龟再不敢在青芽面前多嘴。   尽管钱小凤竭力把小少爷周围环境打造得正常一些,但强大的基因决定这小娃儿注定是个混世魔王。什么剪胡子,下泻药,揪小姑娘头发,和大娃儿们打架,为了他娘一句话把院子里的树全砍个精光。当然,除了那棵每年都能让他吃着核桃的树。   钱小凤骂他不听,打他没用,唯一震得住他的就是他爱的吃食。一到饭点儿,都不用钱小凤四下寻人,半日跑得无影无踪的青芽就会端正坐在饭桌前,等着他娘的好手艺。钱小凤被他锻炼得一个月的一日三餐能不带重样儿。   菜上齐了,他便风卷残云似的给自己夹一碗菜,期间还有空给钱小凤添一只鸡腿。他吃得脸鼓得跟包子似的,上下耸动,钱小凤给他擦掉嘴边的饭粒,一日里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   青芽也好打发。喜欢上一样东西可以吃很久。有一回,一道鸡汁茄子他吃了三个月还不厌。老龟抹着眼泪说这一点也像少爷:长情。   长情的龙少爷睡在镜湖里。   钱小凤很久没有去镜湖边。她最受不了的,是老龟能看见他,八龙子能看见他,只有她这个凡人看不见。她站在一边,只能听着他们形容。龙少爷又睡着,不能与他们交谈,所以对于钱小凤来说,不过触景生情,没什么意义。   再说青芽,他也有不喜欢的。   钱小凤第一回给他做大闸蟹,他戳着白米饭就是不肯下筷子。钱小凤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不想昨儿还跟他玩儿的蟹,今日就被他吃进肚子里去。钱小凤心说幸好你小子没长在盘龙镇,若从小追鸡仔赶鸭子的,钻到猪圈和它们一道玩儿,你还能吃什么肉?长什么个儿?   不过既然青芽不爱海鲜,她也不强迫他。那日她把闸蟹端开,待青芽出去玩了,她才端出来自个解决了那一大盘儿。   自此以后,钱小凤再也没给他做过一道海鲜。   小家伙不喜海鲜,也不喜他“姑姑”。   龙妃与她相差几月所生的女儿,叫辛茹。龙妃说她四百年得一女,含辛茹苦,总算苦尽甘来,因而取了这个名字。按照辈分,青芽得唤她一声姑姑。钱小凤怎么也想不通这两个孩子会不对盘。他们刚出生那会儿挤到一个篮子睡,头对脚,脚对头,几个月后会抓东西了,便抱着对方的脚啃。   小辛茹被龙妃教得懂事有礼,一看就知道她长大后会与龙妃一样,是个端庄的大美人。   可惜,遇到了钱小凤家里这个混世魔王。   青芽仗着自己是个男娃儿,力气大,总要欺负他姑姑。起先小姑娘还想着自己是“姑姑”,要让着他,后来被他连番招惹,两个竟掐起架来。   他们都是孩子,手下没个轻重,青芽那利爪子,把人家小姑娘抓得满脸是血。乖乖,这下玩大发了。还没等钱小凤出手,龙主把他关到地牢里,好生饿了三日。钱小凤把人接出来时,吓得不行。小娃儿饿的脱了形,能出口的唯一一个字就是“饿”。钱小凤给他熬好粥,他又吃不下,好生大病一场。   青芽恢复之后,钱小凤与他郑重其事交谈了离开龙宫的事。他对自小没见过的爹,没什么感情,说了:“娘,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钱小凤得了他的应承,也不管老龟鲮娘如何规劝,坚决回到盘龙镇。而此时,钱小凤已经离开盘龙镇七年之久。   七年,钱程巳和秀儿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儿女双全,钱家生机盎然。七年,隔壁的李武俊和月季都成了亲,搬到盘龙镇外去。据说待李将军年纪到了,便告老还乡回来。七年,当年的小葡萄已经嫁为人妇。   七年,七年。   七年物是人非,唯一不改的只有盘龙镇。   工匠重新砌好镇口的雕塑,好似它从未损坏过。盘龙镇许多人老了,去了,走了。曾经嘁嘁喳喳的女人们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接替了从前老人家上山神庙求神拜佛的重担,而接替她们日日嘴碎东家男人西家女人的,是她们的女儿。仿佛这种天性能够传承。   钱小凤容颜不改,站在钱程巳秀儿夫妻俩面前,显得比她小七八岁的秀儿一个年纪。钱家上下为钱小凤接风洗尘,青芽一直埋头吃着他的玉米土豆饭,一顿饭的功夫头也不肯抬。钱小凤还当他头一回见钱家人有些羞怯,吃过饭她就觉察不对劲儿了。   青芽端着饭碗走到秀儿面前,勺子往秀儿身边的小姑娘嘴边一递:“你要吃吗?”   那是秀儿与钱程巳第二个孩子,小名圆圆,三四岁大,说话声音软软的:“要吃。”   夜里钱小凤问青芽为何喜欢那小姑娘。青芽两眼放光:“她白白胖胖的跟颗小汤圆儿似的,一看就很好吃。”   “……”   钱小凤带着儿子在钱家歇了几个月,又坐在马车回“夫家”,等钱程巳一家看不见他们,马车掉了个头往盘龙山上赶。钱小凤怀着孕那会不敢爬山,如今青芽跟在她身边,跟猴儿似的东蹦一下,西跳一下。   老龟一早给他们安排好了处所。屋外布置的很好:原本长在深海里的核桃树,被老龟勤恳运来,栽种湖边。自然,这是应他小少爷要求。   青芽少爷说了,娘亲在哪儿我在哪儿,我在哪里,我家核桃树就要在哪里。年年我都要给我娘爬树摘核桃的。   再说他们的住处。   木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青芽精神奕奕,东跳西窜,对什么都感兴趣。钱小凤收拾行李,他帮着拾掇,嬉皮笑脸,钱小凤看他不惯,放他到外头玩儿去。   青芽摩拳擦掌,“娘,我去拖一只老虎回来给你玩儿。”   “……”   钱小凤简单收拾完毕,到灶房备饭菜,镜湖边升起炊烟,出锅的姜汁鸡油亮鲜香,钱小凤十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唤了两声“青芽”,却没得人应声。   那个小家伙竟还不回来。   这可奇了,哪一回到了饭点儿他不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钱小凤心头一跳,傻小子不会真去招惹那些豺狼虎豹了吧?   她倒清楚自家儿子的本事。在海里,什么鲸鲨都不是他的对手。那这岸上呢?毕竟是要吃人的野兽,做母亲的哪里有不忧心的道理。   钱小凤心里突突地跳,用破抹布擦了擦手,走出了木屋,四下一看,竟发现青芽就坐在镜湖湖堤上。   他两条小腿垂在湖堤上,一摆一摆,对着湖面嘻嘻哈哈。   “青芽?”   青芽抬头望见了她,招手道:“娘,快过来看,这里也有一条龙。我和他说话呢。”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龙少爷正文结束,不定时更新番外,欢迎戳新文,《有只女鬼,想上朕身》,那个皇后的故事哦! 以下为作者的自恋自评,不喜勿喷: 我见过老人与孙媳妇大吵。因为老人说孙媳妇有孕,不能撬笋子,掰断了笋子,孩子也会夭折掉。女人不肯听,不肯信,挨了好一顿骂。 我见过将死之人缠绵病榻,临了了想看一眼重孙都被视为不吉利。 我见过孩子生病了不去医院,老人们用一个背兜罩住,烧一把纸钱。 我在我的故土上闻听过各种叫人难以理解的故事,于是写下来,试图去理解我所长大的这一片土地。于是,我写厨娘出门受了晦气要洒米,写钱小凤生病她去求香灰和平安符,写盘龙镇温病肆虐时大家在山神庙祈福等等,都是为了给那些人要将钱小凤这些染了疫病的人活活烧死做铺垫。这些事情荒诞而又确实存在,是我对盘龙镇,镇上的人油然而生的抵触感。 但我爱他们。 我见过坐在黄昏里的耄耋老人低头打瞌睡, 我听过茶馆里老爷爷咿咿呀呀独自哼唱不知名的戏曲,那曲调比电视里的瑰丽的歌声还美。 我喜欢盘龙镇这个地方,在这里住着各种各样的充满个性的,鲜活的人物,哪怕他们僵化古板,毫无灵秀:以武为道的老武头,隐居避世在此的陈老,任劳任怨却有一股子韧劲儿的张娘,那些整日碎嘴却不失良善的麻烦妇人……这些形形□□的小人物,都是在我逐渐成长过程中所见过的,写他们,让我有种归属感……有时候为了写他们,连主角都得让路。 钱小凤是谁?我借老龟之口,说过她的缺点,自私冷酷,全配不上龙少爷……这并不是空话。我竭尽全力弱化她让人感到不适的地方,试图用她对弟弟这一方面的特色来转移各位的注意力……(不必怀疑,钱小凤对钱程巳就是本作者对我家弟弟)但不幸,这是一本言情小说,当我精明的钱大姑娘对待爱情时各种犯蠢,作者也忍不住捂上眼睛。(原谅我,还是一锭从未谈过恋爱的银子) 幸好,这本书叫做《龙少爷》,而不是钱小凤π_π,要不然,作者也会忍不住羞愧,拔刀自刎。 而龙少爷是谁? 我的男神,齐天大圣孙悟空(光打这几个字都会觉得兴奋,别吐槽,请听我说完)。他在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在想,五百年啊真是太寂寞了,我想去陪他……不然,就写一个人陪他。 但我不敢写,那是从小就崇拜的英雄,我唯恐将他写得有一点儿不好。 那么便选了一条迂回的路——先滚来练笔。 龙少爷当然不是孙悟空,甚至我在写他的时候,忘记了我的空空。 正式写的时候,我也摒弃了最开始的想法,将少爷的爱人,从那个屡次提到的皇后换成了钱小凤这一号人物。并没有为什么,大约是觉得这么着就挺好。 忘记了我的空空,忘记了他的大闹天宫,写一位少爷,彻头彻尾玩世不恭。 忘记了我的空空,忘记了他的不屈不从,写一位少爷,挨一顿打学会了乖。 忘记了我的空空,忘记了他五百年的苦,写一位少爷,衡量那些早已失去了意义的对错与不公。 我写少爷的时间里,忘记了他,写完了,又想起了他。于是我真的确认,我是在写自己的人物,而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龙少爷到此结束,中间由于剧情的简单,还有那些什么什么文章的波折之类各种瑕疵也随之远去……我写完了,我很高兴,学到了很多,然后继续,直到有一天,我能够自信地为我圣写同人,最后有一天,回到这最初的时候,发现我笔下的人已经构成了一个世界。 谢谢一路陪我又走来的基友,谢谢亲爱的笨鱼,谢谢看到了最后的人……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ε╰)╮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